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固穷,文有高格——感悟刘增人教授
刘增人,男,1942年7月生,山东潍坊人。现任青岛大学鲁迅研究中心主任、《鲁迅研究年鉴》主编。学术代表论文有:《论鲁迅的人格范型》、《论中国现代人文期刊的历史与现状》、《四十年代文学期刊扫描》、《论茅盾系列文学期刊》等。代表著作有:《多维视野中国的鲁迅》、《鲁迅研究年鉴》、《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中国新诗启示录——臧克家论稿》等。
何为君子?是上善若水、温润如玉抑或淡泊明志、宠辱不惊……初见刘增人教授时,惊讶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的平易近人,慢慢走近时,遗憾于太多的词汇也不足以赞美这位学界的谦谦君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君子风骨之魅力吧!
刘增人教授,青岛大学鲁迅研究中心主任、《鲁迅研究年鉴》主编、中华文学史料学会近现代分会副会长。不管是早年的鲁迅研究,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以及叶圣陶、王统照、臧克家的研究,抑或是对中国近现代文学期刊的全方位贡献,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在动乱中寻觅灵魂之宁静,在信念中成就一个学者之使命,言有物,行有格,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
一、德不孤,必有邻
2016年12月3日,由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山东师范大学、山东社会科学院主办,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和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承办的文学期刊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暨《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首发式在山东师范大学举行,来自全国各地著名高校的学者齐聚山师,而我有幸跟随导师魏建先生参加此次会议。会议开始前,老师们抬来刘老编纂的四卷本煌煌巨著,所有在场师生无不感到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震撼。会后对刘老采访伊始,我便开始明白这说不清楚的情愫里有那么一种在现在的浮躁当下几近灭绝的精神或者是信念,在诠释着一个学者的人格本质,比生命还重要。于是,精神上兵荒马乱的我急切的想去追寻那份高贵心灵,而在旅途中我却发现了更多更多……
先生在《刘增人文选》自序中说道:“我从上述轨道游离出来,胡乱写几篇类似散文随笔的文字,实在非常偶然。”接触到刘老自谦的“无关国计民生的闲话”,是想了解先生其人其事的迫切下,到网上寻找一些所谓“说明”,却惊喜地发现先生在几年前就已经时髦地开通了博客,而且里面全是刘老的妙语美文,贪婪的读着,也便开始慢慢走近这里面的语丝风片、人海钩沉、书刊话旧、如歌岁月……这些文字有学术笔墨也有温情诉说,先生在《德华大学中国教授于濂芳先生逸事》一文中写道:
“先生就任后,一如既往,热心学术,常深夜或凌晨为学生批阅文稿,或者热心为朋友拟写楹联、贺词、志铭等,以至寝食兼废。一日侵晨 ,掌灯伏案,批改学生作文。夫人将洗面水及早餐再三加温,催促盥洗用餐。先生笑说你只管催促,如果代我一二,岂不早早完工?……伸手至腋下解脱长袍衣纽,不幸脑溢血突发,不治身死于齐鲁大学。时尚未满花甲,学界皆慨叹其英年早逝。”
读到这里,不禁为之动容,是否有那么一种血脉,一种对学术的痴迷深深地植根与刘老的内心深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刘老沿着外公于濂芳先生的足迹,投身学术,继往开来。
“1914年一战爆发,青岛被日寇攻陷,德华大学被迫解体,部分学生转入上海同济学校,先生则返回故乡任教。离青岛前夕,携儿女摄影留念,并题诗照片背面:‘十年不看故园花,回首沧桑空自嗟。岂有文章传海外,偏留姓字到天涯。书中日月消愁绪,镜里容颜老岁华。儿女牵衣频问我,年来何事不归家?”诗前小引为“青岛旅次携昭宁儿淑宜女拍一小照即题一律’。”
刘老回忆说:“我还在呱呱坠地之前半年,家父就在和日寇的激战中被飞机炸中头部当场阵亡。之后家母带领我和家姐到处流浪……”在这期间,先生跟随在战乱中执教的母亲辗转于临沂、青岛、潍坊各地,于山东师院学成后,任职于泰安师专,而后各种机缘巧合调入青岛大学,并常年任教于此,这或许也是冥冥中某种信念上的指引吧。
古稀之年,依然书生本色的刘老时常回忆起田仲济先生、薛绥之先生、许炳离先生、苏曼先生、书新先生、查国华先生等先师们对他的教诲,回忆与诸先生的点点滴滴,细致感人:
中午下车,辗转找到薛师住处,已近一点,他刚吃完饭,碗筷宛在,一如济南:“一定没有吃饭吧?食堂下班了。我来做!”我想,这些年里,他走南闯北,独身执教,料理生活的本领大概也长进不少吧?只见他从另外一张床(他宿舍里,除一张办公桌外还有两床:一张睡卧,另一张就是所有的什物堆放的所在了!)上拿下一只烧鸡,撕下两绺鸡肉,抽出一把挂面,便往锅里放。我说“不急,得等水开了才可以下面条!”他笑嘻嘻地说:“一样一样,看实质吗。关键是要煮熟!”果然,面条倒是煮熟了,只是似条非条矣。薛师搔搔头,“哦,忘了你需要吃盐。我是不大吃的。你等等,我去取。”环顾四周,床上有半株白菜,十几个鸡蛋,两只济南产的烧鸡,一包挂面……,却没有葱、姜、油、盐之类。大约,他一向就是吃这种白水鸡丝面,一天三顿!一会儿,他笑嘻嘻地用一把小汤匙,借来一撮盐,我吃下老师为我亲手做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饭!我吃着面条,薛师坐在旁边满面春风地说:“聊城生涯的最大收获,就是学会了自己煮面条!这就是鲁迅提倡的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的笑声非常爽朗,没有阴风乌云,我却听得有如骨鲠在喉心中万感交集!……
如果要寻觅一种学人精神,我想有两个时代是需要永远被铭记的,那就是“五四时”和“文革后”,尤其是后者,那是一个物质贫乏与精神禁锢的岁月,但又是在阵痛中骤变与开创的年代,师与生的纯粹,以及对文学的那份赤诚,陪伴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夜,向历史求真,为时代立言,从中国看世界,从世界看中国,探索真理的脚步未曾停歇,而师者在此时给予刘老的教诲与关爱,多少年过去了,先生每每提起,往往不能自已。我想这份温暖的传递一定是刻骨铭心,毕生难忘的。
如果说血脉与师情是刘老寻觅真理的指路明灯,那么对鲁迅、王统照、叶圣陶、臧克家等名家的回忆与解读,则愈发使得这灯熠熠生辉,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先生灵动而又厚重的笔触下,我们看到了这些名家不管是于历史的悸动中,还是在日常的琐碎里,鲜活而立体的身影。
进得病房,只见臧老躺在软软的病床上,雪白的被单下几乎没有了什么身躯。头戴一顶白色的软帽,一直罩到眉际。嘴里正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一只小小的水饺,一片韭菜粘在唇角,无法送进口中。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两只手臂都插着这样那样的管子。……他握着我的手关切地问:“你是来开王统照先生的纪念会的?会开得怎么样?人到得多不多?大家怎样评价王统照先生?……文学史对王统照先生不公平,评价太低!你们写的《新文学发展史》也不够。你研究王先生多年,有义务出来说几句公道话!”
《协和病榻访诗翁》讲述的是1997年,刘老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等四家联合召开的“王统照百年诞辰纪念会暨学术讨论会”期间拜访病重的臧克家先生的情景,刘老心思细腻,笔触感人,臧克家老先生在病危之时,仍旧关心学界动态的精神,让先生久久不能忘怀,是的,这种学者精神除了震撼还有什么词汇可以表达心情?文末,刘老用一首掷地有声的臧老的诗来表达自己:“无论如何也拂不去臧老渴望生活、渴望创作的‘抗议’,拂不去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诗的一位长者在晚年、在病床喷吐而出的生命光华!”的感受:
自沐朝晖意蓊茏,
休凭白发便呼翁。
狂来欲碎玻璃镜,
还我青春火样红。
如果眼泪是一种财富,那么这些学界前辈们是富有的。在历史与生命的磨难里,他们让一代代学人泪流满面,无法释怀。在他们那里,信念不仅仅是一个名词,而是需要一生都去践行的执着,更是一脉香火,为我们点燃。我想,刘老就是在这信念的传承中,手持火炬,竹杖芒鞋,风雨前行,为了不辱一个学者的使命,所以,他决定走得更远更远。
二、纸墨之寿,永于金石
与刘老访谈至深夜,先生的学术热情似乎无形中传递给了我们,要不是有慕名访者的到来,我们甚至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位蔼然长者,不知疲倦地向我们讲述着那些泛黄的故纸堆里扑面而来的鲜活的历史悸动。恰如这寒夜里,苍穹之上的皎洁月华,照耀万世,熠熠生辉。
谈起先生大作《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的缘起,刘老最不能忘记的是上世纪60年代,带他走进文学期刊这片广袤世界的恩师薛绥之先生,以及穷尽心血购进一大批宝贵的期刊图书,却在“文革”时期以“贩卖30年代文艺黑货”之罪被残酷殴打和折磨的书新先生,刘老提及旧事伤心之余,不免慨叹,这些有血有肉的文学期刊怎么就成了“黑货”? 在特殊年代里,当先生读到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好奇于那些别开生面的编辑与出版、查禁与伪装等期刊事业里的惨烈斗争与斗争艺术时,当先生触摸到《拓荒者》《萌芽》《北斗》《文学》《茶话》《小说月报》,节庆般兴奋地徜徉其中时,当先生看到书新先生怀着文革时留下的遍体鳞伤在肝癌的折磨下辞世时,先生说:“我这才真真正正懂得文学期刊中所蕴涵的真实的血肉与生命!”就这样,青年寻见光,直到青丝变华发,与期刊相伴,皓首穷经,无怨无悔。
上个世纪90年代末,年近花甲,他毛遂自荐承担起编纂《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的任务,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叙录》直到500万字的鸿篇巨制《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出版。而这500万字,先生字字斟酌,句句考证,严谨治学。当被问及在《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里,使用了“准”文学期刊的概念,到了《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又使用了“涉文学期刊”的概念。这个概念的演进背后,有何种考虑时,先生说:“《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出版以后,不少朋友致函本人或撰写书评,对此充分肯定,这给我不少勇气和胆量。自忖‘准’字还不能更准确地表达我对于此类文学期刊的认知。‘准’毕竟好像还是‘差’了一个档次,即不够完备、品格少差等等。于是想用‘涉’字规定此类文学期刊与所谓‘纯文学期刊’的区别。‘纯’指没有非文学成分掺入;‘涉’指涉及文学但并非仅属文学。‘纯’与‘涉’的界限不好划分,我于是以《青年》杂志(次年改称《新青年》)为入选与否的标准。《新青年》影响极大,几乎所有关于文学期刊的叙述、目录,全都毫无保留地肯定其文学期刊的资格,那么,与其类似的大量‘涉文学期刊’进入文学期刊研究的视野,就顺理成章,毫无悬念了。从‘准’到‘涉’,显示了我对于文学期刊内涵与外延的一种再认识,一种再体验。这一看似仅见是名称的改变,不过是一字之差,却大面积地恢复了中国文学期刊本来的‘疆域版图’。我们的文学前辈在非常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历史功业,不再被埋没了。”仅仅是这一个字就如此斟酌,那这四大卷的煌煌巨著这可谓是字字珠玑,篇篇锦绣,沉甸甸、响当当,称量出的是一代代学者们栉风沐雨、严谨治学的高尚。
历史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收录期刊10207种之多,这一名副其实的“信息汇总”也是先生在雪下了又融,草黄了又青,一年又一年的艰辛付出中得来的。北京的国子监,上海的徐家汇,南京的龙蟠里,济南的大明湖,青岛的大学路……处处都留下了先生清瘦的身影,备课本、自制卡片更是数不胜数。先生回忆说:“1983年,我去重庆北碚图书馆查阅《建国日报》,当时全国只有一份,并且纸质易破损,所以不允许查阅,为了能看到历史刊物的原生态面貌,我每天清晨去图书馆打扫卫生,从大门到每一寸楼梯,一尘不染……”这份执著这份愚痴不禁让我们为之动容。
路途艰难,所幸先生并非孤身奋战,刘老先生的老伴苏女士,一直全力支持先生的文学梦,2013年,由于经费不足,期刊编纂工作面临窘境,苏女士把养老金拿出来,让先生自费做研究,这份大度与远见,不禁让我们这个所谓物质繁盛的时代汗颜。刘老的女儿与女婿都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他们极尽孝道,陪伴老人在泛黄的故纸堆里寻寻觅觅,不怨不躁。2008年,刘老的女儿陪同先生到上海图书馆查阅史料,为了省钱,两人租住在上海市郊,每天早早起床乘公共汽车去图书馆,“右手摇转有缩微胶卷的机器把柄,左手拿着放大镜,极力设法让大都模糊不清的胶卷的字样,透过放大镜、老花镜,对准焦距,进入我的视网膜,看清后再把有用的内容输入电脑,低头打字。打完字再抬头,就需重新对光,再次寻找四点之间合适的角度,两只手稍有晃动,眼前立马边变成一团乱麻……”这些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先生的双眼也因为常年研究史料而老化,每半个小时就得闭目休息,可是即使是这样,先生为了能尽可能多的搜集史料,毅然让女儿多填借书单。可是,工作还没完成,经济又陷入了窘迫,于是,不得不先回家,再想他法。就是这样,一路风雨,一路坎坷,从1872年到1949年,从《瀛寰琐记》到《新文萃》,卷卷是血,册册是泪。从年少到古稀,从锦瑟华年到满头霜雪,步履维艰,却热情似火。您洒下一粒粒辛苦探索的种子,终生长成参天大树。
谈及著作出版后的心情时,刘老说:“书能出版,我很高兴,了了我多年的心愿,但是还有很多问题,有的错误还要纠正,还有漏掉的内容也需要补充,希望能建立一个全面的数据库,但是,纸质版比电子版更能让人近距离的触摸历史,当然,这些都需要资金、时间、团队……”先生感谢了很多人,除了家人还有来自社会各界的朋友,细腻如先生,他说他见惯了世态炎凉,但是还是有很多和他一样心中拥有一份文学执念、充满使命担当的朋友们雪中送炭,他真挚地感谢一切人。可是,先生,您唯一忘记的是感谢您自己,不,是我们都应该感谢您,是您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让我们以及后世可以看到如此完备的期刊史料大全。您是这项必将载入史册的文化大典建构活动的灵魂内核,您用行动告诉我们:人不能忘却与亵渎历史。
先生在《缅怀樊骏先生》一文中,说道:“人活一生,岁月匆匆,再加上主观、客观的制限,能够做到、能够做好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我一直在一本一本地看来看去,一直看到古稀已过,总算大体完成了樊骏先生热诚希望的为现代文学学科部分地摸清“家底”的嘱托……”您倾尽五十多年的时间,只为一个誓言,一份承诺。我不禁想到您在《叶圣陶传》中提到的新文化人的人格特征:诚朴君子、蔼然长者,平易醇厚,方正严谨。这不正是您的人格写照吗?
纸张的寿命只有六十年,而纸张上灵动的历史文字却穿越了几千年,就是因为有了您这样的伟大学者,才有了我们文化的薪火相传。纸墨从来寿金石,万古长青。
一个人能够给历史,给民族,给子孙留下些什么? 先生这厚厚的四卷巨著,不仅仅是一部文学史料巨著,更是寄给我们的一份问卷,所有人都应该思考答案。
三、心有清泉,春风化雨
有的人,见了很多面,不久也便忘记了,有的人,只见了一面,却永生难忘,难忘的是什么?恐怕说来各有故事。采访结束后,刘老与我们一一握手告别,在握手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到了历史的某种沧桑与厚重,那是一双清癯干瘦,犹如青铜铸成.仿佛还带着锋棱的双手,却在双手合十间给人以巨大的能量与温暖。刘老,您不知道的是,您这平易近人的握手,对于一个无名学生来讲,犹如获得了至高的殊荣,恐怕是再难忘怀的了。心有清泉的您,滋润的又岂止是我这仅一面之缘的学生,您的一代代学子,歌颂着您的学为人师,身高为范,感恩于您春风化雨,洒落一路桃李欢歌。
2003年教师节前夕,刘老的近百名弟子相约青大,共同庆祝先生从教40周年。刘老的学生修方舟在《我在青岛大学:刘增人老师》一文中回忆起庆典当天的场景:
那天下起了大雨,我早早赶到会场,看着刘老师的一批批学生赶来,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是刘老师的“大弟子”,比老师还年长8岁,独自一人从武城县坐了9个小时的长途车赶来青岛,场面温馨温暖。面对学生们对老师的感恩,刘老师讲的最多的是学生们对他有多好。他如数家珍地回忆道,1974年第二个孩子出生,一位男同学特地回新泰老家买来300个鸡蛋,每个比泰安便宜一分钱;家里烟筒漏烟,泰安买不到烟筒,一位女同学不声不响从济南背来4根烟筒两个拐脖,“她又瘦又矮,背着那么多东西,那身影是我永远难以忘记的……那是我生活上最困难的时候,这种今天看来无足轻重的帮助,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情至于此,我们不禁要问何为师者?或者说师者何为?才能让学生如此爱戴,在几十载风雨春秋里,先生的谆谆教诲,又怎么能够在点滴笔墨之间说清呢?
在那个多雨的秋天,当您听说您刚刚入学的一些学生,游崂山遇上暴雨不幸出事时,您直接冲进大雨里,面对着学校大门口瀑布般摸过小腿喷涌而出的雨水,不顾一切淌着泥水,从洋槐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冲进新生的教室,发现他们20人全在!冲进去一把抓住班长的手,晃个没完,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走回的家,只记得长汀路1号家属院里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乱响。从一楼爬到六楼,觉得楼层真是太高了,歇了好几回,才算回到宿舍。喝下老伴熬的一大碗红糖姜水,我才慢慢看清楚那些早已非常熟悉的桌椅、床铺,我的书桌、书架,但眼前总是飘悠着20个孩子的身影,他们抬不起头,红红的盈盈的泪眼,一幅幅稚气未脱的脸庞……。渐渐地身影模糊了,脸庞也模糊了,只有20双眼睛越来越大,连同我的眼,张贺书记的眼,都重重叠叠地飞舞、摇晃在一起,都好像被雨水浸透的洋槐树叶,圆圆的,扁扁的,水渌渌的……
庆典现场,刘老在学生们的要求下再次走上讲台,讲授曹禺先生的名篇——《雷雨》。学生们说:听刘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一位老学生做过统计,刘老曾经在一堂课用了200多个成语。还有回忆说“每次刘老师开讲座都是座无虚席,挤不进会场的学生只好站在窗口听。”不禁想起了先生在《情系洋槐林》一文中回忆在2003年,谈“非”色变的“非典”时期,在洋槐林里给学生们上课的情景:
一到有课,我早早捧一杯茶,来得洋槐林里,选一方空场坐就。好在这时、这里照例没有什么人。把书包放在石凳一边少坐,学生们就陆陆续续来到,围坐在四周。选我的课的不少,但总也不全。有的家里有“情况”了,有的从外地归来被“隔离”了,有的坐在外围,心事重重,怏怏不乐,据说他们的求职形势并不乐观。但开讲以后,情况就变化起来…… 我请学生们自行组织剧组,排演曹禺剧作中的片段,自选导演,自选角色,自行排演。选《雷雨》的最多……“非典”淡化后,他们真的借来服装、道具,借来舞台,正式演出了一把。事后一位“导演”拉着我的手,送我走出演出厅,激动地说:老师,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这次演出……
先生说:“是洋槐林庇护着我们,远离了‘非典’的威胁,沉浸在戏剧大师营造的悲剧氛围、喜剧韵味、正剧场景里;同时,我也为自己四十年的教学生涯,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可是,洋槐林给予学生的关怀与庇护,多半是因为有了您这位槐林老者,在那个非常时期,不仅仅给学生带来了一剂安心之良药,更让浮躁的灵魂沉静下来感受文学艺术之美,来洗涤现实带来的伤痛。师者不仅仅传道授业解惑也,更是灵魂之抚慰者,其力量可抵洪荒。
2017年1月,刘老的访谈稿《一卷编就霜满头,纸墨从来寿金石》发表,刘老来信道谢,谦恭如先生,他说他的事不值一提,反倒夸我的文笔好。其实,说来惭愧,文中大半引用先生旧作,但确实是被先生的学者精神所感动,才去拜读先生的文章,也才真的从那些雕刻着岁月的文章里品味出了一位孩子、学生、父亲、教师、学者、大师的人生百味。两个月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嫩绿的垂柳刚刚吐出新芽,先生寄来了他的新书——《刘增人文选》,委托导师魏建先生转交给我,对于一个无名小辈的学生来讲,这恐怕又是人生中一次高规格的礼遇。我欣喜于先生竟然还记得这个喜欢他文章的文学青年,立马回信致谢,刘老又是一番鼓励,实在动容。一代代学人,先生的先师,先生的学子,学子的学子,这份师者关怀,这份学者热忱,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历久弥新。
关于刘老的故事还有很多,先生在泰安师专执教时就编过《鲁迅生平自述辑要》(上下两册),2002年,在刘老的牵头下,北京鲁迅博物馆与青岛大学联合组建了我国第一所“鲁迅研究中心”而刘老连续多年参与《鲁迅研究年鉴》的编辑出版工作,可谓费心劳力。在此期间,参与主编了《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和《1981——2005:多维视野中的鲁迅研究》两部大书,以及2005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第四卷)的修订工作,对鲁迅研究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正如刘老后来感叹道:“原来学术活动是一个圆圈式的结构,起点往往就是终点。我从鲁迅研究起步,到得老迈之时,又回到了起点。”其实,不仅仅是鲁迅研究,还有近现代期刊研究,以及王统照、叶圣陶、臧克家等作家研究,哪一项不是您几十年来,时时求新,时时突破,厚积薄发的结果,所谓治学广博而精深之道,不正是如此吗?先生不用浮名绊此生,一生精于治学事,实乃学界之大幸!
先生不仅学术造诣高超,更以一个文化人的良知,关注着青岛历史文化名人故址的现状,发表多篇文章,呼吁保护、抢救王统照、梁实秋等青岛历史文化名人故居,在商业化大潮的裹挟下,先生始终登高博见,恪守一个学者对历史文化应有的责任意识,为子孙后代留存一片文化绿洲,实在可歌可叹!
何为君子?是《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还是《礼记》所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抑或是《庄子·外篇·山木》所说得“且君子之交淡若水”……自古以来,君子承载着太多的高洁与美好,而面对刘老,如对君子,那种平和安详坦坦荡荡,使人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君子固穷,在流离与逆境中成长,在动乱的年代寻觅灵魂的真谛,在宁静的岁月里问鼎学术高峰,几十年如一日,坚守一个学者的人格本质,铸就一段名家的人生佳话,使一代代学子灵魂在此处升华,此为真君子。
刘增人教授,学界真君子也!
有关作者:
代飞飞,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 14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