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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来源:《文学界》 | 喻之之(鲁32学员)  2017年04月06日15:59

1

一天傍晚,我站在儿子和他女友合开的那家宠物医院门口,抽着烟,看着人们吃过晚饭,纷纷走出家门,到广场上去锻炼。

一个精瘦的老头儿来了,他牵着一只狗,是只比熊。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越过我,向门里喊到:“有人吗?”

儿子的女友甘可儿应声出来了,她正抱着一只吉娃娃,把它放到最近的一只笼子里,然后问:“您有啥事儿?”

“可以安乐死吗?”

我看着老头儿,而甘可儿看着比熊。

我还没出声儿,甘可儿就说:“咋啦?看上去健康得很啊。”比熊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真的很健康,还竖着前腿围着老头儿跳起了舞。

老头儿喊了一声:“贝贝,坐下。”狗立刻安静了,乖乖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老头儿。

甘可儿在围裙上擦着手,不解地看着老头儿。她是个直言快语的东北姑娘,我估计她马上会发火了,她可能会说:你这老头儿怎么这样?这么可爱的狗,这么听你的话,你却要让它死……我正在思索的片刻,老头儿又开口了,他又问了一次:可以安乐死吗?

“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不停地说死啊死的?”果然,甘可儿发飙了。——发飙,是儿子的词,可时间长了,它也混进了我的思维里。

我连忙用手势制止了她,对老头儿说:“老哥,这狗……看起来蛮健康呐……”

“是我,是我有事。”老头儿简单地说。

“那好说啊,您把狗交给我们就得了,回来后再来领,一天二十!”甘可儿简短地说,已经准备弯下腰去牵狗绳了。可老头儿却不动,我只好又一次地制止了她。她掀起围裙的一角狠狠地摔了一下,然后进屋去给那只吉娃娃洗澡了。

这个店是儿子和她合开的,可儿子却托我照顾她。一个人三四十只狗,的确忙不过来,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我这样一个当了一辈子外科医生、现在只想一心等死的老头子,也不容许自己的衣服上沾满狗尿的味道。我只在有空的时候给她送送饭。她对我很有意见,但对我的饭菜没意见,毕竟我做了二三十年饭。

在今天看来,我是来对了。

我把老头让进了屋,他松了狗绳,那只比熊立即小碎步屁颠屁颠地跑到一只贵妇犬面前,献起殷勤来。它隔着笼子深情的凝视着它,全然不顾旁边的几只金毛冲着它狂吠。

“要是贝贝愿意听别人使唤就好了,”看到比熊露出狗儿的本性,老头儿笑了,他说,“至少别人喂它东西它愿意吃。”

“在宠物医院、我们这儿,它会不一样的!”甘可儿抢着回答。

“我在别的地方试过。”老头儿很肯定。

我又看了看那只狗,它看上去的确精神抖擞,这会儿正含情脉脉地盯着那只贵妇犬摇尾巴,看来健康得狠呐。但我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看着他。

“给狗安乐死是有规定的,宠物医院要检查!治不好的狗才行!您这狗活蹦乱跳的,您可以寄养,可以送人,最不济也可以让它流浪,您咋能让它死呢?看它,是一只多么骚情的狗啊,人家对生活热爱着呢!”甘可儿把吉娃娃从澡盆里抱起来,用一条蓝色的大浴巾给它揩干身上的水,然后把它放到地上,它便左摇右摆地晃动着头,摆动着湿漉漉的耳朵。

“它可以流浪……但我怎能让一只比熊去流浪?”老头儿喃喃说着,自顾自地看着他的狗。“你能让一只比熊去流浪吗?”他又转过头来问我。

“这个……我……”我把香烟从嘴巴上拿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并不喜欢狗,但我看他的狗很可爱,四肢匀称,毛发光亮,还卷着精致的发卷,像一个刚从理发店出来的美妇。

“你能想象它浑身脏兮兮、头发结成一块一块的、可怜巴巴的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样子吗?”

在老头儿的引导下,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只狗从垃圾堆跑出来的模样……似乎是有点儿不合适。我只好不做声了。

就在我沉默的当儿,他突然眼睛一亮,盯着我问:“你是区人民医院肿瘤科的大夫吧?”

我愣了一下,知道我是大夫的人不少,但能这么清楚的说出我是肿瘤科大夫的人却并不多。我勉强笑了笑,问他:“嗯,您是……”

“我前几天去医院了……”他笑了笑,尽量平静的说出来,“……这里长了个东西。”他指了指脑袋。

“是……恶性的?”我试探着问。

他不再回答,点了点头。

“您想……?”我缓缓吐了口烟,问,“我是科主任……如果您……”这段话流畅地说出来应该是:如果您想要我给您做手术?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可是,自从儿子也被确诊为癌症,我才觉得这句话多么无用,是一种隐藏在天使羽毛下的血淋淋地阉割。

“您想……?”我又问,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发干,喉咙发紧。

“我想,可以安乐死吗?”老头儿又重复了一句。

这让我一阵眩晕,好像又回到了和儿子对话的某个瞬间。

2

小安:这里发生的一切,主知道吗?

神父:知道。

小安: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管?

神父沉默。

小安: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主的旨意。

神父:这不是,这不是上帝的旨意。

这是魔鬼干的。

小安:为什么?上帝为什么总是斗不过魔鬼?

如果斗不过魔鬼,信他有什么用?

………………

这是我和儿子看的最后一场电影,《一九四二》中的片段。我借着从大荧幕上反射过来的光,看见儿子在黑暗中红了眼睛,他眼里蓄满了泪水,但他竭力忍着,使眼睛看上去像一片要决堤的汪洋。他的手就放在我们中间的扶手上,他紧握着拳头,胳膊上的青筋暴出,像大地上纵横起伏的阡陌河流。儿子长得很高大,因为喜爱运动,身材匀称而健美,这一点,他不像我,而像他妈。可惜,这么好的儿子,就要走了,就要离开我了。

先是他妈,现在又是他,都要离开我了。

也许是一个镜头,也许是一句台词,儿子哭了,眼泪掉下来,他要抬手去擦,就在那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抓着。我希望给儿子力量,也希望他能借着影院里的悲怆氛围,痛痛快快哭一场。

自从得到结果后,儿子还不曾当着我的面哭过,至少没当着我的面哭。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挨过那些漫长的黑夜的。

在等待权威医院发布结果的那段时间,日子走得很慢,很慢,有时候我坐在床沿,坐在值班室里,把我的整个一生都回顾了一遍,从儿子出生到上大学,我第一次给他换尿布,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笑,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挨打,第一次拿奖学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我都回忆了一遍,却发现太阳不过走了五六寸光景。

我不明白时间怎么可以如此的长又如此的短。

我明显老了,胡子和头发都长得很快,有时候一夜之间,它们能长出好几寸。我常常走神,常常听不见别人的话,拿不起手术刀,它们好像东海龙王用定海神针镇到了弯盘里,千斤都不止。

单位很关照我,院办主任跟我谈话,让我回家休息。我回到家的时候,儿子也从他姥姥家回来了。家里没有一点儿声息,父子两个的日子显得更空旷。

“爸,也许……”儿子反过来安慰我。

“对,也许,儿子……”我只得打起精神来安慰他。不过,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这种也许是不太可能的,我们医院也是三甲医院,病理报告是我亲自送检的,我督促自己的学生做的,不可能出错。再次送检,不过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最后的一线希望啊,这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不抱着一丝哀求似的希望?就像所有的癌症病人,最后在病床上苦苦挣扎,去忍受各种刀劈斧凿的酷刑,不就是抱着那千万分之一治愈的希望吗?

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手,他只用一个指头,就死死地按住了我,把我钉在命运的砧板上,任由我像昆虫一样划动四肢像小丑一样拼命反抗,都无济于事。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怎么样?你看了一辈子癌症,动了一辈子手术,我要让你儿子成为最后一个……

我不会面向苍穹,去寻找那个声音。我知道,找不到的。我只用眼角余光看着儿子,他愿意接受手术吗?

长久以来,我就对人生的神秘褒有敬畏,我既不完全顺从,也不过于执着。所以尽管命运多舛,也安然度过了我的一生,虽然不如世人的那么甜,但也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苦。

电影结束了,片尾的主题曲响起来,这真是一部沉重的电影啊,连我这颗干硬的老心脏也承受不了,它就那么一直憋着、憋着,让人的心揪着,连一个发泄的点也没有。

3

“敢情是您得了癌症啊,我以为是比熊呢!”我想制止甘可儿说话,可她不是我女儿,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默契的联系,她毫不理会我的眼神和动作,只顾自己的嘴巴说得痛快,只听她继续说,“既然是您得了癌症,那为啥是狗要死呢?”

她是个典型的东北大妞,儿子第一次领他到家里来,我就不大喜欢她,她自顾自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大方得就像在自己睡了十几年的床上一样,瞬间就把整个房子占领了。他们很快同居了。她可以穿着短裙在凳子上弓着腿、翘着脚趾头涂指甲油,毫不顾忌我这个老鳏夫的感受。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呵斥儿子,毫不理会我这个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的单亲父亲的脸色。儿子挨了骂,还要陪笑脸,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劝慰自己,是这时代变了,是我这个老顽固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我抱歉地看着老头儿,他苦笑了一下,算是接受了我的道歉。

“您可以寄养、可以送人,我还没见人把一只好端端的狗安乐死的……”甘可儿正拿着吹风给吉娃娃吹毛发,她自己听不见,因此说话的声音越发大了。

我只好继续抱歉地看着老头儿,可这回他没理我了,他也很生气,大声说:“我的贝贝怎么可以去流浪?流浪……流浪……那还有尊严吗?”

一下上升到了尊严的层面,把我和甘可儿都震了一下。

“医生,您知道什么叫尊严吗?”他调转话头,对准了我。

“这个……”我像一个正在走神,而突然被提问的学生一样,吓了一跳,脑瓜里一片茫然而完全不知所措。我迅速在脑海里把自己漫长一生的重要镜头过了一道,“尊严”,似乎是我想得很少的一个词,一个男人带个孩子,我活得不容易,大多数的时候,我只想着怎么活,只想怎么可以活得轻松点儿,就像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病患一样,活着就是最奢侈的享受。

“死的尊严,您知道吗?”他又进一步问。

“我想,您是一位老师吧?”正在我尴尬的时候,甘可儿又接过话头。她大概认为,只有老师才这么纠结吧,因为她说过,开“狗东西”这一年来,她什么人都接触到了,只有老师最难缠,吃喝拉撒都要上升到另一个层面。

这回轮到老头儿发愣了,他呆了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不,我老伴儿是教师……”

“那么,是她教您这些……个……的?”甘可儿把右手腾出来,伸出食指,向上做了一个打圈儿的动作。仿佛那食指上方的虚空就是她所指的“个”——一切形而上的东西。说完后,她也不看老头儿,把吉娃娃抱起来,给它穿上衣服,放到指定的笼子里。

“是的。”老头儿这回很肯定的说,“其实我也是个教师,我是校长。”

甘可儿扑哧一声笑了,说了声:“难怪。”我再次为她的无礼而抱歉地抿了一下嘴巴。我连忙朝她挥了一下手臂,把老头儿拉了出来。

“一般的宠物医院是不会给健康的狗实施安乐死的。”我说,我想让问题回到根本上来,外科医生喜欢单刀直入,不喜欢形而上。

“可是,我的贝贝就是离不开我。”老头儿说。

他看上去因微微动怒而两颊发红,额头两侧的大动脉也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跳动,他很可能有高血压,我不想让甘可儿再激怒他。我递根烟给他,可他拒绝了。

“我不抽烟,谢谢。”他说。

贝贝似乎听到我们在谈论它,从门里跑了出来,围着老头儿转圈,把头抬起来在他的裤腿上蹭着,又把两只前爪伸出来,趴在老头儿的腿上。老头俯下身去,把它的两只前脚捏在手里。我这才看见,老头还给它穿了四只精致的绣花鞋。

“这是我老伴儿生前做的,”他见我打量着鞋子,说,“她已经走了四年了,她走的时候,怕我孤单,就给我买了只比熊……她已经走了四年了,现在轮到我了。”老头儿尽力平静地说。

可我的老伴儿呢,她已经走了二十七年了,她走的时候我们还是少年夫妻,她是因为难产,她是为了给我生儿子才……她还年轻着呢……本该轮到我的,可却是儿子……相比之下,我比他更凄惶呐。

“我有个儿子的,出国了,留了孙子媳妇在国内,后来离婚了,媳妇改嫁、孙子改姓,我能去找她吗?

我无法接他的话,只得指了指“狗东西”,说:“她犟着呢,您别指望她了,换一家试试吧。”

可正巧甘可儿忙完了,她偏像要戳穿什么似的,撕了包最贵的狗粮,倒了些在贝贝面前,蹲下身去哄着贝贝。贝贝看了看狗粮,呦呦叫着,反而躲到老头后面了,可她还不死心,变换着腔调哄着。

她没不好意思,我倒窘迫了,我这张脸,比不得年轻人的厚。我看了看老头,只好又挤出一丝笑容。

老头儿似乎揩了下眼睛,慢慢扶着膝盖直起身来。他挥了挥手,说:“算了,这姑娘,真!我就信她了,我就把狗寄养在这儿了。”

“好,每天收费二十,狗粮算你的,生病住院也是你的……先预交两百元……姓名、地址、联系电话……”她迅速地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收据,唰唰地给老头开了票。

有时候,这个东北姑娘做事可真够麻利的。

4

在步出影院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晚上的清风吹来,孩子们在广场上嬉闹,对面政府大楼的霓虹灯闪耀,能自由自在地吃点儿什么,似乎让所有的人都如蒙大赦。

儿子的心情似乎也好一点儿了,他故作轻松地跟我说:“爸,可否代我照顾……一下……甘可儿?”

他看着我,我无法回避他的眼神,可我却硬着心肠说:

“你现在该考虑的是选择哪种治疗方案。”我扔掉烟头,看着他。

儿子停顿了一下,说:“爸,我不想……我不想在病床上等死……我更愿意用一种轻松的方法来结束自己的人生,比如说旅行,随便死在什么不知名的小镇上……”

“可目前,手术还是最好的治疗方案……”

“我跟着您长大,太清楚那个过程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支离破碎再去死……”

我们在电影院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三三两两散去的人们。

“难道你打算放弃甘可儿?”

儿子沉默了。

他的女朋友,才十七岁,他们刚刚相恋了半年,才开了家“狗东西”。

一个老鳏夫带大的儿子,他遗传了我全部的悲怆和软弱。儿子把眼泪含在眼里,他答应了第二天住到我们医院肿瘤科——我所在的科室。

后来的事情就只是一个流程了,跟分解冷冻猪肉的流水线没什么两样,进一步检查、会诊、确认手术日期、术前准备、推进手术室、消毒、手术……

儿子的手术还是我自己做的。既然命运之神这么安排,我顺从他就好了。

有段时间,在我每做完一个手术的时候,我总会想,这是不是在违背命运之神的意愿呢?老天爷把人做好,用皮囊包住,让它里面长东西,我却把它切开,把他包好的包裹切开,并把里面长的东西拿出来。他让它死,我却让它活,这是不是在违背老天爷的旨意呢?

而我现在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我太多次的违背他的旨意,老天爷才让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要过这个坎呢?

给儿子做手术的前几天,我突然又变得很亢奋,有人提议请省城的专家来做,可我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操刀吧。我是院里最好的肿瘤科大夫,未必比省城的差,与其把儿子的命交到别人的手上,不如自己一搏。这样想时,我跟儿子说了,他说:爸,你站在我旁边,我不害怕。

给儿子做手术时,我也分神了,不过,我很快就稳住了自己。我切得很仔细,刮得很认真,曾有那么一刻,那柔软的絮状的东西让我感到恶心,好像怎么刮也刮不干净,但我也很快调整了,我在口罩后尽量平心静气,深深地呼吸。父子俩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呼吸的机会该是多么的难得啊。

六个小时的手术,我挺了下来,总的来说,做得还是很成功的。在儿子缝完针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我虚脱了,我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随便被什么风一吹,就要化了。

我又死死地睡了七个小时,醒来时听说儿子已经醒了,他喊饿,再等个把小时,护士就可以通过食管给他喂流食。这当然是好消息……后来,儿子出院了,接着放疗……然后儿子消瘦、掉头发……

半年后,骨瘦如柴的儿子走了。

儿子还是走了,我用尽了浑身解数,儿子还是走了,我心里疼痛难忍,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能一个人呆着,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个人呆在屋里,我就会无意识的流泪,双泪长流,不论我脑海里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想。

我常常想,换一种治疗方案,会不会好一些?如果保守治疗,加中药调理,会不会有救?他去了不知名的小镇,也许正巧遇到了济世活人的良方……这不是不可能的呀。因此,我又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逼着儿子动手术?为什么?

科室里的所有病患家属,在病人走后都是又伤痛又解脱,他们常常互相劝慰的一句话就是:也磨了你那么久……也尽了个心……可我的儿子,他还没有折磨我,我还没给他娶妻生子,他还没来得及不孝顺我……他那么听话,他想安安静静的死在别的地方,可我叫他住院他就住院了……可他还是走了,我还是没能救活他!

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我确定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还会要他住院治疗吗?我会不会为他选择一个轻松一点儿的方式?我送走的不是长辈、不是老人,我要的不是尽心,我要的是儿子。

我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想,想无限种可能,我转到了死巷子里回不了头,我也没想过要回头,任由悔恨的利爪,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常常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睡着了,可吊着的那根神经突然提醒我:儿子已经不在了!这屋檐下已经没有热的他的呼吸了,这阳间都没有了!这漫漫长夜、这凄惨的后半生就只有我一个人度过了!我就嗖的一下惊醒了,所有的神经都醒过来,无论怎样,再也睡不着了。不过,我又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焦灼,估计日子也不会长了,这样倒生出很多平和的安慰。

这黄土埋到眉毛的后半截人生,就这样过吧,快活,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把心放到药罐子里煎,大概也不能再苦半分了吧。

5

我以为,儿子走后,甘可儿会从我们家搬出去,可她没有,而且好像也没这个意思。我觉得我们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恐人闲话。可她却好像没这个顾虑,她还是每天穿着汗衫裤衩在屋里晃来晃去,当我是空气。我想,也算了,随她去吧,反正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一个糟老头,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呢。

我又上班去了,不做点儿什么,日子更难熬。我不动手术了,就是坐坐诊室,会会诊,带带学生什么的。老天爷既然决定了儿子是我最后一个手术病人,那就是最后一个吧。也只能这样了,我的儿子都被我送上了西天,还有谁敢来找我动手术呢?

倒是那个老头儿,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常想起他,几次查房的时候,我都留心看看病房里有没有他,可他一直没来住院。他干嘛去了?他还好吗?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很想去看看他,“狗东西”那里有他的住址,可我想了想,又懒得动,也算了吧。

一天晚上,我正和甘可儿吃晚饭,门突然被咚咚的敲响了,她穿着短裤靸着拖鞋跑去开了门,是那个老头儿。

“哦,您是来看狗的吧?它……不是很好。”甘可儿以为老头儿是看见“狗东西”关了门,才找到这儿来的。

老头儿愣了一下,摇摇头,看到我们翁媳两个在屋里吃饭,很不自在,他的脸由红转白,经历了半天的自我调整,才慢慢平静。半天,他才说了句:“才吃啊,李医生?”

“是啊,您要不要来点儿?”甘可儿问。老头儿问我,她却抢着回答。

“不,不不,我已经吃过了。”老头儿连忙摆手推辞,说着,他向我走过来,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李医生,我能求你件事儿不?”

我看着他,等待着他往下说。

他又神神秘秘向前走了一步,说:“能安乐死不?”

这回,他又吓了我一跳。我明白,他指的是他自己了。“不能。”我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他知道这是超出法律允许范围的事吗?这不是做好事,这是杀人、谋杀,如果我这么做了,我会被单位开除,吊销医师执照,还会被公安机关逮捕,会因蓄意杀人而被判刑,他知道吗?

“其实,我听说,在农村,有些乡医,专门给人解决痛苦……我可以……”老头儿开始絮絮叨叨许诺了,他说他可以把比熊留给我们,可以给我们到处唱赞歌、招揽生意,可以给我们留一房他老伴儿留下来的书,一阳台他种的花,他的花种得可好了,光杜鹃就有五种颜色……但是他的房子和钱,要留下来给他那个改了姓的孙子,他表示很抱歉。他说他不想把自己辛苦攒下的钱,和跟着自己吃了一辈子苦的身体送给医院,用来当解剖标本,做无谓的实验……

“十万到二十万。你知道吗?足可以把一个家庭拖垮!”听到他这样说,我愣了一下,我从来没算过这笔账,儿子生病那阵子,我是在云里雾里踩棉花,一切都是甘可儿照料的。不过从科室每个月几百万的进账来看,这是不夸张的。

你还要钱做什么呢?每个癌症病人最后都是希望拿钱买命的,所有的家属都会拿十万百万的钱买那么千万分之一的奇迹。这个老头儿是什么时候接受命运的安排呢?

“我想留点儿钱给我孙子,我儿子这个龟孙子,他亏欠他们母子俩呢……”老头儿就快要哭出来了。

6

那天老头儿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换了衣服就出门接班去了,大概是甘可儿打发他走的吧,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大概能猜到,我很后悔那天我没把他带走。

后来的几个晚上,我都梦见了儿子。儿子竟然跟他走时一个样子,骨瘦如柴,浑身插满管子,我想给他拔掉,可是拔呀拔怎么也拔不干净。

我一惊,就醒了。醒来时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嘤嘤的抽泣声,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再听时,发现是甘可儿,她在客厅里哭。她哭了?一向大大咧咧的她哭了?怎么在客厅里哭呢?我小心将门开了一道缝,借着屋外的月光看到她穿了儿子的大衬衣,坐在他的遗像下,嘤嘤的哭着。

凄清的圆月亮照在树梢上,照在窗棂上,在屋里投下树枝的剪影。甘可儿就坐在窗下的那个凳子上,儿子的大格子衬衣把她包着,她把双腿抱在胸前,头搁在膝盖上,抽抽搭搭地哭着。

人世间最大的伤痛是什么?是看着亲人一个个地死去,而你还活着。我还没来得及了解甘可儿的故事,可她穿着儿子衣服的样子,就不由把我强力忍着的所有隐痛都勾了出来,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受不了这摧枯拉朽式的一击,我喊了一声:“孩子……”就不由得涕泪横流。

甘可儿的头埋得更低,哭声更大了。我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她。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想我可能只是想抱抱儿子,抱抱儿子抱过的身体。在这一刻,我明白她有多爱儿子,因此,我也爱她。

她没有反抗,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我轻轻地、缓缓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这样过了很久,她渐渐平静了,开始跟我讲关于她的故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你家吗?”

我摇摇头,看着她。

“因为离开这里我将无家可归……我一直把这里当做自己家,这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

我一直不喜欢她,因此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身世,但现在我却愿意听一听。

“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带我嫁给了现在的继父,她为啥离婚的,我并不清楚,但继父对我们很不好,一个二婚头,一个拖油瓶……想象得到,他酗酒、馋……他还爱动手……小时候,我不懂反抗,但大了一点后,我就开始还击了,有一次他又发酒疯,追着我妈打,我操起家里的一个凳子就朝他砸去……他当然流血了……怕了。可到下一次喝高了时,却变成了变本加厉……”

我仿佛看到了凄风苦雨中的两片树叶,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后来我念了护校,我拼命的在书里找禁忌症,我要让他死于无形……”

这孩子的话让我怔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果然,他伤风感冒打了头孢,我却引诱他去喝酒……也是活该,他死在了酒上。没人觉得蹊跷,更没人怀疑到我……除了我妈,我受不了她那双凄凉幽怨的黑眼睛,总躲在暗处打量着我……”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下。

她那双闪着鬼气的大眼睛突然诡异地一笑,让我不觉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抱着她的双手。

“可是很巧,紧接着,我就发现了治她的方子,我发现她在村里有个相好的,是一个老早以前的代课教师,老光棍儿一个……我羞耻地发现,是在他的接济下,我才勉强念完了护校……我开始讨厌我妈,也讨厌那个老头儿,我处处找他们的茬儿……

“老天爷保佑……他得了糖尿病,而且一查出来就是三期,很快的,他瘫痪了,并在床上腐烂了……哈……“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儿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这时候我才觉得他的好,他是多么疼我的呀,从小给我买过书本,给过糖块儿,还偷偷地帮妈刨过土豆、掰过玉米……他是村子里唯一关心我们母女俩死活的人……等我后悔怨恨他时,他已经生了褥疮了,背后一大块儿……生了蛆,在那里爬进爬出……

“他一心想死,可惜求死也不成,吊在门框上,被发现了……想投河,爬到半路天就亮了,又被人拖了回来……他一狠心,拿了把菜刀抹脖子……没想到,抹错了地方……”

说着,她又嘤嘤地哭起来,泣不成声,急促地哽咽把话语都打碎了,变成片片粉末,我边听边拼凑,才听出来她大概说的是:

“他割开的是气管……

“他没死成,他痛着……像一只刚宰的鸡,喉咙里呼进呼出的都是血泡……他在地上挣扎啊板啊,像一只刚离开水的鱼……那凄惨的叫声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渗透到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来到他的小房子里,看着他,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哀求每一个人送他一程,可是没有人敢……我也来了,我终于大大方方的来到他家了,他蜷缩在地上——整个人都痛苦得变形了——他拽着我的裤脚,用饱含眼泪的世界上最苦最悲哀的眼神祈求我,让我了结了他。我转身跑回了家,我家有足够剂量的氯化钾,只需几毫升就可以送他去西天了……可我妈跟来了,她不许我这么做,她把我反锁在家里了……

“我在家里锤着门,砸着窗……听着那声音哀嚎了一整个下午……那凄厉的声音在整个村子上空盘旋、哀嚎了整整一个下午啊……我不想听,我捂着耳朵,塞着棉花,可那声音无孔不入,像病毒一样钻入身体,腐蚀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和血管……

“办完了他的葬礼,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来听说,我妈也走了,她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后来,我就遇到了你儿子,他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不觉傻了,一阵无奈的眩晕。我的儿子啊,我那个又善良又单纯的儿子啊,你是活该命苦的啊……

半晌,才听到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养狗吗?”

我无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因为我继父馋,我曾养了一只母狗,有一年,它生了四只小狗,他把母狗和小狗一锅炖了……”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知道贝贝快不行了吗?”

贝贝?哦,那只比熊,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对于见惯了死亡并听了她的故事的肿瘤科医生来说,一只狗的死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快不行了吗?”她看着我,突然笑了。

这句话和这幽幽的一笑,终于击垮了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7

“我恨你,你知道吗?”甘可儿笑了。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说什么。

“我之所以还没搬出你们家,还有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因为我恨你。”她没有耐心等待我回答,直接说。

我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你不仅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西天,还让他在死前忍受了各种酷刑般的折磨、凌辱……”

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原因,我的心剧烈的疼了一下,我捂住心口,闭上了眼睛。

“脑袋,剖开、缝上、又剖开……手上脚上,打了多少针?还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吗?最后死的时候,他还像个人吗?整个人捏在手里,还有一把吗?你知道他爱干净、爱体面,可你让那么多人围着他、向他们展览着他的生殖器……那样一个硬塑料管,任由小护士捏着往里杵……他痛,他难过,你不知道吗……”

术后要插尿管,我是知道的,可能会有几个小护士见习,我也是知道的,尽管那时候我睡着了,可是那情景,还是飞到了我的脑海里:护士长一掀被子,儿子的私处便被暴露在空气下,她指指点点,便有小护士动手了。刚开始时,儿子一定躲躲闪闪、不好意思,可是慢慢的,他一定觉得疼、觉得不舒服了,他咬着牙、皱着眉、咧着嘴……

“你把他所有的弱点都暴露了,邋遢、胆小、脆弱……还有贪生怕死……本来,他是不惧怕死亡的,可在医院那么一折腾,让他什么念头都没有,只一心想活下去……”

“好了,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她的话,甘可儿的心横着,想要一口气把所有的怨恨都吐出来,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力气再让她重复那些炼狱般的折磨了。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给他一针了,可你看得太紧,我一直没机会下手……”

“然后呢?现在让我来代他把那针受了吧?”我强压住悲痛,又打断她的话。

“我不会让你那么痛快的……”

这回轮到我笑了,还有什么对于我来说是痛快的呢?如果是几个月前,让我代儿子去死,那倒是有几分英勇就义似的痛快。

“你还记得我刚才给你讲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死不了,这不是魔鬼的主意吗?”我心里一惊,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可甘可儿不等我思索,她又接着说,“我觉得自己一开始便是扮演着天使的角色,尽管看上去是邪恶的,你觉得呢?”

我不置可否,没有答话。她也不说什么了,而是看了看儿子的遗像后面,借着淡淡的东方白,我看到后面有两支注射器。

一支是盐水,一支是氯化钾?我站起来,拿了一支在手里。让我自己选择是死还是活?我愿意做这选择,跟勉强活下去相比,我更愿意接受她的摆布。我说过,她是爱儿子的,那么我也爱她。

“这两支注射器,一支是我的,一支是那个老头儿的,但只有一支由氯化钾……”甘可儿突然说。

跟我猜想的不一样,我不觉呆住了,问:“你想干嘛?”

“我想看一看,我干得过魔鬼吗?”她拿起桌上的另一支注射器,“那么这个,就是那个老头儿的了。一支给他,另一支留下来,让老天爷来判决我,明白了吗?”说着,她迅速站起来,趁着微微发亮的天色,跑下楼去了。

我想阻止她,可身子僵硬,不听使唤,想喊,喉咙里却被什么堵住了。一眨眼,她已经跑不见了,我看了看桌上的那支注射器,拿起来向上推了推,针头向上喷射出一股清泉,它们由下向上,洒落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这让我想起儿子小时候,我给他洗澡,把他按在澡盆里,但他挣扎着站起来,腆着肚子,捏着他的小东西,努力向上撒出一个高高的拱桥来。

2013.9

附作者简介:

喻之之,本名喻进,女,80后。青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第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副主席,黄陂区文联主席。已在《中国作家》、《天津文学》、《长江文艺》、《文学界》、《芳草》、《延安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小说集《迷失的夏天》、《白露行》。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