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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来信
来源:文艺报 | 左中美(彝族)  2017年04月10日07:10

那些瓦,是大地写给村庄的书信。

板瓦的上面是白天,一页一页的白天,接住两端夜色。筒瓦的下面是夜晚,一弯一弯的静夜,衔住两头日光。一方瓦覆的屋檐,一沟一沟的板瓦铺上去,一棱一棱的筒瓦扣下来,风吹在上面,雨落在上面,秋天的落叶在季节里倦了,飘来在上面停泊;天空的飞鸟在暮色里累了,飞来在上面歇翅;日月走啊走啊,送走了屋檐下的阿老阿奶,终于走得乏了,于是,来到那一沟已然苍黑衰老的瓦沟里长成一株蒲公英,在春天的两场薄雨后,开出一朵寂寞的、黄色的花朵。

早年里,村庄那些瓦屋上的瓦,都是从隔江对岸邻县巍山的大仓买来的。村庄的人们把大仓那地方叫作“密舍”,多年之后我读了书才知道,村人们所说的“密舍”,就是1000多年前的“蒙舍”,是南诏古国的前身以及后世。一直到清末,那片地域仍然被叫作“蒙化”,出现在各种汉语书写的文字资料里。

村庄里绝大多数的人们终生没有去过“密舍”,人们在谈起“密舍”的时候,往往要加上“坝子”两个字,称作“密舍坝子”。我奶奶就是这样,说的时候,话语和神情间带着遥远的向往,像是在讲述一个美好的传说。村庄里那时还不多的瓦屋上的瓦来自“密舍”,村庄里许多人所去过的最远最繁华的地方是“密舍”,村庄里的第一台收音机、第一台缝纫机,村庄的姑娘们身上最漂亮的衣裳,结婚的嫁妆里最抢眼的那口皮箱……但凡村庄里来自外面世界的东西,都来自于“密舍”。

我猜想着,早年间的邻近乡间或也是有人烧过瓦的,然而在人们的认识里,最好的瓦还是“密舍”瓦。那些“密舍”瓦,在没有通公路的时代,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涉过迢遥路途来到村庄的。在我出生前4年,村庄的山下通了一条林区采伐公路,人们去买“密舍”瓦,先从“密舍”雇大卡车把瓦拉到村庄的山下,卸到路旁,再用马匹驮到村庄里来。从车厢到马背,迢遥的路途加上两上两卸,瓦片会有许多损耗,需要一万匹瓦的,至少要买一万两千匹。

大约是在1985年或1986年,我的二姑父在离村庄5里路的皇家地开起了附近的第一间瓦窑。那时候,二姑父正当盛年,意气风发,大表兄20多岁,英气才俊。父子俩携起手来,能将一个村庄换个模样。二姑父请来的烧瓦师傅是来自“密舍”的一对父子(或许是一对师徒,我已记不清了),大师傅50多岁,小师傅20多岁。他们来了以后,二姑父请了村庄的许多壮劳力,在大师傅的指挥下,砌瓦窑,挖泥坑,平瓦场,把一座瓦窑轰轰烈烈地建设起来。因为这个瓦窑的建设,从村庄到皇家地原本窄窄的上坡山路一时间被踩得尘土飞扬。村庄放牛的孩子们每天都要把牛羊赶到皇家地去,新奇地看瓦窑的建设。而村庄里几个惯常游手好闲的懒汉,瓦窑也成了他们每天跑去看热闹的地方。

几个月后,一座崭新的瓦厂建成了,就着一个斜坡建的高大的瓦窑,宽阔的晾瓦场和盖了草顶的瓦棚,圆正的泥坑,整个瓦厂显出一种阔大的气势。瓦厂建好,那个大师傅回了一趟“密舍”,一个星期后,他回来了,牵来了一头壮实的老水牛。听说,他牵着这头老水牛,在路上走了两天半。村庄里没有人养水牛。这头水牛是用来踩泥的。

挖泥、踩泥、做瓦、晾瓦、烧瓦、出瓦……泥都是就近取用。泥和水是烧瓦最重要的条件,二姑父选择在皇家地建瓦窑,就是看好了这里的泥质和丰富的水。泥坑是一个大约直径10米、深50厘米的圆坑。踩泥的时候,大师傅牵着那头老水牛,一圈一圈地在里面走。一坑放了适量比例水的胶土,在大师傅和老水牛的脚下,一点一点被踩成半坑胶韧如面团的瓦泥。

我们最乐意看的是大师傅做瓦。一个旋转自如的木轴芯,套着上下两个圆木盘,下面的圆盘较小,离地只有半指高,圆盘的面上钉了多道木棱,脚不断蹬动这些木棱,就把木轴芯刷刷转动起来。上面的圆盘离地约80厘米高,圆盘的中心是套在木轴芯上的瓦模。做板瓦和筒瓦,要换不同的瓦模。大师傅做瓦的时候,坐在圆盘面前一把高度恰好的椅子上,脚上不断蹬动下面的圆盘,手上熟练地溜抹瓦面。在师傅的右手边放有一个架子,上面支着一盆水,师傅在溜抹瓦面时,要不断地用手蘸盆里的水。大师傅做瓦快极了,一筒瓦,他不到一分钟就转好了,一筒板瓦均分为4块,一筒筒瓦均分为两块,待转好泥,师傅用线熟练地把瓦面一分,分的时候,把握着不把底面割断。待他手一放开,小师傅便过来用一个特制的提瓦器把瓦胚提走,提到瓦场上去晾晒。在小师傅提瓦胚的时候,大师傅已然从旁边的泥堆上割起一团新泥,小师傅的瓦胚刚离开瓦模,大师傅手里的新泥已拍到了瓦模上,随着瓦轴刷刷转动,大师傅的手在瓦模上将那团泥迅速地溜匀、抹平,待小师傅转回身来,不用多等,一筒新瓦就又做好了。

相比较起来,做筒瓦比做板瓦要慢。板瓦只需要做成一个圆筒,然后四分,而筒瓦要有瓦脖,要稍耽搁时间。有时候大师傅心情好,工期也不是特别赶,就会允许我们这些好奇的孩子坐到他的那把椅子上学做瓦。大多数孩子坐在那把椅子上,脚只能勉强够到下面的圆盘,而我们更大的困难在于:忙着去踩脚下的转盘,就忘了手上的动作;而手上去溜瓦时,脚上又忘了蹬转盘。在一次一次的努力之后,一些人学会了做板瓦,但能学会做筒瓦的人则很少。当然,我们这些孩子做出来的瓦,即便自己觉得已经非常好了,大师傅也还是看不上,最后又把它们都放回到泥堆里。

而当大师傅要赶工的时候,自然就不允许孩子们来打扰了,甚至,就连围在旁边看都不行,说别来面前遮他光。瓦轴刷刷地转动着,大师傅割泥、拍泥、溜面、蘸水,当中,多余的泥被割下来丢在圆盘上。大师傅的瓦一筒接一筒快速地做出来,小师傅小跑着将它们一一提出去晾在瓦场上,并从远到近地摆过来。在那宽阔的瓦场上,无数排整齐摆放的瓦胚,恍若电影里列队待征的千军万马,有着一种极壮观的气势。

除了做瓦,窑场里也做砖。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瓦胚一个星期能晾干,砖胚则需要10天左右。那些瓦胚、砖胚在场上晾干后,要在边上的瓦棚里整齐地码起来,当中,瓦胚要用一个小锤极有技巧地敲开,一筒板瓦敲开成四片,一筒筒瓦敲开成两片(我到这时候才明白大师傅用线割瓦的时候不把瓦胚割到底的原因,瓦胚要是一开始就直接割开,就无法以圆筒状直立晾晒),整齐码放后,上面盖上稻草和塑料布。

待砖瓦做够一窑的数量,大师傅就要烧窑了。烧窑需要大量的柴。砍窑柴,搬砖瓦,入窑,出窑,所有这些活都需要大量的用工,为此,村庄的许多人在忙完自己的农活之后,余下的时间便去窑场上做工。

二姑父的这间瓦窑开了有七八年,这窑里出来的瓦,改造了远近村庄里几乎所有的茅草屋。一些住了几辈人的老瓦屋也在这些年里翻盖了新瓦。这间瓦窑里烧出的瓦,被人们称为“皇家瓦”。这些用皇家地的胶泥烧制的瓦,覆盖了村庄几乎所有的屋顶——以及屋顶下人们一日两餐的简单日月。一天两次,炊烟从这些屋顶下袅袅升起,那青色或白色的炊烟里,散开柴火与五谷朴素的清香,年节的时候,则飘来腊肉和鸡肉的香暖气息。成年的孩子们在这屋檐下嫁娶,时光如水的流转里,又一辈孩子在这屋檐下呱呱降生,像墙洞里的那些麻雀那样,吱吱喳喳地一天天长大。

在这些瓦的深处,皇家地的泥土和泉水的模样远远退隐成一种底色。旧年里在那些泥土上曾长过的草,曾刮过的风,曾下过的雨,曾照过的月色,那头踩泥的老水牛曾踩在上面的脚印,那个做瓦的大师傅曾洒在上面的汗水,那个提瓦胚的小师傅手里的提手,晾瓦场上的阳光,盖在码好的干瓦胚上的稻草、塑料布以及夜晚的星光,瓦窑中数天数夜熊熊大火里的浴火重生,一一写在它如今安静的神情里。那一片又一片相衔而上、一棱又一棱相扣而下的瓦,是一页又一页的大地书,写给村庄炊烟起落、四季轮回的无尽的朴素日月。

惯常,那些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瓦,瓦片要是还完整的,人们便舍不得丢,而是将它整齐地码在房侧或是院子的一角,想着或许什么时候还有用。夏季里,两场雨水过后,在这些旧瓦的上面,便长出了一层绿绿的瓦苔,在瓦面以及瓦页的缝隙间无声而执著地漫延。一年、两年、三年、四年,风吹来落在这瓦堆缝里的尘土越积越多,瓦面上的瓦苔逐年变厚,于是在这瓦堆间,竟慢慢长出了杂草来,甚而开出了小小的花。

有些碎裂的残瓦,主人家在扫地的时候,把它们与垃圾一起扫了出去,倒在某一栅篱笆或是某一棵果树的下面。它们安静地混迹在垃圾和腐土之间,在日后漫长的日月里,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回归于泥土。一片瓦,它覆在屋檐上的时光往往只有数十年,而它从一抔泥土变成一片瓦页、最后再回归于泥土的过程,却要历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漫长时光。

前年春节我回老家,闲着到村里去转悠,转到村子上头原来小学后面的小贵家里。听说从小贵母亲去世后,小贵出门去打工,已经几年都没有回村了。走进去,见小贵家的院心已成了一片野草地,这时节,上面的杂草全部干枯成了黄白色。上房里打了水磨石地板的台坎以及雕花的木装门面上落满灰尘。西侧厨房头上还不是特别朽旧的瓦檐间,左数的第三道瓦沟里,突兀地长出一株肥壮的仙人掌,第一节和第二节上都只有一叶,到第三节上,仙人掌分开成两叶,一叶直立向上,另一叶往上斜斜地指向上房。

这株长在瓦沟里的仙人掌,仿佛是那渐渐老去的瓦片上写下的另一行大地书,代表这方院子里流走的四季,代表那些被荒弃的土地以及果树,呼唤着离家数年杳无音信的主人从不知名的远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