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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傻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天文  2017年04月05日09:21

傻哥是我二伯父的小儿子。

听父亲说,傻哥起先并不傻。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发高烧,那个年代,缺医少药,加上家境困窘,把大脑烧坏了。

傻哥的傻是相对于正常人来说的。

我读一年级时,傻哥读三年级。我读二年级时,傻哥读三年级。我读三年级时,和傻哥成了同班同学。当时学校有规定,学习差是不允许升级,傻哥于是读了三个三年级。

我和傻哥的故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傻哥是小伙伴们经常嘲笑、捉弄的对象。傻哥虽长得高大、粗壮,对各种嘲笑、捉弄总是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还口,不动手,这样更助长了伙伴们的气焰。

我耻于傻哥为伍,更不曾喊过他一次“哥”。放学回家和傻哥要走同一条路,为了撇清与傻哥的关系,我选择走小路,要绕一个大弯,路程变长。

和傻哥关系的缓和是一次说不清与谁相关的打斗。

那次我值日,下午放学后打扫教室卫生,走的晚。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了三个同学手拉手围着傻哥不让他走,边跳边喊,“老傻、老傻…”傻哥 “憨憨”的站着不动,明明与他相关却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任凭他们捉弄。

面对傻哥的无动于衷同学们觉得无趣,看见了我,一阵小声嘀咕后围住了我。喊声变成了“傻弟弟、傻弟弟…”从一年级开始一直是班长的我又怎会傻呢?所有的委屈化成了泪雨滂沱,双手交替擦着泪水,竭力把哭声咽到肚子里。

“傻弟弟、傻弟弟…”的喊声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戛然而止。原来傻哥出手了,干脆、利索,把那三个同学打倒在地。我睁开泪眼的那一刻,看见了傻哥的左手伸到了我脸前,他面色有些尴尬,我想,傻哥是想给我擦泪水吧?

看到傻哥伸出的左手,忽然想起傻哥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写字的样子,我破涕而笑。傻哥是左撇子。

我以为,此后会与傻哥一直在一起,有人欺负我时,傻哥会像大侠一样从天而降。可现实不是这样,傻哥退学了。

我不知道傻哥为何退学,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上次的打架。我不敢去问傻哥,更不敢去问二伯父。

此后,上学、放学我不再走小路。在那条傻哥曾经经常上学、放学走的路上,我幻想着能遇到傻哥,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傻哥有一手绝活儿---掀蝎子。一个洗干净的装洗衣粉的塑料袋,一个用竹筷子从中间劈开做成的镊子,一个用钢筋弯成的翻石块的钩子,凭着这些简单的装备,在春天,傻哥会大显身手。我也经常跟着傻哥去掀蝎子,傻哥很照顾我,告诉我哪里有蝎子。当然,除了我,傻哥掀蝎子一直是独来独往。

我们把大蝎子叫“黑毒”,小的叫“蝎羔儿”,中等的叫“半大儿”。当然数个头大的“黑毒”毒性最强了,得小心应付,但我还是遭遇了一次。

当我翻开一块大薄石板,一只“黑毒”赫然在目,拖着长长的尾巴仓皇向草丛中跑去。我慌了,害怕蝎子跑丢了,顾不上用镊子,用拇指、食指捏向‘黑毒’尾巴。揪心的疼传来时,我清醒了,我被蝎子蛰了。

我大呼小叫,傻哥跑过来,看见我紧握住的食指,快速的解开了腰带,并抽出来,是一根窄窄的长布条。傻哥把腰带放在石头上,拿起一块石头砸断了一截,在我食指根部用这一截布条使劲儿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一个结。

回家路上,傻哥因为没了腰带,用手提着裤子,还得拿着掀蝎子的工具,时不时裤子会掉下来,又赶快把工具扔了提裤子,样子滑稽可笑。我是痛苦并快乐着,一直到家。

我一直好奇,我把卖蝎子换来的钱全部买零食吃了,可从来不见傻哥买零食,那钱都哪里去了?问傻哥,傻哥总是扭扭捏捏,黝黑的脸庞微微发红,可不告诉我。我更是好奇,在我的连翻追问下,傻哥告诉了我----攒钱娶媳妇。因为这个回答我笑了好久、好久。

一次和傻哥在去姑姑家回来路上,傻哥走着走着,忽然跌倒地上,身体抽搐不止,口吐白沫,双眼紧闭。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大哭。没多久,傻哥竟醒了,精神萎靡,弱弱的问,怕不怕?是不是吓着你了?

后来我知道了,傻哥这病叫“羊羔疯”,学名“癫痫”。

有一段时间,傻哥总是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无人的角落,掏出一个熟鸡蛋与我分享,还叮嘱我,谁都不能说。我不知道鸡蛋的来路,有时也会问,不攒钱娶媳妇了?以为是傻哥买的。有一天,这个秘密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大怒,责骂我,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后来我知道了父亲发怒的原因,那个傻哥和我天天分享的熟鸡蛋,是伯父为了医治傻哥的“羊羔疯”找的偏方,是治病的药。再后来,我亲眼目睹了熟鸡蛋的制作过程。一个粗糙的碗,倒入食用酒精,然后用火柴点燃酒精,在幽蓝的火焰中把一枚鸡蛋放入碗里,待酒精燃尽,鸡蛋也熟了。

不知道二伯父从哪里找来的偏方,但终是没有治好傻哥的“羊羔疯”。

那是一个初冬,在二伯父家东侧的马路上,我在看姐夫用新买来的粉碎机粉碎晾干了的红薯藤。伯父急匆匆的走来,喊姐夫,我也跟着去了。

在傻哥的卧室里,傻哥盖着厚厚的被子任凭伯父、姐夫的一次次呼喊没有应声。傻哥就这样死去了,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是如何、在什么时候死去的,是二伯父发现傻哥一直不起床喊他时才知道。

那一刻,我如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以致于傻哥后来的丧事我没有一点记忆。只是听父亲说,在傻哥的床下,发现了一摞整整齐齐码好的钱。我知道,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是傻哥攒的娶媳妇的钱。

去年春节,和妻子、儿子回老家过年。中午,我来到那座低矮、破败的房子前,站在大门外,透过木栅栏,看到了那扇窗,窗后,是傻哥的卧室。院子里枯黄的杂草、遍地的落叶掩盖住了地面,荒芜得看不到人活动的一丝痕迹,包括傻哥的一切一切。

年三十晚上,我和儿子拿着手电灯来到埋葬着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坟地。祭拜后我站在了傻哥的坟前,点燃了一根硕大的蜡烛插在了地上,然后傻傻的发呆。儿子在兴高采烈的燃放拿来的鞭炮、烟火,不小心引燃了岸头上的枯草,火蔓延开了,火光映红了一片天地。儿子大喊着,爸、爸快来救火,儿子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在那里傻傻呆立着 。

儿子怎么知道、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一抔黄土下埋着的是我的傻哥,是我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哥”的傻哥。

傻哥名叫长青,终是没能长青。

我固执的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在我心里活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长青呢?

作者:刘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