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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中外艺术家  2017年04月10日08:23

第一章

其实,如果不是那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如果不是那个惊醒在大年三十前的一个恶梦,如果不是常年吃素修行的奶奶那句颇具权威的话,关家这支血脉也就从此断了根,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关雅珍了。

俗语道:“腊八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妈妈吃着桂花糕,老头子戴着新毡帽。”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六日,(公历1932年1月26日,旧历一九三一年腊月十九),眼看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江南水乡关镇上劳累一年的乡亲们盼着过年能好好歇歇,打牌喝酒、走亲访友地放松一下。孩子们更是盼年,因为过年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更有吃过团圆饭,大人要给每个孩子压岁钱,哪怕只有五分,孩子们也开心得很。还可以吃炒花生、西瓜子、葵花籽,自家做的泡米糖、芝麻糖,还有玩年画片,贴年画。不仅可以吃肉、吃团子、吃糖年糕,还可以放鞭炮,拎灯笼,走街串巷尽情地玩耍。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这个时候就特别地忙,她们一边要准备过年所需物品,一边又要和面蒸年糕和团子。

然而,关家大院关长宝的女人殷小梅却无法去忙年了,因为此刻她正躺在床上面临生产。她的腹部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下来,濡湿了鬓角的头发,打湿了头下的枕畔,嘴里不断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偶尔,疼痛稍微减轻一点时她便想,前世不知做了什么孽,让自己托生为女人。女人一生当牛做马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忍受生养孩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虽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过了四道鬼门关,但与前几次相比,这次似乎更艰难,更可怕,还不知能否熬过去。她又想,如果生个男孩祖上有德,脸上有光,痛苦点也值得;若是生个丫头那就完了,家里家外不会有好眼光,街坊邻居都会耻笑,甚至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因为丫头无法传递家族香火,又没有体力,难以下田耕作。而男孩子就不同了,他们是根,是火,不仅能把家族的血脉延续下去,而且天生就有的是力气,可以下田犁地,插秧割稻,拉禾打场,驱马驾车,总之,凡是女人干不了的力气活,男人全能干。所以,男人被称为家庭的顶梁柱,能支开门过日子。自己生了两男两女,老大是个男孩,全家高兴得不得了,故取名大宝。大家都盼着再生一个男孩,可是没想到二胎却生了个丫头,三胎还是个丫头,四胎好不容易是个男孩,取名二宝,却在两周岁时突然死掉了。

想到这里,殷小梅感到一阵心痛,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在内心油然升起。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关帝河对岸有个人家死了人,便在关帝庙下搭台唱戏。此前婆婆关孙氏曾交代不能带孩子到死人的地方去,算命的也说过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浑身发紫,将来是当将军的料,不过得大户人家才能罩(保)得住,你们这样的人家恐怕罩不住,要想罩住,晦气的地方千万不能去。可是,自己并没在意,那天就像鬼附了身,吃完饭碗一扔,还是抱着二宝去看戏了,而将婆婆的交代和算命的提醒全都扔到脑后去了。当时台上正在扔馒头,说让鬼抢吃。看完热闹回来后,正准备搂着二宝上床要睡觉,二宝却突然站起来要往蚊帐上爬,边爬边伸手去抓帐子,嘴里连声喊道:“姆妈,姆妈!”当时,自己还以为孩子是看完戏高兴回来玩耍呢,结果二宝拽下了帐子,“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气了,浑身黑紫。婆婆关孙氏跑过来说:“完了,二宝的魂儿让鬼给抢去了!”想到这里,小梅感到心如刀割,浑身疼痛,又忍不住 “哎呦哎呦” 叫了起来。

叫声未落,门帘被掀开,巷里的翠翠娘进来了,后面跟着关长宝十一岁的大女儿关雅萍。翠翠娘是巷子里唯一的接生婆,今年六十多岁了,年轻时就干上了这一行,镇上许多人甚至一家三代都是她接生的,关长宝也不例外,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都是经她手落地的。翠翠娘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微笑着安慰着殷小梅:

“忍着点,大宝他娘,一会生完就没事了。”

殷小梅或许是看翠翠娘来了,或许是翠翠娘这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起了作用,紧张恐惧的神经稍微舒缓下来,她好像感到不那么疼了。于是,就请翠翠娘快坐下,并问:

“外面下雪啦?”

“可不,下得还挺大呢!”翠翠娘答道。

关镇常年多雨少雪,即使最冷的寒冬腊月,也就象征性地飘飘雪花。今年却不同,从昨天午夜开始,忽然朔风骤起,吹得窗子呜呜作响。大风足足刮了半宿,至天明时分,风势才逐渐减弱,但天依旧阴着,灰蒙蒙的。到中午时风停了,天气却出奇地温和。大约下午两点多钟,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一朵两朵,飘飘悠悠,似有似无。然后,便是七朵八朵,边下边融。慢慢地,雪越下越大,如榆树叶子般大小的雪花一片接一片地斜飘下来,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不一会儿就覆盖了瓦楞、屋顶、树木、天井、街巷、道路……世界一下子变得漫天洁白,寂然无声,好像被悄悄埋葬了一般,又仿佛顷刻之间被一条硕大而洁白的圣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而这样一场大雪更是江南所罕见的了。

这时,屋子里又传出殷小梅痛苦的嘶喊声。

关长宝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时儿坐下,时儿又起身踱着步子。今天,他依旧戴着那顶无沿旧毡帽,脚上趿拉着一双鞋。微锁的眉头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隐含焦虑,鼻下戳着的那抹八字胡,时不时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微微上翘一下。他上身穿件对襟棉袄,下身系一条竹裙,左手握着一把铜质长嘴酒壶,右手习惯地揣进棉袄右侧的口袋里。这酒壶在他手里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抚摸,在冬日微弱的光线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彩。关长宝每踱两个来回,就打开酒壶盖,仰头呷上一口他自己酿造的醇香微甜的米酒,八字胡再次上翘一下。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连呷了三口酒。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米酒竟如白开水一般,到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他仰天叹了口气,一种莫名的烦恼油然而升。

关长宝是个独子,幼年丧父,是母亲关孙氏一手把他拉扯大。因此,未免有些娇惯宠爱,凡是出力气的活儿一律不让他沾手,即使后来娶妻生子,体力活也基本都由妻子殷小梅包下了。或许是小时身体没有得到足够的锻炼,或许是南方人普遍的特点,他生得不高,身材瘦瘦。虽然干不了扶犁耕田插秧收割之类的田间农活,却擅长做一些带有技术性,无需花费多大体力的活儿。于是,他选择了做豆腐这一行当。其实,做豆腐这活并不轻松,每天要早晨两点多钟就起身,磨豆,过包,点花,压浆等,直到豆腐制成,要忙几个小时。好在这些重体力活儿都由妻子和雇来的师傅干,他只负责点豆腐等技术含量较高的环节。

关长宝膝下现有一男两女,本不想再要了,孩子多了负担重,操心受累啊。可是,因为二宝没保住,只剩大宝一个男孩太少了,一旦有个闪失就不好办了。再说,这下田干活还真是男孩借力。女孩生多少都是给人家的,养大就飞了,白费心思,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于是,他想再要个男孩,然后就不要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所以,这次小梅有喜之前他就和她商量过,如果生男就留下,生女干脆就扔掉。老婆没表态,毕竟十月怀胎,血肉相连,难下决心呀。但考虑丈夫说的也有道理,便以无声做了默许。于是,小梅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菩萨保佑自己生个男孩。

关长宝边踱着步子边想着这些,不觉踱到中堂那幅鲤鱼画下。猛抬头,看见画上那条已经变黑了的鲤鱼正欲从水中游出来,活灵活现。这是一幅神奇的画,是关家祖传下来的,据母亲关孙氏讲,这幅画是天寿堂里一个法号叫“妙竹”的和尚给画的,画上的鲤鱼能随着天气变化提前变换出深浅不同的颜色,比如明天的天气将晴转多云,有雨或雪,这鱼就开始逐渐变黑,整幅画面也昏暗下来;如果明天多云转晴,阳光灿烂,这鱼就变得透亮鲜活,甚至身上的鳞瓣都能看得清楚,整个画面也清晰明亮,比天气预报都准。后来,很多人知道了这幅画,有的要花钱买,有的要用米换,有的则想偷。因此,这幅传家宝一般的神画平时不敢露面,只有到了要过年的时候才挂上去。昨天早晨挂上去时,画上鲤鱼身上的白麟闪闪发光,预示天气晴朗。可是到了下午,鲤鱼身上的颜色就逐渐加重,整个画面也变得昏暗起来,果然昨夜狂风骤起,今天就大雪纷飞。

这是什么征兆?难道老婆真的要生个丫头?

关长宝的眉头不觉拧成了一个疙瘩,笔下的八字胡上翘的频率增加了,来回踱步的双脚也迈得更快了,甚至有点慌乱。

卧室里,产妇殷小梅又喊叫起来。从开始有感觉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时辰了,还是生不下来,身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她感到浑身无力,或许这次真的要麻烦了,要走进地狱的大门口了。

不知过了多久,羊水终于破了。翠翠娘一边用双手挤压着小梅的腹部,一边大声喊:

“使劲,大宝他娘!使劲儿,再使劲儿!”

片刻,随着两下拍打声,“哇——”的一声啼哭,打破了这冬日午后苍凉的沉寂。

随后,一盆血水“哗”地一声泼到门外的雪地上,给灰蒙蒙的雪天留下一抹大红,如一个巨大而短暂的惊叹号,慢慢地消溶在孩子的啼哭声里……

“是儿子吗?”小梅急切地问。

“是个女儿,大宝他娘。”翠翠娘答道,把孩子抱过来给母亲看。

“不要抱过来了,不看,我不看,撂到地上吧!”小梅冲着翠翠娘大声吼着,随即就转过头去抽泣起来,嘴里喊道:“快呀,把她扔到地板上去!别抱了!”

翠翠娘本想劝殷小梅几句,可是,见她这个态度,心里很不愉快:她自己生了个丫头倒好像是我这接生婆的过错。接生这么多年,有男有女,还没一个人像她这样对待自己的。一气之下,翠翠娘将孩子垫了一块褯子,“咚”地一声撂在地板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此刻,住在南厢房里的婆婆关孙氏见翠翠娘走了出去,忙从屋里颠着小脚追了出来,喊道:

“翠翠娘,吃完饭再走啊!”

“不啦,我还有事!”

“生了个什么?”

“丫头!”

翠翠娘没好气地回答着,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关家大院,反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关孙氏不知何故,正在纳闷间,忽听上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忙疾步走过来探望。但是她信佛,又不能擅自闯进生孩子的“血房”,就扒着门缝往里看。

突然,屋里地板上一个挣扎着的赤裸婴儿映入她的眼帘。

关孙氏心里猛一紧,嘴里小声骂道:“这两个混蛋,生个丫头就不当人呀,往地下扔,看来是不想要了!”忙喊:

“阿小梅,阿小梅,长宝,长宝!”

无人应声。再看那婴儿,还在蹬着小腿舞着小手响亮地啼哭,身子已经冻得发紫。小雅萍急得团团转,蹲在孩子身边伸出小手,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听到奶奶在门外的喊声,忙站起来转身喊床上的殷小梅:

“姆妈,姆妈,奶奶叫你呢!”

殷小梅扭头看了一眼,又把头缓缓地转了过去。

关孙氏来不及多想,转身跑回南厢房。片刻,她拿来一根竹竿一团棉絮,来到上屋门旁。只见她利落地将棉絮缠在竹竿一头,从门缝里将竹竿伸了进去。屋里,小雅萍接过棉絮,盖在了挣扎的婴儿身上。

婴儿身上有了暖气,慢慢止住了哭声,门外的关孙氏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她今年虽然六十岁了,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还有一点红润。头发虽然有些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用红头绳在后面挽了个髻,显得干净利索。她上身穿一件自己织的粗布灰外衣,下身着一条青色长裤,裤脚紧扎,三寸金莲的小脚上是一双没有绣花的布鞋。

看看孩子暂时没事了,关孙氏就对门里的雅萍说:“阿萍啊,你好好看着,一会我去找你爹来!”说完,就去二道门外的小佛堂里念佛,求佛保佑孩子平安无事。

雅萍知道爹怕奶奶,担心他会挨奶奶的责骂。等奶奶走了,她立刻起身跑到堂屋,将父亲关长宝拉了过来。

其实,刚才这边发生的一切,关长宝在堂屋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吁短叹,嘴里嘟囔道: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看来鲤鱼画的预兆和刚才自己的心烦意乱,都准确无误地证明:老婆殷小梅生的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咳,倒霉!”关长宝简直没有心情过来安慰产后的妻子,更没有心思过来看一眼老婆生下的这个丫头。他目光呆滞,心里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置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突然,他听见“咚”的一声,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然后便是翠翠娘悻悻地摔门而去,再稍后便是母亲关孙氏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他知道,这件事只要母亲一插手就不好办了,不仅因为母亲是这个家的当家人,而且母亲信佛,讲究不杀生。他的心有些慌乱,一时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母亲喊殷小梅和自己的名字,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张祖传的太师椅上,手一抖,铜酒壶掉到了地上,壶盖“咣郎朗朗”滚出老远。他不敢出声,只有嘴角的八字胡紧张得不住往上翘。此刻,他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装作里屋发生的一切他都浑然不知。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走了,他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放松下来。这时,大女儿雅萍急匆匆跑过来,嘴里喊道:“爹,快过去看看小妹妹吧,一会冻死了!”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里屋走。

关长宝随雅萍来到里屋,他蹲下身,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地下的孩子。只见孩子紫红的脸庞,头颈处满是褶皱,手脚在不停地舞动。关长宝忽然感到有些恶心,他觉得这个孩子生得又瘦又小又黑又丑,甚至还不如自己养的大黄狗前几个月生下的小狗阿青胖乎好看。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要丫头,却偏来了个丫头,现在已经有了两个丫头了,又多一个有何用?他想起此前与妻子小梅的约定,心里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迷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他心一横,抱起孩子就向门外走去。

“爹——”身后一声稚嫩的呼唤,止住了关长宝的脚步。他回头一看,大女儿关雅萍两只大眼睛闪着凌厉的光,直视着他的脸,问:“爹,你要把小妹妹送到哪里去?”

关长宝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回屋看看你妈去。”说罢开了门,到外面找了一个养蚕用的蚕匾,将蚕匾放到天井里一边的雪地上,然后将孩子放到蚕匾里,转身便往回走去。孩子遇到冷空气,大声地哭叫起来。关长宝略一迟疑,差点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倒,他一愣神,一个女孩从他身边“哧溜”一下钻出了门,他看出是自己的大女儿雅萍。“阿萍,阿萍,你上哪去?你给我回来!”话音未落,雅萍已经没影了。

少顷,只听二道门外有人喊:“关长宝,你给我出来!好好的孩子为啥要扔掉啊?”

屋里依然没有声音。

雪地上,蚕匾里的赤裸婴儿被冻得缩成一团,大声啼哭着。哭声穿过这黄昏时节飘落的雪花,响亮而清脆。

突然,“嗖——”的一声,母狗阿黄带着它的儿子阿青跑到了蚕匾旁,它们先是用鼻子嗅嗅蚕匾里的婴儿,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婴儿的脸。这时,已到门外的关孙氏和小雅萍被吓坏了,担心婴儿被阿黄咬伤,关孙氏忙喊:

“阿黄,阿青,走开,回屋去!”

阿黄好像是没听懂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围着蚕匾转了几圈,突然趴在了蚕匾西侧的迎风处,阿青趴在它妈妈对面的东侧,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将蚕匾里的婴儿裹在中间,挡得严严实实。同时,阿黄又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蜷曲过来,盖在了婴儿赤裸的身上。小狗阿青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尾巴盖住了孩子的腿。

然而,毕竟是室外的冬天,孩子还是冻得拼命哭喊,四肢乱蹬,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小脸上,化成雪水一滴滴往下淌。雪,依然在下着,孩子的哭声一声紧似一声,有两声半天才缓过来气。渐渐地,孩子开始抽搐发抖了。阿黄趴在那儿望着婴儿,大大的眼里泪光闪闪,它不断望着门外,露岀忧郁乞求的眼神。小狗阿青团在孩子的另一侧轻声呜咽着。关孙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没想到这两条狗这样的通人性,甚至比儿子、儿媳都强。于是,她火冒三丈小脚一跺,对着堂屋用力喊起来:

“关长宝,你个畜生,连黄狗都不如啊?你给我滚出来,马上滚出来!蛮好的一个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撒?赶快给我滚出来!”接着又对着北厢房喊:

“老虎娘子,老虎娘子,快出来一下!拿床小被,去帮我把那个孩子包起来!”

北厢房住着的是租田户陆老虎,大家都管他的老婆叫老虎娘子。这时,只见从屋里跑出来一个高高大大,身着大花衣服的中年妇女,手拎一条小棉被,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孩子跑去,阿黄忙跳到一边,给让开了路。

老虎娘子蹲下身,将小棉被在雪地上铺开,将孩子抱在上面,三下两下就包好了,回头将孩子抱过来要给关孙氏。

关孙氏因信佛,既不能进血房,也不能碰沾血的孩子,只能看着孩子的小脸蛋,嘴里喃喃地说:“蛮蛮好好的女孩子嘛,多招人喜欢啊,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接着,奶奶又提高了嗓门儿,加大了音量,对着堂屋再次大声喊道:

“关长宝,你个天杀的,赶紧给我滚出来!你不要在屋里眯着,你给我出来!”

这关家的家教严,关长宝小时就惧怕母亲,即使长大娶妻生子了也对母亲敬畏三分。有一年,蚕繁殖得快,桑叶不够吃,关长宝没有经过母亲允许就到母亲那份桑树田里采了两箩筐桑叶。关孙氏发现后,一气之下用小脚踢到了两棵桑树,对儿子大声训斥道:“这个田是我的,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就来采桑叶?走,上屋里说去!”关长宝乖乖地跟着母亲走进屋里。“跪下!”关孙氏大声喝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如果你事先和我商量要用桑叶,我情愿让你采。可你现在却瞒着我偷偷摸摸地来采,这和偷东西有什么区别?你这样一采,别人看见了也会来采,我的一亩桑叶很快就会被人偷光!现在的桑叶比金子都贵,你知道我这一亩桑叶能卖多少钱吗?”“恩娘,我错了,”关长宝低头跪在母亲面前的地板上,“下次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错在哪了,难道就是几筐桑叶多少钱的问题吗?”关孙氏继续教育道,“这是做人的品质问题。你一个男子汉要当正人君子,无论家里家外,都要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决不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自此,关长宝更加敬畏母亲。今天这事,本来就是自己没理,原想把孩子扔出去后一会就冻死了,等母亲知道也晚了。可没想到孩子刚扔出去就被母亲发现了,一定是阿萍这丫头给送的信儿。怎么办呢?此刻母亲已经在外面喊自己了,总装听不见她会更生气。出去吧,怎么解释?

“关长宝,你听见没呀?赶紧给我滚出来,不然,我可要惩罚你了!”关孙氏声音更大了,老虎娘娘怀里的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关孙氏忙低头安慰道:“不吓不吓啊,我的好娃娃。”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关长宝只好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开门走出来,一步一步蹭到母亲面前。

“我问你,这孩子好好的为啥要扔掉?”关孙氏劈头责问儿子。

“一个丫头片子,有啥,啥用啊,到头来——都是白养活。”关长宝眼睛一闭,头一扭,支支吾吾地说。

“胡说!丫头片子怎么了?丫头片子也是人!是人就有活着的资格。既然你们生下她了,不管丫头小子,都要给我留着。一人头上一方天,谁知哪个茄子好留种?”

“已经有两个丫头了,这,这又来一个,咳,以后……”关长宝辩解道。

“以后怎么着,养不过来是不是?养不过来我帮你养!我告诉你,多子多女,是你前世积德行善,这些孩子才托生到你的门下,应该高兴才是。”关孙氏训斥完儿子,又安慰他说:“你看这孩子多招人喜欢,将来长大了,说不上会给咱们关家争气哩。来,快给我抱回去!”

母命难违。关长宝无奈,只好悻悻地接过孩子,抱回家去。

“一人头上一方天,谁知哪个茄子好留种?”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关雅珍!

关孙氏出身大户人家,上过几年私塾,算个有文化的人,关长宝和他这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她给取的。老大男孩叫关连忠,取忠君报国之意;第二个男孩叫关连义,寓忠义双全之意。女孩则都带“雅”字,第一个女孩叫关雅萍,第二个女孩叫关雅琴,这第三个女孩取名关雅珍。雅,乃高雅、儒雅、文雅、娴雅之意;珍,乃珍贵、珍惜、珍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