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撒
老鸹撒又叫老鸹头,是关中乡间的一种不起眼的面食。陕西方言把头叫做撒,这种面食形状有点像老鸹的头,故乡间称老鸹撒。老鸹撒不是面食里的阳春白雪,而是下里巴人。从前在乡村它像“狗肉一样上不了席面”,是端不上餐桌的,村民们也不屑吃,更不要说登上城市饭店的大雅之堂了。
老鸹,学名乌鸦,浑身羽毛乌黑,就像关中黑猪,是一种不祥的鸟儿。关中方言有俗语“老鸹笑话猪黑”,足见其黑。人们常说“天下老鸹一般黑”,可见全国各地老鸹都是黑的。老鸹叫起来呱呱的,如同在木头上剐割一样,听得人心烦。其声凄厉,其情惨淡,听着让人心神不宁,心里毛躁躁的。常言说:“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出门遇见老鸹,乃不祥之兆,也是乡人最忌讳的事。由此可见老鸹撒也不是什么高档的面食。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老鸹撒是农村懒婆娘的饭。家庭主妇勤快又能干的是不吃老鸹撒的,一般人家主妇只有在忙得勾鞋顾不得拾帽子的时候,偶尔做上一半顿老鸹撒。经常吃老鸹撒,街坊四邻就会嘲笑主妇懒,男人也会没面子的。
至于乡下人为什么把这种面食叫老鸹撒,而不叫喜鹊撒、黄鹂撒, 我想皆与懒婆娘饭的恶名有关,也与老鸹的污名是分不开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一阵风。”老鸹撒的名字随着秦岭下山风传播,伴着沣水和渭水扩散,在关中乡间就叫开了。虽然家喻户晓、妇幼皆知,但不受人青睐。
村里过去发生了一件老鸹撒的悲惨故事。同巷子六婆人有点歪,又添烦,嫁给六爷这个老实头。早年一连生了几个娃,不幸的是都夭亡了。生下五女叔,六婆就给他起了女娃名字,倒是健健康康的,就是像六爷是个榆木疙瘩。瞎鸟碰上了好谷穗子,五女叔娶了第一房妻子绵绵婶。绵绵婶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既漂亮又绵软,满巷子男人都眼红。第二年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挺和美。不过六婆和绵绵婶经常闹矛盾,五女叔既怕六婆,又不敢得罪绵绵婶,常常像风箱里的老鼠夹在中间受气。一天绵绵婶午饭做了顿老鸹撒,遭到六婆一顿臭骂,绵绵婶翻了几句嘴,一下子惹怒了六婆。六婆气得浑身打战,一怒之下脱下鞋子打了绵绵婶一个耳光。绵绵婶心里想不过,结果喝了敌敌畏死了。绵绵婶娘家人一场大闹,把六婆折腾得够呛,五女叔成了鳏夫。
六婆年轻时是村里“运动红”,每次“运动”都是骨干,人很厉害。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打光棍,六婆一下子着了急,四处托人给五女叔续弦。六婆熬煎得吃不香睡不实,只好托媒婆“连长婶”到商洛找了个山里妹。不过这山里妹和绵绵婶比起来,丑多了,实诚多了,六婆肠子都悔青了。更让六婆怄心的是,山里妹春草婶粗毛大骨头,切的洋芋丝像板凳腿,切的臊子块大如积木,懒收拾,做饭失急慌忙很粗糙。最让六婆不能容忍的是她常常爱做老鸹撒,弄得六婆打掉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有口说不出来。真是一物降一物,走黑路怕鬼偏偏碰到鬼。六婆的威风扫尽,巷子里再也难见她的笑容,也很难听到她高喉咙大嗓子的说话声。
不过初中时我也做了一次懒婆娘,亲手做了一顿老鸹撒。上初中时秋假,我有点懒不愿下地干活,毛遂自荐承担起了在家做饭的任务。两个姐姐一手拎着镢头,一手拿着毛巾下地砍苞谷秆去了, 我一个人清闲自在地在院子里玩了起来。玩兴正酣,不觉太阳快要跃上头顶,猛然一看电子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姐姐马上要回家吃饭,看来难免要遭一顿臭骂了。我一下子慌了神,头上直冒汗,又是抓耳又是挠腮,失急慌忙洗手做饭。急中生智,我灵机一动,干脆做一顿老鸹撒。
做老鸹头的稠面糊有点像烙烧饼子的软面团,软硬要适中。既不能太稀,稀了下到锅里没形,就成了麦面糊糊或者疙瘩汤了,但也不能太硬,硬了筷子是夹不动的。我用筷子使劲地搅动面团,或顺时针或逆时针,一圈一圈反复搅匀称,饧到一旁。生火烧水,给灶膛添上大块硬柴,火苗呼呼在灶膛里欢快地唱着歌,扭动身子兴奋地跳着舞。我麻利地洗涮泡好的黄豆和粉条末,洗豆腐,淘葱和青菜,刮洋芋。豆腐洋芋切成丁,葱和青菜剁成小段。小锅烧油,一会儿油锅上就油烟腾腾,菜籽油油香四溢,我三下五除二把菜倒进油锅,上下翻炒。狭小的厨房蒸气弥漫,香气飘荡,我俨然厨神一般。
大锅里的水已烧开,万事齐备,只差夹老鸹撒了。我揭开锅盖,左手托起面盆,右手拿起筷子,开始最后一道工序夹老鸹撒。瞅着面团,选好角度,竹筷子用力一夹,一个个老鸹撒像鸭子一样跳入翻滚的水中。左手不断地转着面盆,右手伺机不断地夹。夹老鸹撒也有技巧,既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还要匀溜。一阵大火,铁锅口的蒸气圆了又散,散了又圆。几开之后,锅里漂满了白生生的老鸹撒,个个攒动,如同满河小白鹅,十分可爱。看着锅里的老鸹撒,顿时来了食欲。当两个姐姐汗迹斑斑地回到家里,老鸹撒刚刚做好。不知是饿了,还是我做得香,我们姐弟三人都吃了几大碗。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老鸹撒。
打墙板翻上下,如今老鸹撒不仅像小麦一样进了城,而且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堂而皇之跃上高档饭店的主打主食。如今老鸹撒配上甲鱼汤、排骨汤、鸡汤和各种高汤,有了好多不同的口味,既营养又好吃。就像一个男人西服革履,更显英俊潇洒,更像一位服饰多变的美妇人,用不同的美吸引着周围的人。驰名古城的金地老鸹撒分店开了一个又一个,其他饭店老鸹撒也赫然跃上食谱,老鸹撒成了高贵的面食,从此和平民拉开了距离。
几个月没吃就有点想吃,邀上几个朋友,喝上几两西凤酒,吃几碗老鸹撒。几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了。从雾霾说到环保,从打老虎聊到拍苍蝇,从萨德系统说到中韩关系,从汪曾祺扯到刘亮程,从陈忠实谈到贾平凹,最后又回到了老鸹撒。喜欢较真儿的朋友说“这老鸹撒不是真正的老鸹撒,其实是拨鱼”,另一个则说“应该叫疙瘩汤”,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中庸的作家朋友则慢条斯理地说“只要好吃就行,管它是什么,叫什么”。说着,谝着,争着,吵着,不觉酒店人去楼空,大家方各自散去。
老鸹撒从前在乡下留下懒名,如今在城里成了美食。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难怪人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老鸹撒已不是汉代的老鸹撒,也不是从前乡下的老鸹撒了,不得不对它刮目相看。
不过我还是喜欢吃从前乡下的老鸹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