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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笔落下,光明磊落

来源:文汇报 | 陈应松  2017年04月07日08:26

陈应松书法

书法就是写字。理论很多,但书法真的就是写字,就是把字写好。汉字有汉字的美妙之处,因为结构复杂,每一笔都是有趣味的,有意味的,每一笔的位置放在哪儿才最好看。拉丁字母就那么几个笔画,使用的人研究出了许多美妙的线条。韩文那些圈圈洞洞,怎么写都不会好看,但到了韩国一看,那些招牌也费尽了心思,竟鼓捣出了那么多字体。而且字也有时代性,在我国台湾,汉字被赋予了装饰感,非常时尚。

对汉字有敬畏感,是因为一个传说中的仓颉,造了那么多字,《淮南子》 里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一个人能够有那么多造字的办法,一定是神示,别无其他。如果老天会因这些字的出现下粟米,鬼会因为这些字而害怕到夜哭的地步,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事件。

讲到汉字之美,古人时间多,研究了每一个字的结构与意蕴。既然仓颉造每一字是有意思的,余下来的,后来人就要琢磨其中三昧。笔画与结构,整篇造势,慢慢形成规矩。一个字是一个建筑,是一个宇宙。有的人将字写得有趣,有的人写得无趣。这就是一个人的所有素养在这里,他的全部智慧、趣味、学识,甚至他这个人仪表咋样,也会在字里显现出来。轻佻的人写轻佻的字,稳沉的人写稳沉的字,敦厚的人写敦厚的字,循规蹈矩的人写循规蹈矩的字,风流倜傥的人写风流倜傥的字。我信这个。

时代造就书家。金文有金文之美,魏碑有魏碑之妙。无论是碑还是帖,我一个作家,没有师承,只喜欢野路子书,一些不出名的碑,为我所爱。有名的也有野路子,比如“二爨”(爨宝子碑),我认为这就是野路子的伟大胜利,那么多他自以为是的字的结构,他认为这样美,那一定就是美,今人看分明是错别字,这种野路子碑,哪里有什么规矩可言,就是好看,有个性,不与人同,哪怕他生造了一些结构,但因为好看,被书界接受,且人人摹之,这些山野书法,讲求的就是率性,无他,无范,因而让人快慰。今人书法,雷同之作十有八九,还说是临了帖的,出自哪里,说得头头是道,就算出自王羲之你也不能成为王羲之第二,你千人一面,有什么意思?我一个作家,对文字有我的理解,文字还随意走,更随本人喜好走。我喜欢这几个字的说法:奇、古、拙、野、疏。有野相的,为最靓,不顺前人规矩来的,最好。我手写我心,最好。但不是鬼画桃符,轻佻邪态。有一条粗壮且明确的历史脉络,是为汉字增添韵味而不是将汉字丑化。

一般真正入了什么协会的人瞧不起作家书画,认为是胡搞,不入门。比如贾平凹,记得老贾的字出来后,书家们认为那不是书法,全是侧锋,不屑一顾。可人家的字越卖越高。又酸人家说不是看他的字,看的是他的名气,其实老贾的字就是好看。有厚度,有古貌,像秦岭老树。湖北大画家周韶华老先生的字,书家们一开始也说不好,起笔都不对。但你的一切对,却没有特点,写了一辈子,谁都记不住,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字,你对,有个毛用?不对的,越写越好看,越写越潇洒,人家就要他的字,沉手,有力。还有启功,当年也说他的字不是字,不合法度,可如今人家成了电脑中的一种字体。看来法无定法对写字也适用。

学过北碑,学过汉篆,也学过汉简,后来琢磨所有我喜欢的字,不问出处,然后融为一体,为我所用。有人问,老陈你这是什么体? 我说,是“我体”。我还有一体会:写字,钢笔功夫很重要。一些钢笔字写得很滥的人,本身对汉字的美就一窍不通,再搞毛笔书法,结果也一样。钢笔字练的是字的结构,毛笔字练的是笔锋墨气的氤氲,所谓满纸烟霞。那些硬戳戳的、或者笔画含混的、一笔一划交待不清的,是对汉字没有敬畏感,也与汉字没有灵犀。我特别不喜欢匠气之作,僵硬之书。另外,非书家写字,常常流于轻佻,浮皮潦草,有强烈的表演唬人欲望,声色俱厉。我爱有高远感也有亲切感的字,既有骨,也有韵,一笔落下,光明磊落。将自己的才华变为笔画,是很难的事,文字尚可以直接显示,但书法是让线条说话的。

我说过自古文人字画,重在笔墨趣味。文人写字,必是自己喜欢的诗词警句,有时干脆就是自己的作品。我从来不写海纳百川、天道酬勤、宁静致远之类,写时没有激情,没有自我塑形。写一个内容,尺幅之间,一定是自我内心世界的表达,有自己的体温,所谓见字如面,一幅字,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虽有野气,也得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