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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事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骊(鲁32学员)  2017年04月06日15:56

五月的一天,我送岳母回家。带着一箱子行李,陪她登上返乡的客车。

那箱行李多半是妻留下来的东西。老太太问我是否能让她拿一些女儿的东西作留念,我说随你拿好了。老太太拿了这样又放不下那样,每一件衣裳都让她想起一件往事,引出一串伤心的泪水。老太太干脆把妻所有的衣服都放进了她的皮箱,最后她看中了我和妻的影集。这都是老早前的东西了,那时候妻子和我都只有二十几岁。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将全部影集放进了她的行李箱中,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解释说她希望在想念女儿的时候,可以拿这些东西出来看一看。她问我是否需要留一本下来作最后的纪念,我当时正在看报纸——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让我放弃这个习惯,我很想说句话,但我的思绪很快回到报纸上去,究竟我说没说什么我记不得了,反正这些对我都不很重要。

妻子是五月初去世的,死的时候很年轻,好象才三十六岁的样子。我们结婚大概有十年了吧,但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刚开始我们都处于爱情浪漫期,希望多过一下两人世界的日子,后来物价飞涨,我们的工资养活仅有的两张嘴都不算太宽裕,对生活的看法不得不比以前更客观。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有可能比我们消费的总和还多。实在无力负担。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搞到一套可以住得下三口人的房子。生孩子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妻子每想到这件事,就去邻家逗弄那家的小孩,把毛头毛脑的小东西紧紧捧在胸前,臆想做母亲的每个细节。

这样到了我们三十岁以后,我和妻子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枯燥,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妻子突然发出的一些让我惊奇的声音,我会四下里寻找那陌生的声音从何而来。我学会了饭后拿一张报纸不知所云地看,我们对床帏之事不再感兴趣,开始分居,当然每晚我们也还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我也还是不停地抬起头来,朝桌子的另一头微笑,表示我对每一道菜的赞赏和领情。

妻子试图改变我们的生活现状,希望同我更亲近一些。但是我们对对方的熟识已经到了每一颗痣都一清二楚的程度,以至于每种哪怕再细微的表示都因为含义清晰而变得有些夸张,结果适得其反,我很是反感她的这种故意。后来,妻子采用了写信的方式,每天早晨我都会从门缝下收到妻子头一个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写给我的信,每天一封,数年不赘,从中可以看出妻子对于浪漫生活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固执。而我每次收到信后总是随手翻翻,就将它放在了一边,我不想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信件当中花费太多的时间,我更喜欢拿一大摞报纸,看报纸上那些标题、插图、照片,最后,又在一只香烟的燃烧过程中将它们都忘掉。我想这一生时间还很长,总有一天我会花上好几个月来细心地读妻写给我的信。就在这数年时间里,我收到了妻或许数千封信吧,我不得不用一只大皮箱装这些对生活、吃饭、睡觉毫无帮助的东西。每一年我都要花一些时间,清理出年代久远的信件,为不伤害妻的感情,我总在她出门后将这些东西在厕所里烧掉,然后开足水龙头,让它们顺水流走。

我妻子死的那天天气很好,大清早的,天就变得很蓝,太阳柔和亮丽,温柔地浮现在天边,妻子说:“出去玩玩吧。”妻子至死都是个向往浪漫的女人,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正是置她于死地的凶手。出去玩玩吧,这样的想法对改变我们的生活现状于事无补,我们依旧得每个月从两个人的工资中计划出哪一部分必须用于油盐柴米,哪一部分用于寄给双方的父母,哪一部分必须存进银行,以便将来有机会买房子的时候一下子能够拿出那么多我们决不可能一下拿得出来的钱等等。但妻子说了出去玩玩吧,那就出去玩玩吧,吃了亏上了当总会回头。很多年以前,她曾经热切地盼望离开原来的单位,到外商合资的企业去谋求发展。千多元一个月呢!她说,相当于在机关辛辛苦苦发地干三年。她去了那家外资企业,果真每个月都兴高采烈地拿回千多元的工资。很多时候还可以拿到额外的红包。

事情以中方老板的老婆打上门来告终。

我就打那时起对老婆彻底失去了兴趣,其实我也相信妻子不会做出任何超越一个职员应尽职责之外的事情来,她有轻度性阴冷和严重洁癖。但是不管妻子怎样洁身自好,也难免有时候会被一些不太自觉的男人动上一动。我总觉得很多男人眼里,女人不过象公共汽车上的把手,不管它愿意或不愿意,每一双眼睛或者每一双手都在找机会抓住它。我对妻子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问题出在我身上,我清楚这一点,但多年来,我习惯了不花费和精力去说服周围任何一个人,更懒得在自己身上做这种尝试,我一旦找到了不和妻子亲近的理由,我就懒得再去说服自己了,就象我从不同任何人走得太近一样。在某些关键时候,我宁愿自己解决一些难言的问题。

中方老板的老婆打上门时,我原该为老婆说一些公道话的,我想解释妻子的洁身自好,我想解释妻有洁癖,还有性阴冷。但我想这样做,只会让别人觉得你作为一个男人连女人都体贴不了的无能。我做的就是给那婆娘抬了张凳子,端了杯水给她,然后我回到沙发上我通常坐的那个角落,捧住一摞报纸出神地看。任她在一边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妻子从公司回来,揪住她的头发大打一架。

居委会的人赶来劝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打架的时候,我已经躲进我的卧室看《参考消息》,女人打架,男人最好是不出面,尤其是打架的女人中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妻子。劝谁都落不好在你身上,干脆不管是最好的办法。

妻子提出出去散步,我很不赞成,我不知道这么多年后,妻子居然还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但我又不愿花费精力去说服她。于是我们就到了她出事的那个公园。

临出门时,妻子塞给我一封信,妻子每次给我信都是在家里,都是在早上的那扇门之后,这样的改变很奇怪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事故发生时,我一直坐在公园里离湖边很远的一个紫藤架下想这件事情。我要了一杯好茶,是我爱喝又平素喝不到的碧螺春,要了一个小点心,也是我平常很想做又舍不得做的事情,然后一直汗湿着手握住那封信,想着在这样一个天气很好的早晨,妻子一反常规地改变神秘的模式,亲手递给我一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点燃根烟,我想事情本身也许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妻完全可以放在一个让我发现,又让我不太容易找到的地方,比如放在我的枕头底下,皮鞋中,甚至象今天一样,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里。信的内容我想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无非毫无意义地赘述一些儿女情长。我一边抽烟,一边无心地翻弄着信纸。

妻子在老远老远的一个房顶平台上,找到她三十六岁不切实际的激情,她和一个孩子正试图放起一只蝴蝶风筝,每一次那只蝴蝶总是摇摇晃晃地飞几下,又挣扎着一头栽下来,我看见妻子让那孩子去找了些白纸来,她要把蝴蝶的尾巴加重一点,好让蝴蝶的重心平衡,在起大风的时候,一头飞起来,顺着湖的方向,越飞越高。

突然我觉得我应该过去制止她在房顶平台上放风筝,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我模糊记得前两天的晚报上报道过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在房顶上放风筝时,一头栽下来摔死的事情。但这念头只在我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地过一遍就消失了,我开始注意到一只半透明的小如米粒的蜘蛛,正从紫藤架上挂着自己的丝晃下来,正徒劳地一次次动荡着身体,希图能荡得离邻近的一根紫藤近一些……紫藤上开满花,随后我看见一只甲虫一下子飞过来,扑地一下停在紫藤花上,迅速收起薄如蝉翼的翅膀。我开始想起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尤其是在妻那数千封信里面,妻子正累赘地说了一些什么事情?写她想我?不会不会,十年以前可能有这种浪漫——那时候是初恋,但我们都不写信,互相给对方打电话,站在电话两头,整整说上好几个小时。

孩子很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声远远刺破空气,落在紫藤花上。我抬起头来,往妻子笑的方向望去。这一回,风筝不再摇摇晃晃了,但并没有飞多高就“扑”地掉下来。

妻子大姑娘似地扎了个马尾辫,辫子就象妻子放的风筝一样上下飞舞,妻子小小的身子就在平台上跳跃,在蓝天的背景下,妻子穿着一身线条简洁的T恤和休闲短裤,白色运动鞋。眼前的情景活象几年以前一样,妻子同现在一样美丽,我转而又想妻为什么就不可以在房顶上和风筝呢?只要她高兴。何况天气那么好。

这么想的时候,我看见妻子摆出一副助跑的样子,我想这回我不得不上前去阻止她了。等我喝完最后一口碧螺春,将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心拿在手上,向平房走去时,妻高举着风筝线开始喊“1、2、3”了。我也开始大声地喊道:“站住,站住。”但一群从树梢中飞出来的麻雀“哔哔剥剥”地打碎了我的喊声,或许妻对我的声音也是日渐陌生的缘故,或许妻本身就这样对自己作出了安排吧,总之妻小跑起来,倒退着,逗引着风筝,风筝一下稳稳地升起来,妻也到了房顶的边缘,女儿墙轻轻拦了她一下,妻便同她的风筝一起蹿起,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平台下面一丛叫不出名字的黄花、白花中间。

所有的人一下子冒出来,跑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挤不进去了,我只好极不耐烦地对所有挡住去路的人说我是那女人的丈夫,请他们让我进去。几乎所有听了我这话的人都笑起来,说女人死得这样惨,居然还有人想占她的便宜。

我最终没有亲手把她抱进救护车里,我是真的挤不进去,没有任何人愿意把看热闹的权利让给别人。在这种时候,一个妻子和一个丈夫的关系显得如此脆弱,除了一纸婚书,我竟找不到另外一种哪怕是最粗浅的证实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系的办法。而号啕大哭、痛不欲生、掏胸捶肺也无法让从相信你就是那刚刚死了女人的男人——近年来这座城市涌现了大批以哭丧为职业的明星,真正的悲痛正在失去市场。何况在机关里长年苦闷的工作中,我已经养成了不露声色的习惯,我无法让任何一件事情来打动我,或大悲或大喜,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怒不起也哭不出来——虽然我觉得确实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好。

妻子终于没有睁开眼看我一下,我默默地坐在妻身边,看着妻支离破碎的身体,殡仪馆的人再怎样缝,妻也是破碎的。我一直握着妻给我的那封信。所有的人都把我安排在痛不欲生的角色里,各尽其能地让我在痛苦里多呆一会,好让他们扮完救世主的角色。妻单位开了追悼会,我被所有妻的女同事安慰着,同情着,好事者叫来妻的妈,老太太带着一脸的鼻涕和眼泪,强压着心中的悲痛对我说:“孩子,要哭你就大声地哭出来,别把眼泪憋在心里。”实际上我并不想哭,我想谁都会死的,不过或早或晚的问题,何况妻子给自己安排了那么浪漫的结局,而活着的人还得艰难地继续活下去,每一天皱着眉头办所有让人伤脑筋的事情。那些奇怪的日子里,我很想把所有的人都打发掉,找个安静的时间,安静地看一下妻写给我的最后那封信。但我总没空,所有人都无休无止地打碎我的时间和空间。最终我不得不揣上妻写给我的那封信,同老太太踏上送她返乡的客车。

在车上,老太太一直让人心烦地和我回忆妻各种各样的故事,妻在老太太的故事里尽善尽美,无任何暇庇,老太太在我无动于衷里停止了述说她那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后,开始安慰起我来。在此之前她安慰我已经不止千遍了,现在听起来非常刺耳和虚妄。她哭着,用手掌心抹着眼泪说可怜的孩子,她说回家以后会很想念我的。她亲切的叫我孩子。我只好点头。她说希望我会常去看她,我又点点头。在听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看见客车又上来几个流里流气的人,袖着长刀,其中一个把住门,另一个坐在司机旁边的引擎盖上,递了支烟给司机。其他几个人开始从客车进门的那一头搜每个人的包。

在很难捱的紧张和等待中,那些人到了我和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终于不再唠叨。我把一摞钱递过去。老太太看看我又看看立在她跟前那个络腮胡子。钱是妻单位的同事们给我和老太太凑的,这年头不是动不动就兴搞什么集资、捐款、献爱心吗?递钱的手在经过老太太跟前的时候,老太太显然很难受,我说:“算了吧,妈,算了吧。”

“女儿的命换的呢。”那声音弱弱的一点也不坚定。

“算了吧。”我说,络腮胡子接过钱去很友善地对我和老太太笑了笑,肌肉就在黑胡子下面滚动,老太太就不再说话。

接着车箱里面发生了骚动,络腮胡子搜遍了一个男孩所有的包都没有找到一分钱,络腮胡子为孩子浪费了他的时间很恼火,用袖着的刀一下子捅在孩子的大腿根上。有一个中年男人很激动地站起来,用软软的上海普通话斥责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横着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同他一道来的那些人就散步一样的向那个中年男人围了过来。车厢中很快就染红了血,一朵朵,花似地盛开。老太太显然吓坏了,低下头,双手合什,嘴里默默地念念有词。

车子终于在一个四面荒芜的地方停下来,络腮胡子们对我们抱抱拳,说:“谢了!”然后大摇大摆下了车。

车子又飞奔起来,逃命一样。车厢里开始有人小声说话,红着脸,溢着劫后余生的兴奋。有人开始清算自己的损失,一个胖大男人哭起来,他的损失最大,一只大哥大,一只钻戒和一箱大面额的钞票。两个女学生扶起了受伤的人,一个男人脱下自己的白衬衫,撕成布条,包在受伤的人身上。接着很多人都围了上去,找一些可以帮忙的事情做,但也有只看热闹的,倚了椅子的靠背踮着脚站起来,抻直身子,撸长了脖子。

我仍然保持着刚才的从容,在我的概念里,不过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发生了,并且已经过去了,我损失了一些原本就不该属于我的钱。我开始看窗外的景色,田野里的五谷正茁壮地成长,欣欣向荣的样子。

到达一个小镇医院的时候,天开始擦黑,汽车司机放下伤员,去了公安局。结果一车妄想看热闹的人不情愿的作为目击证人留在了医院挂号厅的长凳上。中年男人显然不行了,护士们拿着各种各样的器械跑出跑进。有人对这无休无止的似囚禁的事情埋怨起来。

第二天中午才到的老太太家,老太太的老伴早几年就死了,记得上次来就是老头子死的那一年。我在老太太家吃了午饭,吃饭当中,老太太说这长途客车是坐不得了,以后看来是没有机会一个人坐车到遥远的省城来看我了。

“你会常来看我吗?孩子。”老太太问,眼睛闪闪发亮,好象她喝过酒似的,可是她没喝,我也没喝,我突然很讨厌老太太这样无休无止地问我这些不可能做到的问题。我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不可能在老太太身上花太多的功夫,但我并不想和老太太搞得太僵,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说会常来看她的。老太太就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又习惯地让我讨厌地抬起手背擦眼睛。到下午的时候,我对老太太说我该走了,想去赶晚上最早的那班火车,不再想坐客车回去,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否沉得住气,象那个中年男人一样容易冲动,生命就会这在轻易地不再属于我了。

老太太哭着重复:“我知道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你了。”她扯住我的一只手,把我拉到跟前,很大声地哭起来,然后她就这样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出了门。在火车站,我说:“妈,我也会记挂你的,你放心好了。”我想干嘛不记挂她呢,她是我已故的妻子的妈,对不对?但我又想我是不会再来看她了,路途这样远,加上工作那样忙。

我登上火车,把头伸出窗外,汽笛开始拉响,火车向前移动,老太太随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追了几步,最后徒劳地站住,车站上的建筑物开始被拉成了一些模糊的细线向后退去,老太太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有一会儿我也感到了悲伤,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我又开始散漫地想起一些事情来,最后我想我应该借这个机会好好看一下妻给我的最后那封信。我开始在我的口袋里,行李中找那封信,信却找不到了,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没能想起放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弄掉了吧,我突然很可笑地想起,会不会把那封信夹在了给络腮胡子的那摞钱中了呢?

也难说。

火车开始走进了夜的黑中,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想我干嘛就不好好睡上一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