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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手指

来源:《黄河文学》 | 文非(鲁32学员)  2017年04月06日15:49

厂子后,有几块菜地。

这些形状有些奇怪的菜地,并不集中,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稀稀拉拉,随山就势挂在山坡上。菜地究竟是何时出现的,没有人能讲得清,厂子里人来人去,菜地的历史比他们任何人的工龄都长。他们只晓得,地里的瓜菜被一个老厨子源源不断地摘了下来,四季不同,瓜菜也不同,然后,这些青翠鲜嫩的瓜菜被老厨子一遍一遍洗了,炒了,一盆一盆端上台子,再一勺勺出现在他们的碗里。

百十号人,多是从乡下来的,他们在城里辗转,从这个厂到那个厂,城里大棚捂出来的反季瓜菜,把他们的味蕾都搞乱了。后来,来到现在这个小厂子,味蕾似乎在慢慢复苏。心细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刘盖乡被老乡带到这个厂子的时候,是这年的六月,墙边的三角梅正烂漫。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贵州女人,偏胖,仅仅是身子胖,脸盘子却瘦,也标致,由于疏于打理,显出漫不经心的粗糙。贵州女人打量了他一眼,简单问了几句,然后让老乡领着刘盖乡去车间试试手。再回来,贵州女人点头说就“二床”吧。

“二床”是一台老机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还能凑合用。

货单不多,刚够他们忙碌。听讲,这应该算是景气的日子,原来有一搭没一搭等活儿;又听讲,这厂子原是一个湖南人开的,老板毫无征兆地带着小三失踪后,只给贵州女人留下这间半死不活的厂子和一纸离婚书。……这女人也拼,把自己也拼进去了。刘盖乡没转过来,老乡搡了他一把,笑。

刘盖乡也发现了那几块菜地。

起初,他只是无意发现山坡上有人在忙碌,身子一仰一俯,像是在挖什么,好几天了,位置都没挪动。他也没问人,心里猜测该是挖老根吧,要不就是挖草药,在他们老家,许多人干这营生。转日休息,他换上一身轻松的衣服,约工友去爬山,却无人响应。自讨没趣,只得独自上山。

其实,他只想看个究竟。上山,近了,才认出是厂子里的老厨子,正弓腰锄地。便想起,来之前老乡和他讲过,这个厂子的蔬菜不赖,自种,管够。

那是一块被新翻出来的地,土块新鲜,菜地的形状有些怪,像一个“凹”字,凹陷进去的那个地方,掏了一个圆坑,蓄水蓄肥。再瞅瞅远处几块地,都无一例外是这种形状,只不过,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内容,芸豆、黄瓜、茄子、辣椒或者西红柿,郁郁葱葱,加之雨水冲刷和杂草遮蔽,“凹”形看上去不明显罢了。

那个老厨子,系着粗陋的蓝围裙,舞着锄头,动作看上去不连贯,有些笨拙,轻飘,并不着力。觉察到身后有人,老厨子双手柱在锄把上打望。刘盖乡挥手,老头视若无睹,俯身将簸箕里的混合肥一把一把均匀地洒在菜地上。像是捂过的草灰、锯屑和鸡粪的混合物。洒完,又捞起钉耙细翻了一遍。

刘盖乡绕过老厨子和他的菜地,不紧不慢往山上去。待下山,老厨子已离开。新翻出来的地,有些样子了,安静地躺在向阳的山坡上,令人心生欢喜。准备种什么呢?眼下,适合种的菜却不多。

夜里,刘盖乡和老乡说起山坡上的菜地。老乡说,你说得是老孟吧,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古怪。怎么怪呢,老乡说了一件事:这些年没少吃他种下的菜,觉着过意不去,好心帮他挑水施肥,老头却不领情,还把我们几个斥了。刘盖乡有些惊讶,想起白天在山上老厨子的漠然。

他……应该和老板沾亲带故吧?

老乡摇头:老工人,被机器咬了指头,拿着一点钱回去,分不平,又来了。老板看他可怜,就把他留了下来。

难怪一块地翻了好几日……

老乡又道:他也没把自个当外人,百来张嘴吃喝,全靠他了。

若不是老乡说,刘盖乡根本不会注意到老厨子右手的破绽,虽然少了拇指,但他舞勺给大家捞菜的动作看上去还算麻利,偶有细微的笨拙或迟滞,也是可以忽略。在捞素菜时,动作粗放,量多,而荤菜就不一样了,勺子轻轻探下,提起来,抖几抖,透着几分小心和谨慎,多了一分对主家的体恤。

准确地说,厨房是一个半人。老板的亲戚,那个矮矮胖胖看大门的女人每天会去集市上买菜,自然都是些荤菜,偶尔会有一些收摊的蔬菜,便宜货。矮胖女人把采购来的食材丢给老厨子,百事不管,遇上心情好,会坐下来帮忙把菜择了,切了。老厨子嫌矮胖女人买来的食材短斤少两,或以次充好,忍不住咕哝。矮胖女人并不卖他的帐,三两句给呛了回去。老厨子哪敢顶嘴,可长此以往又觉得太不像话。于是等着,等到三楼那间办公室深夜亮起灯,立马爬起来打着火。不多时,炖好的桂圆鸡蛋和红薯被端到那间亮灯的办公室。老板很少在厂子里吃饭,这个贵州女人,总是忙,总是有应酬,场面上的饭局,自然吃不下,倒是晚上加班,老厨子端来的夜宵,暖胃,慰心。也许是真饿了,再者,老厨子的手艺不错,也会搭配,有那么点养生的感觉在里面。老厨子恭恭敬敬地把桂圆汤和红薯放在茶几上,垂手待在一边。等老板打完电话,他才哩哩啰啰给她讲矮胖女人的事,他讲得尤为小心,生怕表述不准确而冒犯了老板和那个矮胖女人。老板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晓得,那些个穷亲戚,哪个不是想尽法子盘剥她。又不能得罪他们,面上过不去不说,惹恼了他们,串通起来不定闹出什么事。孟师傅费心,回头我找她唠唠,你心里明白就是了。老板轻言安抚,语气里,是不偏不倚的客气。

厂子里,除了老板,老厨子似乎并没有很相熟的人,一是老厨子本身寡言少语不那么好接近,二来厂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有点团团伙伙的意思,不愿意和外人来往,尤其是老厨子,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这年的深秋,刘盖乡的“二床”彻底罢工,十多年的机器,寿终正寝。活儿误不得,贵州女人咬咬牙,订了一台新机器,很快便到货。把“二床”那一堆废铁弄出来,费了不少周折。打扫时,墙角一段暗黄色的东西赫然入目。刘盖乡用脚拨了拨,像几节小骨头,表面蒙尘,长短不一。外面吊装的人在骂娘催促,刘盖乡不及细看,顺手将骨头揣进口袋。

装着蹲厕所,刘盖乡掏出那东西细端详。排列在掌心的骨头修长有致,竹节一般。貌似灵长类动物指骨或趾骨,是何动物不好说,而且,动物指骨或趾骨不可能出现在车间。莫不是……刘盖乡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哆嗦。再看断面,像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瞬间被锐器切断,切面平整光滑。一种钝痛猝不及防击中了刘盖乡,他心里过电般惊叫着,悚然将那东西抛在墙角,转身疾疾地离开了厕所。

那个下午,刘盖乡洗了几趟手,似乎干净了,但脑子里却挥之不去,仿佛,遗弃了不该遗弃的东西,心底里竟有了罪恶感。鬼使神差,恐惧慢慢战胜了某种情绪,他提拉着裤子又向厕所奔去。

下班后,四处无人,刘盖乡犹犹豫豫将那东西掏给老乡看。

下午搬机器发现的。

老乡讶然失色。赶紧抛了,瘆的慌。

尽管早有准备,刘盖乡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谁的?……这人也太大意了。他咕哝。

谁知道呢,听说“二床”出过不少事。

刘盖乡缩了缩脖子,后脊背嗖嗖蹿凉风。

意识到说漏了嘴,老乡又补了一句:该死的家伙总算给扫地出门了。

谁丢下的?……得问问。刘盖乡不肯罢休。

没事吧你?老乡瞪他,难不成接回去?

刘盖乡不再吭声,找来一个小木匣将指骨装了进去,趁老乡不在,再将匣子藏进宿舍置放杂物的壁龛里。

这一阵子活儿不少,紧迫和忙碌让刘盖乡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这天晚上,刘盖乡听到某种“劈啪、劈啪”的声响,充满节奏和韵律,让人模模糊糊想起稻场里的禾苗、地里的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细听却又不像,更像是骨节错动的声音。刘盖乡循着声音,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个堆放杂物的壁龛。刘盖乡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坐起……

宿舍里的工友咂巴嘴翻个身,少顷,鼾声又起。他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打开壁龛。从长短看,应是三节拇指骨,表面光滑,骨端圆润,说明指头当初并没有受到外力挤压。令人疑惑的是,这么完整的指骨,完全可以重新接好,主人为何弃之。它就躺在机器和墙壁形成的夹缝里,并不难找到。这可是一根指头,不是一根树枝,说丢了就丢了,说不要就不要。失去这根指头,等于抽去人的许多力量,令人变得难看、笨拙甚至软弱。比如,重活干不了,种不了庄稼劈不了柴。若是右手,那将更令人沮丧,写不来字,拿不了筷子或勺子,甚至——擦不了屁股。少了它,四指握拳,不能称之为拳头,打出去也娘,毫无说服力。

刘盖乡百思不得其解,越琢磨越觉得不合常理。现在,这根遭人遗弃的、孤独的骨头,被他收留,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可怎么做又茫然无绪。也许,那个在厂子里干了十来年,同样经历了断指之痛的老厨子,能给他一点帮助。可如何开口?才不至于唐突,甚至冒犯。

食堂无人问津的红薯酒,给了刘盖乡接近老厨子的机会。

坡上刨来的红薯,一部分蒸了酒,老厨子用矿泉水瓶装了放在食堂,供大家自取。那个酒,实在难喝,辛辣苦涩,哪里是酒,分明是刀子。偏偏,刘盖乡能喝,味儿和老家的差不离。得空,他会凑上去和老厨子喝上几盅,或者,老厨子偶尔烧了好菜,也会唤刘盖乡过去。喝酒和下棋一样,得有对手,一来二去,喝起来才有劲。

这天酒酣耳热,二人微醉,趁着尚还清醒,刘盖乡道:

您这手——怕是给机器咬的吧?

老厨子滋完杯中酒,摊开残手,点头苦笑。

讲讲?

有啥好讲的,一根断指,换来两孽子反目。

刘盖乡叹一声:断指呢?为何——不接上?

老厨子躲开刘盖乡的目光,赤铜一般的脸,露出不快。

丢了。

丢了?

来来,喝酒喝酒。

显然有所顾忌,不愿多谈。

喝了个酩酊大醉,却一无所获。

只得试着从外围入手。但,那根指骨究竟是何人留下的?老厨子手指当年是如何断的?没人能讲得上来。有人干脆断定断指就是老厨子的,据传他当年也操作过“二床”。思前想后,刘盖乡决定还是想找老厨子敞开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灯下黑。主意打定,刘盖乡带上匣子上门,但几次都不见人,老厨子故意躲他?这么一琢磨,刘盖乡觉得还真是有点不对劲,老厨子有时间没找他喝酒了。莫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厂子里最近都在传刘盖乡在调查断指骨的事情。也罢,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日,刘盖乡遍寻不见老厨子,却发现坡上有人影晃动。丢下活,刘盖乡揣上匣子往山上爬。老厨子却扛着锄下来了,锄把上还拗着一个竹篮,里面几把韭菜,几根丝瓜和黄瓜。他也不看刘盖乡,低头匆匆下山。刘盖乡堵住了老厨子的去路,急道,老孟,找你有事哩。说着掏出匣子打开。老厨子瞥了一眼,蹙紧了眉,目光像是被灼了一般迅速收回去。……你这是干啥哩?不就是一截骨头嘛……你这是干啥哩?刘盖乡讪然,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到它的主人……。老厨子气急,与我何干?这把老骨头都丢外面了,还稀罕这?说完,头也不回,黑脸下山去了。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刘盖乡有些憋屈,干活也心不在焉,恍惚间,手不想被机器给剐了一下,若不是抽出及时,恐遭断掌。刘盖乡冷汗涔涔,任机器空转。一天要重复千遍万遍的动作,闭着眼都不会出错的动作,竟有了恐惧。按理,新换的机器,好使,但那逼着冷光的刀口,着实令人胆怯。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反复确认才肯下料拉闸。那几天,老乡觉得刘盖乡有些反常,不在状态,也不出活。这天在餐厅,老乡端了碗朝墙角的刘盖乡走过去,半道上却愣住了。背对着他的刘盖乡正用左手吃面,那些调皮滑溜的面条显然在跟他作对,费了好大劲他才捞起几根,然后歪了头噘了嘴凑上去,活脱脱电视里的孙猴子。见老乡过来,刘盖乡连忙将筷子换到右手,大口吃起来。

都是那根无主指骨作祟,老乡好气又好笑,催促他赶紧把那脏东西扔了,这样下去,不定搞出什么岔子来,到时追悔莫及。说话后的第二个礼拜,刘盖乡一声不吭,将一张打印纸铺在他面前。那是一张厂子注册十三年来断指工伤名单,好家伙,一长溜下来整整八十多号人,姓名、性别、住址电话一应俱全。老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人八成是疯了,也不晓得他从哪弄来的名单,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搞到手。

没人知道刘盖乡要干什么,即便是老乡,也只是认为刘盖乡中了邪,和那脏东西拧上了。但刘盖乡不这样认为,他并不是和自己过不去,那一截流落异乡的断指,已经把他搞得寝食难安,没法干活,他必须让它物归原主。也许,不仅仅这么简单,里面有些东西,他也说不清楚。

这是一项繁杂的工程,他得逐步缩小范围和目标。按照电话号码,他先把名单捋了一遍,筛去了三分之二的断指人。这些人,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回访电话感到兴奋,他们早已忘记了伤痛和曾经带给他们伤害的厂子,他们的断指被接上后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失去了应有的美观和灵活。这个电话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意外的好处,简单询问之后,再也没有下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兴奋,逢人就举起那一截有着戒指般疤痕的手指,聊起那个奇怪的电话。

剩下二十来个联系方式失效的名字,刘盖乡无从下手。细细琢磨,还是有了办法。这地方,此类工伤一般不经官,影响不好且耗时长,还要折去一点费用。双方一般都选择私了,两下省事。自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十指有十种赔法,断指接上和没接上又有较大差别。如若查出这些人当年所获赔偿,可以进一步锁定目标。刘盖乡只得又去找那个矮矮胖胖的看门人,又塞给她几张钱,那女人转身去找厂子里神通广大的老乡,老乡又找老乡。几天后,矮胖女人在那二十来个名单后补上了赔偿金额。参照赔偿金额,刘盖乡轻易刷掉了近二十个人,剩下四个高度可疑对象:

何大坤 山东省郯西县归田乡西固村第二小组

吕富贵 安徽省如阳县瓦店乡小豆村

陆世明 安徽省如阳县老君坡乡柳岔村

孟有福 江西省新宜县车溪乡脑古坝村

最后一个是老厨子,这也印证了刘盖乡方法的正确性。这四人,也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手指完全碎裂无法手术重接;二是重接手术失败,断指坏死;三是断指丢失。既然老厨子极力否认,那只有先从另外三人入手,逐个排除。年关已至,天寒地冻,看来得先放一放,待年后开春再谋划。

大雪阻隔,刘盖乡春节未能返乡。在就近的小镇和几个初中同学过完除夕后便返回厂子。给他开门的竟是老厨子,二人都感到意外。犹如见到亲人,老厨子脸上浮笑,把他往食堂里拉。

没有了机器的尖叫和人声喧闹,厂子里真是静,雪地上的三五行脚印都能数得清。

老厨子并不急于回答刘盖乡的问话,捅亮了火盆,然后围着锅灶开始忙碌,虽然已过饭点,但还是弄了一桌子的菜。落座后,老厨子说,不想回,也回不去。

不想儿孙?

咋不想?……没有钱,回去也不待见!

刘盖乡一时语塞,不免心生悲凉。心里装了事,酒就喝得有些闷。天擦黑,两人不胜酒力,挤一床,早早睡了。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屋子里暖烘烘,老厨子正在外屋温酒,花白的头发一晃,一晃。吃过饭,刘盖乡无所事事,出门抬头,青山负雪,心一动,顺脚往山脚下走去。上山的路只有一来一去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不用猜,一定是老厨子留下的。路并不好走,刘盖乡只得放弃去看看那几块菜地的念头。

晚上又是喝酒。刘盖乡这回把住了嘴。酒过三巡,老厨子微醺。刘盖乡捡起了昨天的旧话说,你恨他们么?老厨子微微一愣,把酒杯蹲在桌上。不怨是假话,可我老了,又这样了,做不了工种不了地,净添累。他们,也不容易,一个有病,一个遭灾。可惜,我这把骨头……,咳,不讲这些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哩。老厨子抹了一把恓惶的脸,一仰脖,杯中酒咕咚下肚。挣扎了一番,刘盖乡还是开了口,那根东西,有点眉目了。说着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张纸条,您看看,这三人认得么?老厨子平复了一下情绪,瞄了一眼,摇摇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十来年,没记住几个。顿了顿,又说,小刘,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个好人。

刘盖乡淡笑笑,什么好人坏人,您不是好人么?

老厨子苦笑。

开春,刘盖乡请了几天假,决定先去山东省郯西县找何大坤,临走前老厨子却执意要和他一同去,但必须是厂子放假的时候,就着清明或者端午,少请几天假。刘盖乡有些意外,也不多问,临时改变了计划。几天后,初中同学那边来了好消息,他托春节回家的工友找到了那个何大坤,据称当年由于天气炎热,且耽搁时间过长,术后何大坤断指坏死,如今还干着重活。刘盖乡心里有点高兴,拿了笔在“何大坤”三个字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清明前几天,刘盖乡和老厨子去了安徽省如阳县瓦店乡,一路无话。赶到小豆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黄昏。暮光里的村子出奇地安静,关门闭户,一点响动都没有。顺着村人的指点,他们找到吕富贵家,却吃了闭门羹,低矮的瓦房被一根木棍拴住大门,朽木戗住的院墙将倒未倒,野草封锁了通往房屋的小路。隔壁屋似有老妇在朝他们张望,刘盖乡上前打听吕富贵,老妇闻言面露惊惧之色,转身急走。享福去了。老妇边走边说。刘盖乡和老厨子对视了一眼,不知何意。死了。老妇人又吐出两个字,随即“咣当”一声关上门。老厨子并不死心,欲再找人问个究竟,正往外走,迎面一个面善的女人挑着一担枝条上了院场,像是这家的女主人。老厨子上前说明来意。前些年过世了,女人说,瘫床上几年没人照顾,儿子一家在外打零工,还是我婆子给口热饭。……你讲的他那根指头,听讲是丢了,怎么丢得就不太清楚,从没听他讲过。令人失望,大老远赶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天色已晚,赶往镇上的末班车早过了。二人正为夜里落脚犯愁,女人说要不在我这将就一夜?刘盖乡想起刚刚老妇人的怪异,连忙摆手。老厨子思忖道,要不就在吕富贵家对付一宿吧。

只能这样了。

这一夜刘盖乡基本没睡实,屋里浓重的霉味及老鼠出没的声响令人难以忍受,直至远处递来鸡叫,才迷糊过去。醒来,不见老厨子,屋外一阵“哧哧哧”的声音。刘盖乡出屋,见老厨子正在铲除院里的野草,院子西北角,还铲出一块“凹”形的菜地。刘盖乡在心里笑了一下,打着哈欠,弄那干啥,又没人住。主人总会回来的。老厨子说,荒着也是荒着。刘盖乡歪头瞅了瞅西北角的“凹”形菜地说,很奇怪啊。老厨子直身道,聚财,不跑肥,我们那都这样。

那老妇人正隔着院墙扯了脖子朝这边张望,见刘盖乡转身,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吕富贵存疑,只能寄望于陆世明了,好在同一个县,免去了长途奔波。紧赶慢赶,当日上午就赶到老君坡乡柳岔村。情况似乎有些糟糕,二层小楼,倒是气派,但同样大门紧闭。找人打问,才知陆世明随儿女搬县城好多年了,房子一直空着,只是回来祭祖住几日。再问,陆世明早些年做工确实被机器吃掉了一根指头,且是左拇指,具体情况就讲不上来。这令刘盖乡心里为之一振,心底又慢慢升起了希望。

按照乡人提供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陆世明的大儿子,声音好不耐烦。搞清楚刘盖乡的意图后,对方顿然变得热情起来,居然要派车过来接他们去县城面谈。刘盖乡谢绝,当即和老厨子赶回县城。

蹦蹦车在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门前停下。刘盖乡和老厨子犹犹疑疑进去,正准备掏出电话再打,从里面的包厢里却出来三男一女,有点相像,其中一个瘦男子捉住刘盖乡的手,自称是陆世明的老大,说着把刘盖乡和老厨子引进包厢。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气度不凡,正喝着茶,小口小续。老大介绍说这是我们家老三。老三瞟了一眼他们,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招呼。刘盖乡和老厨子有些拘谨,陆世明的五个子女,齐整整坐了一排。

东西……拿出来看看?老大欠身堆笑,先开了口。

还是——先说说陆老爷子的情况吧。刘盖乡将装有木匣子的皮包下意识地拽紧了紧,仿佛一松手就会被这伙人抢了去。

二位师傅这是打哪来?那个厂子叫什么来着?还有老板……老大拍着脑门,瞧我这记性,老爷子早些时候还跟我唠过。

这是在核实身份了。

台州东沙镇——宏发模具厂——老板吴冬满。

仿佛记起来,老大连声应和,然后转入正题:不瞒二位,老爷子当年出事时,因年纪大昏过去,醒来时已在医院。大伙告诉他断指可能被机器给吃了,车间寻摸了个遍,没找着。回来这些年,老爷子就没放下过,心底里一直惦记。这不,前不久突发脑梗,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还是先看看东西吧。一旁的老三打断。

气氛有些压迫,刘盖乡本不想过早把匣子拿出来,可又不好拒绝,他用目光向老厨子求援。老厨子却木着,表情复杂。从离开小豆村,刘盖乡就感到老厨子不太对劲。

木匣子在五人手中转了一圈。

开个价吧!老三又说。

刘盖乡愕然。

不要误会,刘师傅。老大说,你们千里迢迢把老爷子东西送来,帮了我们大忙,也了了老人一个心愿。你也晓得,老爷子近来状况不好。我们这有个讲究,人去了不残不缺才完整、圆满。我们哥几个,前些日子还商量给老爷子订做一根金手指,但那毕竟是金属,哪里比得上这个,瞧这色,不就是金手指么。

可这东西不一定就是陆老爷子的呀。刘盖乡示意老厨子把东西收好,简单把吕富贵的情况说了一遍。

应该是,应该是。再说呐,那个吕师傅都去了,用不上了嘛。一直未开口的女儿抢嘴。

荒唐。刘盖乡心说。可嘴里却词穷,好像不答应,该他的不是了。他张着嘴,捅了捅一旁的老厨子。那老厨子,拽了几节骨头,像受了冷一般,佝偻着身子,尽量向沙发里处缩了去,全然不顾有些着慌的刘盖乡。

一万二吧。老三干脆。

刘盖乡吓了一跳,他确定自己没听错,心怦怦然。这时,一旁的老厨子把东西胡乱塞给刘盖乡,忽地从沙发深处挣脱起来,掩面冲出了包厢。那几节骨头,早已被汗水濡湿,还带着体温,热水中捞出一般。刘盖乡抱歉地朝屋里的人笑了笑,跟了出去——好似摆脱束缚的囚犯,刘盖乡长吐一口气——大厅里并没见老厨子,隔着玻璃墙,刘盖乡看见,老厨子蹲在屋外的台阶上,双手捂脸,身子一抽一抽,一抽一抽。

刘盖乡怔了怔,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袭来,浸至他的五脏六腑,及至每一根神经。

谢绝了陆家兄妹吃饭的邀请,刘盖乡在路边找了个夜宵摊点。老厨子没动筷子,闷头喝酒。那种纯度有些可疑的烈酒并不怎么好喝,呛得他直泛泪。

接下来——怎么办?老厨子抹着泪问。

刘盖乡摇头。没法确定,给了他们,遭天谴。

卸下我的指头给他们吧,一根也是断,两根也是断。

你喝高了吧老孟。刘盖乡差点被噎,白了老厨子一眼。

一万二……值当。

刘盖乡抢过老厨子的杯子,不让他再喝。

在去小旅馆的路上,陆家老大打来电话。钱不是问题,可以再商量。至于是不是老爷子的东西,也并不紧要。十年了,那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我们坚信这是神明的安排。刘盖乡心里发堵,没来由的堵。看着走在前面老厨子落寞的背影,突然很想冲电话吼几句。他终究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草草问了几句陆老爷子在医院的情况,便匆匆挂了。

这一晚刘盖乡倒是睡得踏实,夜里却被推醒。刘盖乡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内只有微弱的路灯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老厨子一直没睡,坐在床沿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东西……是陆老爷子的。老厨子期期艾艾。

怎讲?

昨儿早上在小豆村,有个事没对你讲。

刘盖乡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

隔屋的老婆子,在你睡的时候悄悄找了我,说,当年吕富贵……使诈哩。

老厨子避开刘盖乡的目光,勾了头,摩挲着床沿,表情有些不自然的生涩。

……在去医院的路上,吕富贵趁乱把那东西给扔了。

扔了?刘盖乡猛然坐起来。

扔了。

瞬间,他仿佛又明白了过来。

就想多拿点钱?

老厨子没再吱声,石头一般沉寂了下去。刘盖乡再也睡不着了,这太令人感到震惊,甚至有些难以名状的悲壮,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并不怀疑老厨子的话,老厨子不可能为了陆家兄弟开出的一万二,编出这等谎言。问题是,老厨子为何要瞒着他?为何又要在半夜吞吞吐吐把实情告诉他?还有,老厨子为何一直极力避谈自己的断指?刘盖乡疑窦丛生,排除了吕富贵,事情并没因此变得简单。

担心去晚了碰上陆家兄弟,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天未亮,刘盖乡和老厨子奔医院。

陆老爷子比他们想象得要糟,拉着刘盖乡的手两眼发亮,庆生长庆生短地絮叨。刘盖乡和老厨子面面相觑。陪护的保姆说,他就这样,每个来看他的人都是庆生,有鼻子有眼,天知道这个庆生是谁。刘盖乡捏着老爷子的残手,路上想好的问话一字一句咽了回去。干坐了一会儿,替老爷子剪完指甲,然后和老厨子匆匆出了医院,直奔火车站。

还没到厂子,陆家老大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刘盖乡没有接听,他已经想好了,回去后等老厨子想明白主动找自己谈,他等着,他有这个耐心,他不信老厨子就不开口。万一,最后,只有把指骨和陆老爷子的指甲、老厨子的头发一同送去做DNA检验。刘盖乡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过于执拗,而且还得搭上一笔不小的费用。也许,就图个心安吧,别的,实在想不出来。

都知道刘盖乡和那根来历不明的指骨拧上了,那个贵州女人,竟然在一次全员训话中突然说起这个事。当然,她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是一再强调,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影响工作,更不得口无遮拦对外随意抹黑厂子。贵州女人这样说,就有点批评的味道了,等于在奉劝刘盖乡赶紧收手。刘盖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四五天过去,七八天过去,老厨子不见任何动静,他快有点沉不住气。大伙也厌倦了,这个事,有点恐怖,又有点刺激,与他们既密切相关,又毫无干系,反正吊人胃口。可吊人胃口的事总没有个结果,而且,在最初的一惊一乍之后,又缺少兴奋点,就像一部拖沓的肥皂剧,令人乏味。想想,似乎是老厨子的不是,不就是一截黄不拉叽的骨头嘛,认下来有这么难么?令人不高兴的是,那个厨子,一点愧疚都没有,跟没事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扛把锄头上山种地。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一连好几天,老厨子都在山上翻地,身子一仰一俯,一俯一仰。又过了几天,有人上山,发现那些地不一样了,全部下了种或栽了秧苗,那些嫩苗被点了水,已经活过来了,挺拔挺拔。那些下了种的地,也冒出米粒大星星点点的绿。

赶在抽薹前扯了下来的白菜卷心菜萝卜等,被老厨子细心收拾了,准备做成盘菜。他还拿出好几百钱,叮嘱矮矮胖胖的女人多买些荤菜,要给大伙改善一下伙食。胖女人满脸不解,不年不节的,改善啥伙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是不是因为那截骨头给大家道歉来着?确实,老厨子亏欠大家,欠什么又不好说,也许,就是……,矮胖女人不好意思往那方面想,那样想了仿佛她成了一个好吃的女人。她没多问,更没声张,反正有好的吃,花得还是别人的钱。

最先发现异常的还是这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她捏着饭盆像只肥胖的鸭子雄赳赳往食堂赶,生怕落在别人后面。落后了改善伙食的好菜就落在别人碗里了。进了食堂她却愣住了,我操!怎么回事?什么情况?里面竟然摆了五六桌酒席,每桌热盘冷盘荤素搭配,肘子、梅菜扣肉、白灼虾、大蒜炒肉、萝卜炒年糕、清炒白菜……红红绿绿,满满当当,还有老白干,连碗筷和凳子都摆好了。我操!我操!矮胖女人一下子就被弄得兴奋起来,她在菜香中边笑边大声喊着老厨子的名字,却无人应答。她顺手拿起一块肘子,挺着高耸的胸脯又雄赳赳向厨房深处走去。也没人,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进了老厨子住的里间,却吓了一跳,屋里常用的东西少了,床上的褥子也不见了。

刘盖乡赶来的时候,屋里挤满了人。他愣了愣,转身向宿舍冲去。壁龛里木匣子尚在,金手指却不翼而飞。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老厨子孟有福。

刘盖乡的心狠狠地被剐了一下。他铁着脸折回食堂,那些工人已经围在桌边吃开了。老厨子的屋里空无一人。矮柜上立着百事可乐瓶灌装的红薯酒,下面压着老厨子那套不常穿的、折叠好的厨师衣帽。刘盖乡晃了一眼颜色浑浊的红薯酒,依稀看见里面泡着一段类似人参的东西,却又不像人参,拿起来细瞅,如遭电击,脸色骤然煞白,他“哎哟”一声,在惯性的作用下,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可乐瓶失手滚落在地上。

瓶里泡着的,分明是一根惨白浮肿的拇指,像一个失效的生物标本,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外面的人热热闹闹正吃得高兴,没有人听到老厨子屋里那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惊叫,即便有人听到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原发2016年第4期《黄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