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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蔷薇的原野

来源:《芳草》 | 喻之之(鲁32学员)  2017年04月06日16:00

1

酷热的三伏天,是农民最忙碌最辛苦的时节。天气预报气温已经到了39℃,树木、草地、田野、山林都像被点燃了一样,热得发烫,到处是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阳光。

苏璞扑在水田里插秧,水田里的水也一样发烫,灼着她的小腿,腿肚子那里已经是一片暗红,晒伤了,像猪皮一样粗糙。只有水下的淤泥还有点点凉意。苏璞把脚提起来,水下的部分已经泡白,上面巴着两条蚂蝗,吸饱了血,圆鼓鼓的像要掉下来。她一伸手,把它们拉了下来,扔到下面已经插好秧苗的田里,被它们吸过的小腿还在嘶嘶冒着血丝,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小腿肚弯弯曲曲向下流着,苏璞将右手的秧苗归到左手,弯腰用食指在腿肚子上一刮,血液刮到食指上,顺手甩了甩。腿肚子上一片白,可随着血液涌回来,小伤口里的血又丝丝冒出来。

唉,懒得管它!太热了!苏璞把腿继续插到淤泥里,抬起右手,用袖子蹭了蹭眼角,眼角被汗水腌得丝丝的疼痛。脸上呼呼地冒着汗,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往下滴。她弯下腰,继续插秧,左手捏一把秧苗,大拇指迅速地将它们一指指的顶出去,右手飞快地接过去插在水田里。只见她晃动着右臂,噗通噗通,轻轻敲击着水面,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就竖踮踮的摆在了她面前。她无心去欣赏,继续挪动着双腿和双脚,向后插去。

太热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汗湿透了,太阳把它们烤干,汗水又沁湿了,半干不湿,又厚又重地盖在身上。没有风,完全没有风。帽子戴在头顶也不管用,头上全汗湿了,头发贴着脸,慢慢流下汗水来,用袖子揩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皮肤渍得通红,汗水流过的地方,全腌得痛。苏璞不敢去擦它,也懒得擦它了——来得太快,刚擦干,一分钟不到,又冒出来了。她看看身后,妈已经将她甩出好远,这大的一块田——三斗丘,她的一衣秧还只插了一小半,何时才能到头啊?

帽子里头似乎正在蒸馒头,苏璞一甩手,将草帽摘了下来,扔到了田埂上,顿时感到一阵凉快,但很快,头皮也被太阳灼得发疼。唉,不管了,快点把这秧插完要紧。

噗,噗,噗。秧头打在水田里,把一些泥水溅到苏璞身上,带来一丝丝的凉意,是爷爷挑了秧来。

“这鬼日头!这水里都可以煮鸡蛋了!路上的石头也烫脚!”爷爷一边往水田里打秧头,一边恨恨地说。

“哎呀,爹,你干什么呢?都溅到我身上了!”这是弟弟在埋怨。秧头是依着人打的,不然,扔在一旁的秧不能及时插下去就会被晒死,而插秧人身后没秧苗更耽误工夫。“你看你!搞得我一身泥水,我穿得这么刮气,你却打得我一身水!我是要找媳妇的……要是被我们班女同学看见了……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弟弟喜欢乱调侃,他还只上初中呢。天太热了,一上午也只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好好地栽你的秧!就知道白话子!”爷爷没理他,白话子就是油嘴滑舌耍嘴皮的意思,爷爷不喜欢弟弟的幽默,他奋力地把一个个秧头扔到苏璞和妈妈身后。

“把帽子戴着,小心把脸晒蜕了皮!”爷爷弯到上田埂离苏璞近一点的地方,把草帽递给她。苏璞只好接过草帽,戴在头上。还是有那么一点阴凉的。

咚咚咚。爷爷在砍田埂上的一株野蔷薇。

“哎!爹,别砍死了!我喜欢刺花呢!”苏璞直起腰来,左手抓起身后的一个秧头,右手麻利地解着捆扎在上面的稻草,双手把秧苗摆弄着,以便左手能一把抓完,一边紧张地说,“哎!爹!让你别砍了呢!”

“留着干啥?留着不好走路!”爷爷并没因为苏璞的极力反对而停手,他当了一辈子农民,侍弄庄稼,他有自己的主意。

“唉……我喜欢刺花哩……”苏璞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恳求,她一边捶着腰一边央求。这弯腰勾背的插了几天秧,腰疼得像要断,大腿和屁股也酸得不行了。

“还喜欢刺花哩!还不快栽!”妈妈的一衣秧插完了,她从后面走过来,训斥着苏璞和弟弟,“你们俩今天不把这厢秧插完,别想回家吃饭!”

苏璞撅了一下嘴,就弯下了腰。可弟弟不服气了,他大声抗议:“为什么不准我吃饭?我可是未成年人,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

妈妈懒得理他,径直到前面又起了一衣秧,可弟弟还喋喋不休:“再说了,我姐可是拿国家工资的人民教师,又不是靠你养活的!——是不,姐?”说着,弟弟从胯下冲苏璞挤了个鬼脸。

苏璞笑了。唉,这天热的!一滴汗流到眼睛里了,腌得眼球好疼,连忙立起身来用力闭着眼睛。爷爷以为苏璞还在舍不得刺花,就说:

“个刺花,哪那么娇贵?明年开春自然会长出来的!”说着,爷爷把砍下来的蔷薇藤蔓绾一绾,绾了个草把,扔在一旁。

2

日上中天,天气更热了,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有一声没一声的,显然是渴极了、热极了。田野里做农活的乡亲们互相招呼着回家了,妈妈也回家了。临走时却发下话来:

“你们俩个,尽在田里扭筋!这一衣秧不栽完就别想回家!”说着,她就走了。

弟弟的确是在田里偷懒,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说身边没秧头,实在没理由了,就拿着秧苗站在田里,看看飞鸟、看看白云、然后逗弄一下田里的水蜘蛛,一上午没插一点儿。他这会儿是真不敢上岸回家。可苏璞不是啊,读了几年书,农活做得少了,手脚自然慢些,但她丝毫没偷懒啊。这是妈对她有意见呢,妈的最后一句话泄露了她的真实意见:

“还回到这鬼地方来!是没做够!没累够!我就让你累个够!做个够!”

她嘟嘟嚷嚷的,苏璞听见了,却不敢做声。妈的更年期是不是提前了?说话老是不讲道理,又不是我非要分配到这里的,还不是爸没找到路子吗?开后门没摸着门儿,他给人家提了两只老母鸡、两只羊胯,人家嫌这东西腥臊没让进门,这怎么能怪我呢?

苏璞不能回家,陪着弟弟继续在水田里挣扎。气温更高了,水面折射的光线更厉害,头低垂了一上午,苏璞感到自己的脸和眼睛都肿了。风都到哪里去了?一丝也没有,连苦楝树的树杪都没动一下,所有的植物全都在太阳里耷拉着脑袋。这一衣秧快到头了,可田的后面就是山,这个死角里热得更厉害,没有一丝风,太阳烤不干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热,好热。汗水从额头上、脸上、脖子上直往下淌,连脖子上的皮肤都腌得疼。在这热里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令人窒息的热浪,让苏璞觉得胸闷气短。

好热,好热。越是热,越是要加紧动作,快点插,快点插完,就可以回家了。苏璞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加快动作。

噗!水面发出一声脆响,苏璞抬起头,原来是弟弟。他终于愤怒了,把手里的秧头扔下,仿佛已下了天大的决心,快步走上田埂——他要回家了。

可苏璞还不敢,唉,谁让自己是个女孩子呢?胆子小、脸皮薄,比不得弟弟。她继续加快动作。

噗通!一声巨响从她身后的小水库传来,是弟弟跳了下去。一分钟后,一节光滑细嫩的莲藕扔到她身边!又是一节!吓了她一跳。

“姐,别栽了!我踩些藕回去,妈就不会说了!”原来弟弟下到水库里挖藕了。挖藕时顺着荷叶茎用脚探下去,就能顺利地找到藕节,因此有踩藕一说。他挖了许多藕,纷纷朝田里抛来,打在苏璞周围,溅了她一身泥水不说,还把她刚插好的秧苗给打坏了。

“你别乱扔了啊!你自己回去吧,别捣乱,我还有一点就插完了!”苏璞一边解开一个秧头,一边朝小水库里喊。

弟弟还是不听,她不得不冲他发火:“别乱扔了!你把我刚插的秧苗都打坏了!”

弟弟这才住了手,光着膀子穿一条裤衩,用上衣包了一包莲藕从池塘里爬起来,对她说:“你呀!总是狗咬吕洞宾!不管你,我回家了!”说着,他下到田里把刚扔下来的莲藕一个个摸起来,在水里洗了洗,放在草帽里,把衣服穿起来,又折身去水库里摘了个荷叶当帽子,大摇大摆回家了。

热,更热了。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提醒她好热,鼻子里呼进呼出的都是热气,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好像氧气不足,胸口似乎也闷得发慌。田野里没人了,只有隔壁三佬爹家的牛系在苦楝树下歇阴。三佬爹还给它丢了一捆草,它正一边漫不经心地叼着几根稻草,一边哞哞叫着,抱怨主人没来把它牵回家,让它在这里晒太阳。连蚂蝗都热得受不了,竟然顺着腿往裤腿里爬!苏璞大叫一声,把它撕了下来!再也不想插了,再也受不了了!苏璞把手里的秧苗扔了,爬到堤上坐着。

堤上有几棵油籽树和苦楝树。油籽树下有阴,可上面爱长毛毛虫,爬到身上又辣又痒,苏璞只得挑了棵没什么树阴的苦楝树坐下来。

这片梯田在两座山梁之间,山坳里修了个小水库,梯田就罗列在下面。苏璞家的水田紧挨着水库,在梯田的最顶端。从上往下看,有的披上了新绿,有的还是一片片汪着水。春不栽五一秧,秋不栽八一秧。“双抢”,农民们就是要抢时间、抢天气,趁天热好把秧苗插下去分蘖。苏璞看着自己家的水田,妈妈插了一衣多,弟弟插了半衣,自己的一衣快到头了。这几年自己的手脚的确慢多了。

苏璞面对小水库坐着,不想回家,回家妈妈也不会给她好脸色,反正也热得吃不进饭,不如就在这里凉快一下。水面上刮过来一丝丝的凉风。对岸水浅的地方野生着一些莲藕、菱角和芦苇,这会儿在微风的轻拂下,荷叶和荷花轻柔地摆动起来。芦苇丛也沙沙的响着。背后树下的水牛不时打着响鼻,偶尔哼哼唧唧两声,母牛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赶着苍蝇,小牛靠在妈妈的背后,懒洋洋的一动也不肯动。

没一会儿,小腿上的泥水都被烤干了,没洗干净的泥绷在腿上,皮肤如皴裂般的疼痛。苏璞只得下到水边洗洗。

一下到水里,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立即包围了她,水波浪向她扑来,一波一波的撩拨着她。她把胳膊肘和脸都浸到水里,被晒伤后的疼痛和炙热立即都消失了。把头埋在水里,憋一口气,再抬起来,水珠儿哗啦哗啦如水帘子一样滴下去,待滴完了,她看见了一个皮浮眼肿的自己,昔日白皙的皮肤不见了,毛孔粗大的张着,脸红肿着,上面还密布着一片又一片的晒斑……惨不忍睹,苏璞赶紧闭上眼睛,又把脸埋在了水里。善解人意的水一波一波轻轻地吻着她的脸,让疼痛和疲惫都消失了。

下水洗个澡吧!这念头不知怎么跳到苏璞的脑海里了,可跳进来后就再也挥不去了。苏璞会水,可十岁后就没有再下过水了。有多少年没有游泳?算起来十多年了。那种在水中自由自在嬉戏的快乐再次撩拨着她。她向四周看了看,安静极了,乡亲们都在家里休息,这片田野只有她,只有三佬爹的牛,牛又看不见。

苏璞脱了长袖长裤,悄无声息地潜到了水里。双臂娴熟地拨开水波,微仰着头,摆动着双腿,已从岸边滑出了数十米远。解开头发,在水面躺一会儿,水是温柔的,是真正温柔的,一波一波抚弄着她,让她忘记了一切烦恼:学校、讨厌的校长、调皮的孩子们……

芦苇丛里突然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竟然从里面走出一个头戴荷叶的男人!苏璞心里一惊,连忙把身子沉到水里,抱住胸前,盯着他。

那个男人不慌不忙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提着钓鱼竿和小桶。——这时候怎么还有人在这里钓鱼?

苏璞盯着他,他穿一件淡绿色的T恤衫,一条沙滩裤,不像是本地人。只见他提着渔具从她的衣服旁经过,站了一下,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还好,虚惊一场。苏璞连忙从水里爬上岸,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刚扣好扣子,三佬爹就从梯田那边爬上了堤岸。

“哎呦,还有人陪着我家的牛呢!”他一边去解树上的牛绳,一边把牛赶起来,说,“还不快回家,你妈叫我喊你回家吃饭呢!”

苏璞顺着小路,手脚并用地跑回了家。家里人已经吃过饭在午睡。爷爷躺在后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他的蒲扇是自己缝了布条包了边的,扇起来没声音。苏璞侧着身子从爷爷身旁进了屋。饭桌上有给她留的饭,葫芦汤、炒辣椒。妈妈在旁边折衣服,看见她回来了,就开始唠叨:“这还真是人大性大了!还说不得了?”

苏璞低头扒饭不理她。还是爷爷睁开眼睛,替她说了句:“大家都睡了!”

妈妈才闭了嘴。

3

苏璞家在太平岭上。

山叫太平山,半山腰的是太平寨,山顶的叫太平岭。

太平山不算很险要,但在三山十八寨一带还是很有名的。半山腰一溜寨墙,完全是石头垒起来的,巴掌大的石块完全干砌,经历几个朝代的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山腰中间镶着寨墙。山上山下,一条细如银蛇的小路贯穿,完全隐匿在山林间。从寨门穿过去,往上走不了两里地,到了一块向阳的坡地,那里零零散散住着十几户人家,这就是太平岭了。

站在岭上往下看,一处开阔平坦的山窝窝,一间小院子围两层楼房,长年累月飘一杆红旗,就是苏璞上班的地方——太平小学。

爷爷是三山十八寨最有名的说书艺人。苏璞的大名就是他拿着生辰八字翻古书给取的。还很小的时候,爷爷给她和弟弟说过《三国》、《水浒》与《隋唐》。可惜苏璞长大后,那个盛行说书的年代就过去了。

也许是受爷爷的熏陶吧,苏璞是太平岭上第一个念书的女孩儿,她给爷爷争了气,认真读书,竟然史无前例地考上了大学。可有点遗憾的是,她并没有真正地跳出龙门,三年的城市生活后,仍然回到了太平山。

回乡那天,爷爷正在太平寨修路。村里要修一条通往小学的公路,家里要派一个义务工,爸爸打工去了,爷爷就扛着锄头去了。巴士开到小学,她提着行李从上面跳下来,爷爷看见了,笑眯眯地把锄头甩上背,点了一根烟,就去接她。

没过几天,爸爸闻讯赶回来,却也无可奈何。爸爸想反对,反对也没有用,他一个病怏怏的农民,提两个羊腿,能把女儿弄到哪里去?爸爸的威望是爷爷打下来的,外公是仰慕爷爷的才气,才把妈妈嫁到山上来的。

可是分回来,苏璞心里是高兴的,正好遂了她的愿。

整个假期很快就在妈妈的牢骚中结束。立了秋,爸爸外出打工,苏璞把他送到山下的太平寨。没过几天,就开始扯花生了,弟弟在山下读书,家里就爷爷、奶奶、妈妈和苏璞。妈妈和奶奶都是爱唠叨的人,累了就开始唠叨,她们好像总有埋怨不完的人和事,奶奶埋怨爷爷,妈妈埋怨爸爸,说个没完,有时候还要争执几句。苏璞不想陷入她们的战争,而爷爷好像前半辈子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她总是和爷爷一起沉默着。

花生还没扯完,就开学了。

开学大会就是校长分配布置工作。

“大家欢迎施校长!”校长说完,带领大家鼓起掌来。太平小学很小,全体教师大会也就十几位,在大家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起来向大家点了点头。这是学校新来的副校长,听说是从县城调下来的,来镀金的,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教育局任人事科科长的。

“施校长是骨干教师,教学能手,他教我们四年级的思品……”新来的副校长姓施,可他不叫施恩,叫施印。

下面有老师在轻声说:“听说到下面来了几年了,他还不想回去呢。这几个乡镇他都待过,这回到我们学校了。”她们喜欢嚼舌根,这个和苏璞没多大的关系,有关系的是后面的,校长接着说,“苏璞还是带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四年级不是毕业班,但在这个小学却是最难带的。太平山旁的伯家垭没有完小,学生上到四年级就要转过来,而那个小学转过来的学生成绩普遍比较差一些。成绩差不说,学习习惯还不好。苏璞前两年接的都是四年级,好不容易把班上的风气扭转过来了,这下,又要从零开始——不是从零开始,是从负分开始。

刚回乡的两年,苏璞用尽所有的课余时间来教他们如何按正确的格式书写,所有的课间,她都用来把他们的作业本擦干净、捋平整,因为他们的家庭作业永远都像是在鸡笼上做的,每一页都沾满了污垢,还皱皱巴巴的。她反反复复教他们笔画、笔顺,连最基本的字词都需要反复训练。这样,不得不占用了美术、音乐、体育、劳动等苏璞最想给孩子们上的课。

这些知识,苏璞的童年是一片空白的,她连水彩和五线谱都是上师专后才见识的。回乡后,她多想给孩子们恶补一下这些知识,然而现在,她亲手谋杀了学生们可以获得这些素质教育的机会。

“校长……”散会后,苏璞找到校长,她想跟着孩子们升五年级,这样,她才能教他们更多、更有意思的知识。

还没开口,校长就沉着脸说:“小苏,你年轻,要准备吃苦!不应该给我提要求啊!不然,你回家乡来干什么的啊?”

苏璞的嘴被堵住了。更可气的是旁边一些靠校长发工资的代课老师还帮着腔说:“你年纪轻轻的不吃亏,谁吃亏?我们年轻时……”

苏璞生气地想:马屁精!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低下头清点着新发的教材。

“小苏老师……”办公室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原来是岑晓荷。

岑晓荷的爸爸是寨子下榨油作坊的老板,他连着给教育站长送了一年的小磨麻油,晓荷就被调到镇上的镇小了。

“晓荷回来了?”同事们纷纷打招呼,“我们才听说,听说你调到镇小去了吧,这会儿回来干嘛啊?”

“来看看你们啊!”岑晓荷笑吟吟地说。

苏璞也跟她打了声招呼,可她知道,她是来办调动手续的。

“小苏老师,到镇上时去我那里玩儿啊。”临走时,岑晓荷又跟苏璞打招呼,还眨了眨眼睛。

苏璞应了声,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眨眼睛。学校里年轻人就她俩,岑晓荷总喜欢跟她一起,可苏璞觉得她太现实,有事没事的她总喜欢躲着她。

岑晓荷这一来不要紧,把几位老师的心都搅动了,好像谁也不想留在这里,谁也不想在这个山旮旯里工作,都在唉声叹气。镇小虽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可到了镇上就有津贴,一个月加起来工资就要多几百。而且能住楼房,拿了钱出门就可以买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已经不能说是真正的农村了。

太平小学小,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校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大声咳了两声,说:“都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开学了,收收心!”

于是,所有人都不再讲话了。苏璞悄悄地在抽屉里拆开了刚收到的一封信,是初中同学叔采茵寄给她的。叔采茵读的是中文本科,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西部支教了两年,这两年里,她和男友领证了,现在男友想一起在市区找个工作,而叔采茵想像苏璞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乡。她和苏璞一样,有一个快乐幸福,但啥也不知道的童年。

她在信里问苏璞:她该如何抉择?苏璞看看窗外的天,那么蓝,那么高,那么远,窗外是满目的苍翠,所有的植物都在笑着嚷着拼命生长,没心没肺的风呼啸而过。

她该如何回答她?回家的路上,苏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唉,看人家的姑娘多灵光啊!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苏璞回到家,跟妈妈一起收晒在场院里的花生,她突然说。

原来,她说的是岑晓荷。妈妈今天到山下去加工稻米的时候看到晓荷了,她还跟妈妈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妈妈一边拆开一捆刚从地里扯回来的花生,一边不无羡慕地说:“就是我养的姑娘,也不知是倒了哪辈子的霉,说是考出去了,竟还分回到这鬼地方了!”

妈妈不知是在怨自己的命还是在埋怨她。苏璞不吭声,搬了把椅子,坐到旁边开始摘花生。

4

正式开学了,苏璞还是带四年级。尽管忙碌,可苏璞心里还是喜欢的。可以跟那些可爱的学生说说话,可以在学校看看报纸看看书,尽管这报纸送达学校的时候新闻已成了旧闻。报刊杂志和信件一般都是晚五天左右到,遇上阴雨天,可能就要隔一周多。可是苏璞还是爱看,这些,是她用以眺望外面世界的眼睛。

“秋天的天,是什么样的?”苏璞在教室里捧着书本给学生上课,“天,很蓝很蓝……大雁,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个一字……”

太平山的时光是静止的,像波澜不惊的水面。日复一日的上学、放学、做农活,苏璞的世界简单、乏味。

太平寨的巴士要经过学校,到县城的,一天一趟,是这个原始的村寨跟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每天上午十一点会从教室的窗前经过。有时苏璞会趁学生做作业的时候偷偷看看,看看车里坐了些什么人,那是唯一新鲜的人或事。

这天,车子破例在小学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提着一些水果和零食,他找到了校长。

一番寒暄,校长眉开眼笑地带着他走到教室门口,他敲着门示意苏璞停下来,对苏璞挤出一丝珍贵的笑容,对苏璞说:

“苏璞,下了课叫伯佩出来一下——这是伯佩的爸爸——还有,伯佩的那个眼睛近视了——”他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顺着伯佩爸爸的手指找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伯佩,他说,“坐在那个位置不行,看不见……”

伯佩长得很高,苏璞把她安排在那个位置是合适的。

“你给她调一下——高也要调一下,她的眼睛近视了,看不见……”校长像了解亲生女儿一样了解这个他刚认识的女孩儿。

校长鼻梁中有一颗大肉痣,照说只有伟人才在这样的地方长痣,可他却偏偏不依不饶地长了一颗。可尽管他长了一颗,大家也并没有高看他,附近的村民都偷偷地叫他“三鼻子”。“三鼻子”独裁,是真正的一言堂堂主。

苏璞犹豫地看着他,慢吞吞地答道:“好吧。”

校长仿佛预感到了苏璞隐隐埋在骨子里的不配合,又探着身子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指着第二排的一个矮个女生说:“子薇,你跟她换一下!”

伯子薇是苏璞班上的学习委员,很乖巧很懂事的一个女孩,成绩好,所以校长也认识她。倒数第二排,伯子薇到后面肯定看不见了,苏璞看着校长,想阻止他的这一命令。哪知校长马上又接着说:“现在就换!现在就换了吧!”

苏璞心里不由得窝了一团火,她走到伯子薇旁边,故意问:“子薇,你到后面去看得见吗?”

可那可怜的学生一边把书包从抽屉里抽出来,——里面为搁书包而支着的小棍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一边点点头,小声回答:“看得见,老师。”

苏璞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校长连忙说:“好好好!那就马上换了!”说着,看着两个小孩把位置互换了,才和来人笑眯眯地走了。

汽车上下来的还有一个女孩,正是苏璞的好朋友叔采茵。她就等在教室门口,等苏璞一下课,她就大喊着给了她一个惊喜。

“啊!”看到久别重逢的朋友,苏璞也顾不得孩子们在场,高兴地抱住采茵的胳膊,说,“怎么不说一下就来了啊?”

“想你啊!”采茵调皮地回答。看见苏璞不相信的眼神,又补充到,“今天到县城来考试了,刚考完,在城里瞎转,竟然看见了你们寨的车在拉客,就跳上来了哦——所以,啥也没给你买!”说着,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苏璞没看她的双手,反而问她:“考什么?”

听到这句话,叔采茵严肃下来,郑重地说:“县里招聘教师,我报名了。”

“啊?”苏璞睁大了眼睛,“我还没给你回信呢,你怎么就决定了?那你……那位怎么办?”苏璞指的是她男友、已经领了证的老公。

“他在市内找到了工作,还不错。”

苏璞想说的是:你们俩这样分开不行啊。但看看采茵三缄其口的样子,就不再问了。

“我看见县教育局在搞一个全县教师五项全能的比赛,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报名试一下啊。”

说着说着,到了办公室,施印听到了,插嘴道:“是啊,一个全县性的比赛,还有不少奖金呢!小苏老师想试试吗?”

“那当然!”苏璞还没做声,采茵就抢着回答,“我们苏璞在学校里可是风云人物呢!”

“三鼻子”校长吱溜溜大声吸了一口茶,一边微微撇了撇嘴。苏璞看在眼里,忙向采茵皱了皱眉头,示意她别乱讲话。可叔采茵不听,她把手放在苏璞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挑了一下下巴,意思是:没事,替你宣传宣传。

“哟,我们都还不知道呢,苏老师在我们这里可低调了。”施印顺着采茵的话说。

一位老教师听见施印说话,想捧一下施校长的场,插嘴道:“年轻人,是该争取一下,哪像我们,老了!百尺竿头——到了顶了!”

这下好了,叔采茵肯定要捅娄子的,苏璞想,她连忙看了看采茵,想阻止她,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她大声说道:

“百尺竿头的歇后语应该是——更进一步,怎么是到了顶呢?”

一时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苏璞连忙拉着采茵往外走。

“我说错了吗?”她问苏璞。

“当然没有。”

“那?”

“关键就是你对了。”“百尺竿头到了顶”是那位老师的口头禅,每听他说一次,苏璞就难受一次。好几次她都想鼓起勇气纠正他,可据她平日观察,他非但不是虚心好学的人,而且个眦睚必报的小心眼男人。她只得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他教的学生们现在不会考这个,到考这个时,他们的老师会教给他们正确答案的。

“没有,你纠正得很对!你不知道,这句话他几乎每天都要说一次,每次说,都折磨我一次!”苏璞笑着说。

“对了就行!让他这样一味说下去,那不是误人子弟啊!——那你干嘛把我拉出来?”

去西部支教的几年,采茵还是一点儿没变,没变化是幸福的,那说明生活没有过分地打磨她。如果能一辈子不变,那她就是最最幸运的人了。苏璞想。

5

小山村里难得有朋友来,来一次也太辛苦,更何况当天已经没有返城的车了,苏璞强烈挽留,叔采茵在她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苏璞带着采茵一起去上班,课间的时候,她牵着采茵在操场上散步。

“多好啊!每天呼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再也不想回到城市里去了!”采茵摊开双臂、闭着双眼享受着轻轻拂过的山风。

“你多幸福!”她睁开眼睛,看着苏璞笑了。

苏璞不由得哑然失笑,沉默半晌,才说:“所有的苦难,如果有一个期限,或长或短,它就会减半。”

正说到这里,值日的老师拿铁锤敲了几下挂在屋檐下的钟,当当当,连续三声,下课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欢呼着涌出来,看见自己的老师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纷纷围在旁边看热闹。一年到头,他们也难得见到一个新鲜人、新鲜物。

“下课了,去玩儿吧。”苏璞摸着他们的头,说。

“我们想跟老师玩儿!”几个男孩抢着回答。

说玩儿就玩,叔采茵兴致高,她要跟孩子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玩就玩吧,苏璞以前也和上一届的孩子们玩过,他们都看见过。

和孩子们疯玩的时候,是苏璞这两三年来最快乐的时刻。

苏璞把孩子们分了两组,十五个一组轮流当小鸡仔。采茵当母鸡,班长是老鹰。苏璞观战。

孩子们欢呼着上场了。班长咧嘴一笑,提了提裤子,就冲了上去。孩子们纷纷尖叫着闪躲,采茵张开双臂,奋力地护着她的小鸡娃。读初中时她就是一名运动健将,现在仍然跑得很快,只见她左挪右闪,把小班长挡得死死的,让他丝毫没有接近小鸡的机会。

突围了半天,小班长依然没有抓到一个小鸡仔。旁边观战的小孩看到自己上场的机会渺茫,觉得扫兴极了,他们纷纷讥讽地囔道:

“半天也没抓到一个!”

“是的!跑得又慢!你快点儿啊!”

风凉话各种各样的都有,传到小班长耳朵里,把他的小脸都气白了。他一咬牙,一撇嘴,猛地瞪了瞪眼,再次提了提裤子,猛地往鸡群尾巴上扎去。 叔采茵见这阵势,连忙向尾巴上飞跑去。也不知是她护崽心切,跑得太快,还是地上有石子,就在她猛地转身的一刹那,跟在她身后,抓着她衣服的小孩马上摔倒了。这一倒不要紧,后面的躲闪不及也纷纷扑上来,转眼间就绊倒了一大片。

苏璞连忙站起来跑过去,把孩子们一个个扶起来。采茵和班长也吓坏了,都停下来扶跌倒的孩子们。其他的都还好,只伤了点皮,但第一个小孩跌破了嘴巴,嘴唇肿了,往外冒着血。孩子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沫儿,还和着半颗门牙。

“三鼻子”校长怨声载道,恨不得用一双鼓眼睛把苏璞杀了。苏璞也急得没了辙,还是施印叫来辆车,带上两个女孩和学生去的县人民医院。

嘴唇上的伤口还好,血迹清理干净后,发现只是向里挨着牙龈的地方擦开了一小处。可是,牙齿,牙齿怎么办?随后赶来的家长,强烈要求把牙齿补上。

小孩拉着父母,豁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说:“妈妈!妈妈!我不疼!”又看着苏璞说,“真的!苏老师!我真的不疼!”

可父母说:“这不是破相了吗?”他们说,“我们家是个女孩儿,将来长大了要嫁人的啊!”

半颗门牙,一千二百元。

叔采茵要把自己的卡拿出来支付医药费,苏璞没让。她找施印借了一千元,给小女孩把牙齿补上了。

6

苏璞的日子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采茵走了,带着一丝愧疚走了。

“三鼻子”独裁,可苏璞有自己的想法。过了两个星期,苏璞在班会上调了学生的座位,把伯佩调到第四组第二排,伯子薇还是回到自己的位子,不偏不倚,正是原来的那个。

因为班上出了这样的事故,校长驳回了苏璞想参加教育局五项全能比赛的申请。施印私下里问苏璞:“你想去试一下吗?如果想,我可以想办法在教育局直接报个名!”

苏璞想:校长不同意,即使勉强报了名,他也会百般阻扰。到时候没时间训练不说,比赛时,他也会以各种理由搪塞阻拦,不批假,如果得不到好的名次,反而还要被他奚落。她想了想,婉言谢绝了施校长的好意。

日子似悄无声息的流水,一天一天过去了。太阳每天早上从太平岭东边升起来,傍晚从太平岭西边落下去。苏璞每天早上6点起床,洗漱,然后洗一家人的衣服,吃早饭,去学校上课。

交了秋,白天就一日短似一日。花生都扯完了,摘好了,晒干了,归仓了,连藤蔓也晒干捆好,放在柴房里。天就迅速凉下来了。穿上外套,还感觉身上凉飕飕的,屋后的油籽树叶被山风吹得哗啦哗啦响,三角形的小叶子在风中不停的摆动。

夕阳从太平岭的右边落下去,照得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苏璞穿一件褐色的外套,站在如血的夕阳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上课和辅导学生之外,再没讲过一句多余的话了。

这个村子、寨子,太安静了,除了老弱妇孺和畜生,再没有别的活物,年轻力壮的都到汉口打工去了,连刚刚大一点的孩子,也都到山下镇里去上初中了。这日子这样闲,这样静,让苏璞空有满腔力气,不知如何使出来。每天放学后的晚办公时间,她想给孩子们办个音乐兴趣小组,可校长不让,他问:

“把孩子们留这一下,万一在路上出了事,你负责?”

校长这回也不全是刁难她,苏璞知道,按正常的时间放学肯定好一些,这山路难行,万一孩子们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她真不好交代。

新来的校长出了个点子,要求每位老师到村里去家访。家访?这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从苏璞读书起,就没有老师家访过。不过,“三鼻子”校长同意了施校长的提议。苏璞和他一起分到了伯家垭。

下午放学后按惯例是两小时的改作业和备课时间,但这天取消了。太阳还在山梁上,一行人就出发了。施校长很健谈,还有点儿小幽默,逗得两个没出过远门的代课老师呱呱乱笑。

“苏老师,听说,你们班好多从伯家垭转过去的学生啊?”施印见苏璞跟在后面一直不吭声,就扭过头来问。

“是的。”苏璞点点头。这个校长可真是善于为人,一个也不冷落。苏璞心里想。

“听说班上学生的学习习惯不怎么好?——都是这边带过去的?”施校长好像很关心下属,又问。

回答“是”?还是“不是”?如果照实说“是”,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她在推卸责任?如果说不是……但的确是的啊……苏璞正在犹豫,旁边的一个中年女老师帮忙回答:

“是的,唉,那边的习惯一点也不好……那个村子啊,基本上没有人读书,出的也都是一些打打杀杀的小流氓……”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施校长以为苏璞不喜欢讲话,就没有再扭过头来问话。

这边转过去的学生也不是所有的习惯都不好,伯子薇也是从这边转过去的,习惯就很好,字迹工工整整,作业干干净净,而且成绩也很棒。苏璞很喜欢的一个孩子。

刚到垭口,就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收一片花生藤,书包丢在一边,蓬着头,赤着脚,正吃力地把一排排花生藤往一块儿卷,好不容易卷到一起了,又拿草绳来捆,可两条瘦弱的细胳膊怎么也捆不好那一大堆藤蔓。苏璞看着眼熟,走上前去问路,哪里知道竟是伯子薇。

小孩抬起头,也看着苏璞,两个小辫散了,发丝在微凉的风中飘着,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苏老师……”

苏璞没想到这个作业整洁正确的孩子在家里是这副摸样,惊讶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小孩儿,苏老师来家访。你家在哪儿?快带苏老师去你家……”施校长说。

“哦……”伯子薇扔下花生藤,抓起书包,就朝村子里跑去。

孩子快步在前面走,苏璞这才发现孩子没穿鞋。

“子薇,你的……鞋呢?”

“哦。”孩子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书包里抽出鞋子,飞快地穿在脚上,又在前面大步跑开了。

“喂,慢点儿……”苏璞连忙跟上去。

“老师,你来家访啊?”

“嗯,是。”

“老师,放学时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

“老师要等其他老师啊。”

……在寂静的山林里穿行,孩子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苏璞。

两人进入到一大片银杏林中,生长了数百年的银杏枝繁叶茂,完全把天空遮盖住了,这像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世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犬吠,也没有人家,有的只是几十年前残存下来的半截半截的土砖墙倒塌在地上。

“这儿怎么都没有人呢?”苏璞问。

“这儿是近路。近路没人走。”孩子回答。

金黄的树叶把天空完全遮盖住了,把地上也铺满了,地上看不见石子,也看不见土块,只见一层又厚又软的金色地毯。因为没有阳光,连一根杂草也没有。

孩子下了一个土坎,回过身来看着苏璞。

苏璞试探着踩在树叶上,树叶是松软的,带点儿弹性,还轻轻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林子越走越深,天越来越暗。苏璞不禁害怕起来:“子薇,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我家啊……”

苏璞迟疑地迈着步子,突然一阵异香飘到跟前。“嗯,好香,是什么?”

孩子没有做声,也许在扇动鼻翼努力地嗅着。

好像是桂花的香味,原来在这深林里藏着一株金桂,苏璞向四周探寻着,发现林子的深处好像有一座较为完好的土砖房子,难道在院子里还有一株金桂么?

林子里很静,有一两只鸟在深处轻轻地歌唱,它们还偶尔扑来扑棱扇动翅膀。银杏的小扇子飘落下来,无风,而划着“之”字形的舞蹈。它们轻轻跌落在地上,和别的树叶重合在一起,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来吧,老师。”孩子转身走了几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来拉着苏璞,“别怕,老师,快到了。”

苏璞还在回头张望,孩子却小跑几步,带着她穿过了几棵大树,眼前一片明亮,就回到了村子里。

苏璞是要家访,不是要找孩子的家。孩子领她到了家里,可家里没人。她取钥匙开了门,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有几只鹅在悠闲的踱步。

“他们可能‘看九点’去了吧?”孩子猜测。

“那你回家做作业吧,老师走了。别再去做事了,记住老师说的,先做作业,做完作业再做事。明白了吗?”

苏璞顺着村子里的大路,找到了还在村头家访的施校长和同事们。几位代课老师正和一个全校有名的差生家长沟通,只听那位家长说:

“我们家孩子,那个,我知道,那是没话说的,一回家就做作业,总是作业做了才去玩的。他的成绩我是知道的,及格是没问题的。还没有哪个说过他的成绩不好……”

有些家长就是这样,掩耳盗铃。她说话像放连珠炮,气势咄咄逼人,代课老师们连嘴都插不上。苏璞带着满眼睛的问号奇怪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

家访快结束时,突然下雨了。幸亏大家都带了伞。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刚降温的寒冷更让人吃不消。施校长不做声了,——即使讲话,一开口声音就要被吹散在风里。身上的温度也要被风吹散了,每个人都哆哆嗦嗦伸出快要冻僵的手顶着雨伞,可一把雨伞顶不住肆虐的山风。苏璞的上衣和裤子已经湿了大半,鞋子上沾满了黄泥,双脚更为沉重。山路难行啊。

7

太平岭的日子总是比外界慢半拍。看天,秋天的天是蓝澄澄的,高远着呢,白云也像是静止的。看地,收割后的大地一片安详,一层一层的梯田裸露着一排一排整齐的谷桩子,三两个老人牵着牛在田埂上放,杵着拐杖,也不说话。麻雀、喜鹊、杨雀在收割后的田里跳来跳去,寻觅遗漏下来的谷粒子。一切静静的,只等待着霜和雪的降临。

苏璞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静静流淌。可是不是,孩子突然死了。

那个周末,下了点儿小雨。农活闲下来了,伯佩的爸爸带孩子去汉口玩儿,伯子薇想去看他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的爸爸,就把她也稍上了。

只下了点小雨,可是路基松了,司机一不留神,开到松了的路基上,车子侧翻,坐在油箱上的两个孩子从挡风玻璃那儿甩了出去。

苏璞听得这个消息后,就病倒了。她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孩子的话:“老师,别怕。……来吧,老师……”

“来吧,老师……

“来吧,老师……”

苏璞病得蹊跷,只是呕吐,头觉得天旋地转,眩晕得完全站不起来,吐出的也净是些黑水。

妈妈去学校给她请了两天假。校长批了,背地里却说:“也是怪了,这学校里多少年没死过孩子啊,独独她班上死了两个,还都是在她班上……”

谁也没发现校长总结出来的这个巧合。大家都不言语,施校长笑了笑,说:“这是什么巧合。连我都听说了,这学校前几年就有学生游泳淹死了啊,就在旁边的水库里呢。”

校长这才不做声了。

奶奶给苏璞冲了鸡蛋花,端到床前。她勉强喝了,可不到十分钟,又马上吐了出来。奶奶心疼,皱着眉心,说:

“小玉儿啊,这是怎么了呢?——要不,叫半仙给你掐掐?”小玉儿是苏璞的小名。

“您说什么呢?”妈妈不信这个,信科学,“请个大夫还差不多!您怎么尽说些胡话啊。”

可没多久,苏璞就说胡话了。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孩子的那张小脸、那双脏兮兮又冰凉的小手,她听到孩子不停地说:

“老师,别怕……来吧,老师……”

她嘴里喃喃自语,念叨着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学校里有几个老师来看她了,孩子们也来了,挨挨挤挤地站了一屋子。他们爬了几里山路,一个个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的,还渗出了汗珠。小班长领着几个男生站在床边,看着苏老师病在床上,蹙着小眉头发愁,但看见老师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和小脸,又不好意思地笑着。

“坐吧!”苏璞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拍拍床沿,要他们坐。

可他们互相拉着扯着,向后退,不肯坐。让着让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摊开手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床头,嘻嘻笑着扭转身就跑了。

孩子们这样闹了闹,苏璞肚子饿了,奶奶再冲个鸡蛋花,喝下去,就没事了。

闷了三天,苏璞披上衣服,想下床走走。屋子里到处堆的是红薯。挖红薯了。妈在堂屋里摇那些鸡蛋,看见她起床了,就说:

“我看看是生的还是熟的——熟的要赶紧吃了,你吃得不多,吃不动,弟弟过两天回来了,让他赶紧帮你吃了。”

是的,免得浪费了孩子们的一片心。苏璞想。

苏璞坐到门口,看到对面山梁上挖红薯的人挥动着钉耙,一声脆响,钉耙翻动着,后面跟着的女人赶紧弯下腰去,将土坷垃打碎,从里面捡出红薯来。

爸爸好久没回来了,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他的肺不是太好,老咳嗽,可他还是要抽烟。

正想着,爷爷挑了一担红薯回来,苏璞连忙起身去接,她心疼爷爷,帮爷爷把红薯挑进屋来。爸爸不在家,家里的重活全落在爷爷身上了,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担红薯就让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吸了几口冷空气又引起了剧烈的咳嗽。

苏璞把红薯倒在堆子上,一个小红心红薯从堆子上滚下来,贴在苏璞的脚边。

她把小红薯捡起来,捏在手心里,眼泪又下来了。

8

苏璞好利索了,只上了一天学,就双休了。爷爷不要她下地干活,她就在家里打扫卫生,红薯堆了满屋子,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就帮着奶奶把红薯往仓库里堆。

“红薯是个好东西啊!救人命的东西,可如今就是不值钱了。”奶奶一边摸着红薯,把上面的根须弄断,一边感叹。

不是不值钱了,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值钱,苏璞记得在武汉的大超市里,红薯要一两块一斤,而那红薯还远远没有家里这种甜。

雨又下来了,滴滴答答,带着山野植物的腥气扑面而来,苏璞不喜欢这种腥气。百无聊赖,幸亏有采茵的信来安慰,在病中,能收到采茵的来信,这是莫大的幸福。

采茵在信封上画了个戴围巾的女孩,旁边一位擦肩而过的男子在对她回眸,旁白是用钢笔写的:路上捡到……苏璞莞尔一笑,这封信是刚从学校带回来的,她还没有读,她要在最孤单最寂寞的时候读她的信,就像是远行人皮囊里的最后一滴水,不能随便拿出来。

采茵以高出录取分数线35分的高分通过了县教育局的招聘笔试,正等待着两周之后的面试。采茵一向品学兼优,她通过考试和面试应该都是毫无悬念的。苏璞知道,如果叔采茵想做什么,那就一定能做成。

可这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她坐在门口,望着对面山梁笑了。她按原样折好信纸,放回信封,又看到上面采茵画的简笔画,那是采茵对她的祝福。每次来信,她都要信手画上几笔,旁边还要配上几行字。

有的写道:种桃树,收桃花……有的写道:桂花开了,月下品茗……有的写着:秋风起,拿本闲书风中独步……她的画寥寥几笔,一笔不多,一笔不少,非常有神韵,那风中独步的衣袂令满纸生风。

但最多的还是祝福系列,有:

饮茶饮到……

帮忙帮到……

看书看到……

放牛捡到……

全部是美男子,采茵知道她的孤独,她在自己甜蜜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她。苏璞想。可采茵忘了,这穷乡僻壤里,哪里来美男子呢?长年累月,连个模样周正的年轻人都难得看到一个啊。

苏璞想起大学里的那个他来。大学四年,他们彼此投射过美好的目光。可惜他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无心去拆散,他也没有追求。只在毕业典礼的晚上,他试探着问她:“你愿意留在城里吗?”她想了一晚上,给他回了封信,只有一行字:城里不缺乏玫瑰,我是开在原野上的蔷薇……

苏璞想告诉他的是:那里需要我,如果没有野蔷薇的点缀,山野该会多寂寞。

回首这段往事,苏璞心里的甜蜜多过惋惜。那段青涩的美好,谁也没有办法去破坏和玷污它,她藏在心底最深和最美的地方。

发了一会儿呆,苏璞站起来,把信封拿到房间里,准备夹在日记本里,那里有许多采茵的信件。两年半,累计起来,有二十多封,苏璞又一一翻看,不由得感慨:两年半的岁月就这样在指缝中溜走了,悄无声息,除了年岁空长,心上添了些许沉重,什么也没收获。

轻轻翻开这本日记,因为受潮,纸质已经有点发黄发硬了,纸张发出僵硬的哗哗声,夹着“风中独步”的那一张写道:

10月17日 晴

今天镇里搞教研活动,我去了,碰上了初中教我物理的岑老师,这么多年没见,岑老师还是老样子,一脸笑容开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像一朵怒放的秋菊。看见我这个当年的得意门生,他还是很高兴,拉着我说了半天话。末了,他竟奇怪地问了我一句:“还适应吗?”

我觉得很奇怪,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啊?我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他忘了我是从这里土生土长的啊?嘻嘻,我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从山林子里钻出来的……O(∩_∩)O哈哈哈……我反问了他一句:“有什么不适应呢?”老师竟然还意味深长、不无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发凉……

乍一看,在农村生长了十几年,就因为出去读了几年书就不适应,似乎让人觉得太容易忘本了。可事实证明,真的是不适应,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不适应,是那种努力去适应之后的不适应。——这才是真正的不适应。

她已经习惯不了打赤脚爬山,习惯不了下雨天一身泥水,习惯不了露天的公共厕所,习惯不了夏天厕所里群蝇乱舞……她习惯干净的人行道,习惯快捷的公交车,习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习惯各种橱窗琳琅满目,习惯夜晚有霓虹灯闪烁——尽管她在城市里只是个边缘人。

可这是她的家乡,她一辈子的底蕴,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家乡有一丝改变,可她做到了吗?

那个关心苏璞的物理老师岑老师前不久走了,突发脑溢血。那个成天乐呵呵、满脸笑容的老师就这样走了。

苏璞的脑海里浮现出岑老师给他们上音乐课时的情形。物理老师捏着粉笔,微翘着手指,引吭高歌。他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苏璞随着他的电子琴伴奏唱了一段,他非常满意,一笑,嘴角上扬,脸上的肌肉都挤到脸颊上,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苏璞的名字,非常满意地在旁边画一个五角星,带几分骄傲地对着同学们一笑,又转过身去,摇头晃脑地,在苏璞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

伯佩和伯子薇也走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听说她的父母去找司机扯皮,司机陪了她家四万元,她父母谢天谢地。对于这样一个地方,一条生命换四万元,他们认为是值得的。有的人一生都挣不到这么多,一个小孩一下就给家里带来了四万,甚至有不少人家都暗地里羡慕他们家。尽管这是用一条生命换来的。

9

红薯收了,霜就下来了,浓烈的霜让田野、村庄、山林,都白了头。

一本教科书已经翻过了一大半,一学期又要过去了,苏璞想上快点,免得到三九寒冬时,学生还要拿出手来赶作业,太辛苦。

这周弟弟应该回来了,她很想弟弟,放学后就没回家,去寨子下候着弟弟。这个家,没有弟弟就没有生气,她还真想他,她多想跟他聊聊天,说说自己的烦心事。因为这个地方,除了他可以说话,就没有别人了。

寨门往北走,有一处地方有一块突出来的大岩石,站在上面可以看见进山的人。六点了,山林里已经起了一层雾霭,虽然薄薄的,但也有些许凉意。苏璞抱着胳膊,坐在石块上,盯着进山的小路,小路上终于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不是铃声,那是破旧的自行车全身的颤抖。

第一辆自行车出现了,冲得很快,紧接着又是一辆,然后车队就像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看见弟弟,弟弟长得有点儿横式,高、胖,他骑自行车那架势,真像猛虎下山。虽然隔了好几百米,但也一定能分辨得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还是没有看见弟弟,苏璞只好回家,却在家门口碰见来给她弟弟捎信的黑虎。他说弟弟这周不回来了,老师挑了二十个学生在突击补课,弟弟让他把生活费带去。

“考一中的梯队吧?”妈一高兴,连“梯队”这个时髦的词都会说,她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递给黑虎,黑虎正准备接,她又掏了十块加上去,说,“哎,这最后半年要冲刺,要加强营养!再多加十块,让他别省着舍不得吃啊!”

苏璞没有讲话,只是怅然若失,这周又不回来了,又看不见那个爱说爱笑能为她排遣寂寞的弟弟了。

草草吃过晚饭,整个山村就都沉入到深深的黑甜乡之中了。下雨了,听雨点滴滴答答打在屋瓦上,苏璞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寂静的山村被一阵凶猛的狗叫声惊醒了,狗吠声里夹杂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脚步来到苏璞家门口,猛烈地拍着她家的门。苏璞拉亮电灯,竖着耳朵听着,爷爷披衣起床,趿着拖鞋,拉开门闩,开了门。

“我们找苏老师……”来人是几个妇女,为首的那个说,“我们是伯家垭的……”

“苏老师睡了,你们有什么事?”爷爷问。

“子薇僵着人了!我们要请苏老师去一趟……”

苏璞心里一惊。僵着人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小时候听爷爷说过,都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鬼魂,用一种极端的方法附着在活着的人身上,要么是短寿夭折的、要么是有仇有怨,有话要说。

爷爷把来人让进屋,都是伯家垭的,爷爷跟他们也算是熟人。来人说被僵着的人连连喊着“苏老师”,她们还反复跟爷爷保证,请苏老师去去就回,爷爷只好答应了。

四五个女人等在门外,还有几个男人举着火把等在寨子口。风凄厉的嘶鸣着,夜色浓得化不开,山坳里只有看林人亮着点点灯火。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他们把苏璞夹在中间。男人们在前面走得很快,不到平时的一半时间,就到了伯家垭。

伯家垭全部村民都姓伯,都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村长老婆出事了,几乎全村人都聚集到村长家。

“苏老师!苏老师来了!快,快,快让子薇走吧!玉米娘难受得不行了!”村民们看到苏璞来了,纷纷嚷到,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大概玉米就是村长老婆的名字吧,娘是辈分。

还在门口,苏璞就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跪在地上,一屋子人都围着她一筹莫展。

苏璞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个女人正扶着一张靠背椅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正在痛苦地呻吟。她背朝着苏璞,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腿旁,这寒天冷冻的竟然只穿了一件小圆领汗衫,还热得头顶呼呼地冒气。苏璞转到她前面,想看个究竟,哪知她突然一跃而起,抓住苏璞的肩膀,一使劲,就把她掀翻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惊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苏璞被摔在地上,屁股生疼生疼的。她没经历过这种事,还不知道怕。她呆呆地看着玉米娘,这才看见,这个女人大概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白多黑少,脸也歪了,嘴角滋滋地吐着白泡。这是子薇吗?她还呆坐在地上不知道起来。

“苏老师……”突然,那个从未谋面过的女人,捏着嗓子向她喊起来,声音竟然和伯子薇一模一样,能一模一样吗?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和九岁小孩的声音一样?苏璞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惊恐地向四周望去,希望寻找到一双眼睛,帮她解答。可周围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想看热闹,又害怕,都缩着脖子呆滞地看着苏璞。她被他们的紧张和恐惧感染了。

“苏老师……”那个女人又喊了一声,声音和伯子薇一模一样,苏璞感到自己头皮一紧,手背上的汗毛就竖了起来,突然间,那个女人媚笑着迅速向她扑来。

“啊!”苏璞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左腾右挪地躲闪着。可躲到哪,村民就往后退,让她无处藏身,那个女人一眼就找到了她。

“啊!”苏璞又惊叫一声,那个女人抓住了她,照着她的手背就是一口,正好咬在是伯子薇牵过的那个地方。“哇……”她大叫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扒她的嘴,可哪里扒得动!

村里没一个人上来制止,一些年长的男人纷纷摇头,说:“唉,就是年轻,没经过事!你要快叫她走啊!快叫她走啊!”

那个女人死死咬着不松口,疼得苏璞眼冒金星,似要昏厥过去。一村子人全看着苏璞这个外姓人遭罪,就是没人上来帮她一下。几个苏璞认识的家长,也躲在人堆里不愿伸出手来帮她一把.

苏璞是没经过事的,但爷爷见多识广,爷爷躺在床上还是不放心,把奶奶和妈妈喊起来了,在门口的地上对着伯家垭的方向划十字,焚香祷告。那个女人一翻白眼,仰面向后倒去。惊魂未定的苏璞按老人们教的喊到:

“子薇,子薇,你走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儿啊,回去吧,回去吧……”子薇的父母也齐齐跪倒在地上哭喊。

老村长把女人接在怀里,女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的潮红褪了些,似有些活气转过来。

“男人们都进来,女人都出去!”老村长一声令下,女人们纷纷往外撤,苏璞站着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退出去,可这时候那个女人呆滞着眼神,朝她看了一眼,又细声细气地说:

“苏老师,我不想走……我不想走……那天我根本就不该走的……那天,老天爷本不是要收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啊……”

苏璞脊背一阵发凉,彻骨的寒气迅速贯穿到了头顶,她一阵哆嗦,晕了过去……

10

眼看着两个小时过去了,苏璞还没有回来,爷爷不放心,叫上了隔壁的三佬爹,找到柏家垭。那时候苏璞已经醒了,几个家长把她扶到椅子上,给她灌了点姜汤,她就醒过来了。

爷爷知道苏璞受了一遭罪,很生气,柏家垭的村长知道爷爷不高兴,连忙赔礼道歉,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爷爷一律推开了。

“伯老弟,我听说是你老婆被僵了,才让小玉儿过来的,可,你是怎么款待她的啊?”爷爷沉着脸说,真不愧是当年有名的说书艺人,字字铿锵。

“老哥啊,对不住、对不住了!也是我这个没用的,没阳气降不住鬼神啊!这你弟媳她折腾了一晚上,硬是跳啊、板啊、骂啊、说啊,一晚上不消停!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啊!还忘老哥你宽容宽容啊!”村长说得恳切,亲自拿着打火机给爷爷敬烟,爷爷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了烟让村长点上火。

村长老婆好像有意要配合村长的说辞似的,休息了片刻又卷土重来。她先是一使劲,把手边的东西扒在地上,然后头一仰,眼睛一翻,嘴里就哼哼唧唧起来。

村长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又掐她的人中,又拿大巴掌抽她,她还是醒不过来,嘤嘤地哭着。

还是爷爷见多识广,他从神龛上拿来没有用完的香烛纸钱,在地上划了七个圈,焚烧起来。年岁稍长的村民见此情形,就三三两两的在爷爷身后跪了下来。

焚烧片刻后,爷爷高声朗朗:

一年四季地门开,牛头马面站两排。阎王拿着生死簿,黑白无常勾魂来。鬼魂不论老与少,黄泉路上无黑白……

人群安静下来,玉米娘也安静下来。只听爷爷又用一种古老的腔调朗朗唱道:

会唱歌的小妹哟,

会说话的老哥哟,

人生为什么要衰老?

人世为什么有死亡?

为什么死亡面前不分老幼哟?

我在青天还没有活够!

娇滴滴的妹妹哟,

强壮壮的哥哥哟,

不死没有地方住呀,

不老没有地方活。

一代死了一代生呀,

一辈走了一辈青呀,

这才是人世,这才是轮回啊!

该走的走吧,该来的来!

该走的莫不舍呀!该回的莫留恋呀!

这才是人世呀,这才是轮回!

爷爷唱了两遍,玉米娘脸上的气色红润过来,渐渐不闹了,也知道喊冷、喊饿了。

村长高兴极了,又是恭维:“还是你老哥有办法!”又是敬酒、敬烟,爷爷一律不受,辞了众人,带着苏璞回家了。可那支古老的歌曲一直在苏璞的耳朵边回响:一辈走了一辈青,这才是轮回……

11

回到家,爷爷也不做声,他是怪自己,怪自己生的儿子不多,人家敢欺负他的孙女儿。他气呼呼地要打电话给爸爸,让爸爸找人回来修理伯村长,妈妈拦住了,说:“那个病秧子能打架啊?您是不是要他去送命啊?他那条瘦命,人家还不想要呢!”

爷爷一口气憋在心里,极不舒服,就埋头做声,不说话。

红薯收了,田野静下来了,霜降了,就染红了整座整座的山头,红的、黄的、橙的……那颜色五彩斑斓,一蓬一蓬,一丛一丛,热烈绚烂,那深山峡谷,更是美得醉人。那是大地积聚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色彩,要在这个季节喷薄而出。

可爷爷不愿意休息,先是犁地、耕田,把收过庄稼的田地犁一遍,让土壤翻过来晒着,又给每一块田地挑足土肥,把肥料晒干,撒在地里,又细细地耙一遍。霜降过后,就要种油菜和麦子,他要把底肥施得足足的。

爷爷在山下劳作时,遇到了回家过双休的晓荷,把她喊上来陪苏璞。

“听你爷爷讲了你的遭遇的,你可够倒霉的!”寒暄一阵后,晓荷问,“你就没想调个地方?这地方根本就不是年轻人待的……不过,镇上也不行,同样的工作,镇上比县城一个月少好几百块的工资呢!”

苏璞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山下一串急躁地喊声:“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苏老爹吐血了!”

苏璞跑下山去,爷爷趴在地上,不知还有没有气,围观的人都不敢动。苏璞跑过去把爷爷扶起来,爷爷的血流满脸,乌红的鲜血已经在脸上结了痂,可伤口暴着,还在丝丝往外渗着血。这么冷的天,爷爷栽倒在地上,他的身体已经发凉了,苏璞握着他的手指,冰冷得像一块生铁,连弯曲都不能。

可爷爷还没死,他睁开了眼睛,微弱地动了一下嘴唇,嘴里很干,两只嘴唇像被粘住了一样,无力的张开,又缓缓地闭上。——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快拿水来!快拿水来!”晓荷急得大叫。

水来了,苏璞送到爷爷嘴边,可他不知道张嘴。他浑浊的老眼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是茫然地张着。苏璞从来没见过硬朗的爷爷这副无助的样子。

爷爷在半山坡耙地,准备把地耙最后一遍,然后撒菜籽。可耕牛不听话,爷爷气不过,拿鞭子抽了它几下,那牛也不服,暴跳起来,拖着耙就往前奔。爷爷气喘吁吁地追上去,又用拐杖抽了它几下,气接不上来,人一用力,喷了一口血,就栽倒在地上了。

爷爷老了!尽管爷爷不同意、不愿意,可他还是老了!苏璞心酸地想。

“快去卫生院吧!”三佬爹来了,他把爷爷常坐的躺椅扛下来了。他想把爷爷扶上躺椅,好抬,可爷爷已经不知道迈步子了,两条腿无力地在地上拖。苏璞心里生出巨大的害怕来,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般的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爷爷被抬上了躺椅,高大的他窝在躺椅里,只那么一点点,像一个瘦小的孩子,他的一双脚,穿着弟弟的旧球鞋,掉在下面甩啊甩。

走了十五里山路,爷爷被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嘴唇上磕破的伤口很小,已经没有流血了。医生吊了两瓶盐水,他缓过劲来。他醒了,就要抽烟,要回家了。医生不让,说吐血的原因还没查出来。

拍了两个片子,又做了进一步的检查,果然,爷爷的肺也有问题:肺癌晚期。

爸爸回了,亲戚朋友都来了,弟弟也来了。弟弟在医院里大发雷霆,埋怨妈妈没把爷爷看好,为什么那么冷的天不在家休息,还非要不停地做事!如果不是不停地做事,爷爷怎么会累?如果不是太累,硬朗地爷爷怎么会突然得上肺癌的?如果不是怄气,怎么会吐血、倒在地上没人知道、过了好久才被人发现?

爷爷不管他,他要回家,他说:“伢呢,人活一百岁也是要走那条路的啊!”

苏璞不让,她哭起来,她说:“是我没照顾好爷爷!怪我!怪我!都怪我!”

苏璞筹了钱,把爷爷在医院里安顿下来。临近考试了,她也得回学校上课。白天上课,放学后就踩自行车走十几里路来镇上照顾爷爷,医院没陪床,她和妈妈就轮流住在晓荷的寝室里。

在爷爷的病床边,苏璞收到了叔彩茵的来信,她竟然没有通过县教育局的面试,这一切,只让她觉得荒谬和可笑。不过也好,她正好可以回到男友身边。随后的几天,她又收到了采茵寄来的汇款单,整整一千二百元,苏璞想了想,收下了。

岑晓荷借了五百块给她,她也接了。“我们这边,工资还是要高一点的。”晓荷说。

“三鼻子”和施校长都来医院看爷爷,临走时施印还给了苏璞三百元,苏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爷爷看病要钱,没什么尊严比人的生命还重要。

苏璞和爸爸开着三轮车,把爷爷种的土豆和红薯拖到县城里去卖。苏璞抚摸着滚圆的土豆,多好的土豆啊,可这么好的土豆也不过卖了一千多块钱。

苏璞的眼前浮现出爷爷愁苦的双眼……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得这么穷苦?为什么?为什么?她问自己,没有人回答。

妈妈接替苏璞的时候,她到弟弟的学校转了转,发现弟弟正沉着一张脸在挨老师的批评。一向聪明好学的弟弟怎会挨老师的批评?

爷爷还是回家了,弟弟也不补课了,整个寒假都在家陪着爷爷。

这个春节,她和弟弟整天陪着爷爷。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陪着爷爷在田地里转悠,爷爷还坚持自己扛着锄头。油菜和小麦都种下去了,妈妈抽空种的,弟弟拿着弹弓打偷吃的鸟儿。爷爷看见麦苗从松软而温暖的土地里钻出来,阳光穿过山梁、穿过田埂、穿过田埂上的白桦树,照在青秀的麦苗上,照在爷爷花白的胡渣上,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天气阴冷的时候,他们就在家里烤火,看着太平岭对面的山野和林子,看着白桦林脱去金灿灿的衣裳,卸下最后一片金黄的妆扮,亭亭玉立地挺立在山岗上。多美的白桦林啊。苏璞想。

最后,雪落下来了,落在房子上、树木上、山林上、田野上,一切都白了。喜鹊喳喳叫着,在门前的雪地上蹦跳着觅食。

弟弟一大早起来,给爷爷念小学时学过的课文:下了一场雪,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弟弟故意把“也”字念得很重。

弟弟又念: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爷爷高兴地笑了,他看着苏璞和弟弟在门口打了一场雪仗,最后,爷爷把爸爸妈妈和奶奶托付给她和弟弟。弟弟伏在爷爷腿上哭了。

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爷爷走了。爷爷的肺没能像春天的山野那样苏醒过来。送走爷爷没花多少钱,因为爷爷说了“一切从简”,爷爷的挽联是苏璞写的,俊逸的毛笔字在山野里飘啊飘啊……

第二年五月的时候,各种粉的、紫的野花开遍了整个山野,山上、水塘边,田埂上,到处都是,开得蓬蓬勃勃,绚丽烂漫。农忙又开始了,苏璞和弟弟在田里插秧,可是已经没有爷爷挑秧打秧了。苏璞看见爷爷砍过的那丛野蔷薇,又发了芽,还开了花,可因为爷爷砍得太深,伤了根,它长得太孱弱了,枝叶瘦瘦的,花也惨白惨白的,不知它还能不能熬得过今年的酷暑严冬。

苏璞去找施印了,在一个施印没回家的周末。晓荷跟她讲过“三鼻子”侄女的调动,那个女孩只跟施印见过几次面,知道他能帮上忙,就托“三鼻子”联系上他,求他帮忙,施印也热心,就天天晚上带着她往城里跑,跑了一个暑假,竟然就办成了。

有那么容易?就那么容易?苏璞半信半疑。

“你可以试试嘛!”晓荷说,“反正我是准备去试试的!”

苏璞还有些犹豫,晓荷又说:“唉,我反正是看透了,人生啊,爱情啊,就那么回事,只有钱才是真的,钱才能抓在手上。——花时间花精力谈恋爱,又能怎么样呢?到头来也许还是一场空,还不如……”

苏璞还有些犹豫,她又说:“一个女人的漂亮,是把双刃剑。如果你不想把它变成前进路上的武器,那么它就会成为你的包袱。”

这句话意味深长,苏璞记住了。

那天施印还没有起床,他听见是苏璞的声音,就说,等一下。然后他换了件衣服出来了,苏璞看见他穿着一件淡绿色的T恤和一条黑色的沙滩裤。

苏璞愣了一下,有点儿眼熟,脑袋晃了晃,想起来了,是那个……偷看她洗澡的人。

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