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 客
听到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我还以为只是二哥一个人。
以前他总是敲门的,为了不影响我——有时文章写到紧要关头,不能有任何的打扰疏忽,唯恐那突如其来的灵感,稍纵即逝——后来便自己悄悄地进来了。
兄弟俩所以交换钥匙,不仅因为我时常要外出开会、旅游,需要有人喂鱼缸里的鱼、浇花盆里的花,同时也避免忘带钥匙的尴尬。这样楼上楼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门打开后,坐在客厅靠窗右侧电脑台前的我,扭头一眼便认出二哥身旁那张白白胖胖、头发总是剃得很短,显得精神焕发的娃娃脸,背后还站着一个上了年纪、戴眼镜的女人。
这是二嫂娘家的大哥和大嫂。
“哦,大阿哥,大阿嫂!”我热情地迎了上去。
“我带阿哥阿嫂来看看房子。”二哥接着解释:“春节俊俊结婚的时候,阿嫂没有回来。”
“因为要带孙子,照顾做月子的女儿!”我表示应有的理解,又关心好奇地问:“听说澳大利亚养孩子都是政府出钱?”
“如果父母永久性失业、找不到工作的话。”大哥的回答很有意思。
“那不是还得自己养吗。你们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10号到的,回来处理一些事情。”大哥有些无奈地说:“出租的房子到期了,我们也不想借了,打算把它买掉。你嫂子也要去医院复查一下。”
“你们去几年了,领到绿卡了吗?”
“快了,还有几个月就满四年了。”
“以后还能享受国内医保吗?”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明年就不行了。不过澳大利亚是一个高福利的移民国家,有健全的全民医疗保险制度。所有的永久居民,只要根据收入的不同,缴纳几%的费用,作为‘保险基金’,并选择在公立医院看病,都有资格在享受免费的医疗服务。如果住院,连伙食费都全由政府买单。”大阿哥真不愧是做会计的,对经济问题了解得清清楚楚。
“是吗?”我大为惊讶:“以前总听人说,在外国看病很贵的。”
“其他的国家,我不知道,在澳大利亚,确实是这样,不用为此担心的。”
“这么说,真要在澳大利亚定居了。”
“唉,有什么办法呢?”先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大嫂,轻轻地摇头叹息。
“做父母的,一切为了儿女。何况是独生子女。”我不由地满怀怜悯同情。
“现在又添了一个男孩。”大阿哥表情很复杂,又忧又喜。
望着这对理应安度晚年,却还在不停奔波的老人,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感到非常困惑不解。
现在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不当官,都一门心思往外跑。农民工进城,是没有办法,为了生存,虽说有城乡差别,毕竟都是炎黄子孙。这些人却放着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做,偏要到国外去当遭人歧视的二等公民。
像孟怡婷——这是大阿哥女儿的姓名,这样优秀的人才,既然能作为技术移民,在中国也应该有很好的前途。为何一定要背井离乡,把自己折腾成不伦不类的外籍华裔,还要把父母动员到人生地不熟,连语言也不通的异国他乡去呢?
也许他们自以为是孝顺,对于父母来说,却未必如此,甚至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何况自己的母亲,还身患绝症。
“你们的房子宽敞明亮,装修得简洁舒适。这儿环境也不错,视野开阔,空气清新,适合退休的人居住养老。”难怪大嫂深有感触地说:
大哥也羡慕不已:“尤其难得可贵的是,你们兄弟两人,能够这样和睦相处。”
“前面有吊车的地方,就是黄浦江。按照规划,沿江一带将修建滨江景观大道。”二哥兴致勃勃地介绍:“北面的那座就是闵浦大桥。附近的地铁站距离市中心人民广场,不到20公里,开车更加方便。”
“晓明,像你这样生活,其实也挺好的,没有孩子,一个人无忧无虑的。”难怪上次侄子结婚,闲聊的时候,大阿哥会出人意外地说。
想不到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这种孤单寂寞的生活,竟然还有人羡慕。
“二嫂,今天烧什么好吃的?”晚饭前,我一到楼下,就垂涎欲滴地问。
“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二嫂一点也不客套。
“这怎么可以呢,即使自己的哥哥,也不能太随便了。”虽然我知道二哥家平时的伙食很好,却还是忍不住开玩笑。
“三弟,又没大没小了。今天你难得来蹭饭,做嫂子的当然得额外加几个菜啦。”在厨房里忙碌的二嫂,随后笑嘻嘻地说:
“饭菜都烧好了,大家坐下一块吃饭吧。”。
“今天正好是中秋节,为我们难得的相聚,也为远方的亲人,干杯!”为尽地主之谊的二哥,首先举杯祝福。
“大哥,大嫂,尝尝二嫂的手艺,尤其是糖醋排骨!”为了避免触景生情,我赶紧打岔。
“嗯,味道好极了!”
吃过晚饭,我和二哥们照例要去散步,顺便遛遛早已迫不及待、“汪汪”叫唤的泰迪卡卡。
“大哥大嫂,你们稍坐一会,今晚就不要走了。”
“是啊,反正有地方睡的。”我接着二哥的话,在一旁挽留。
“不行,明天有人来看房子。我们也想多挂几家中介。这样房子也许出售得快一些。”
“那也得等我们回来再走,我开车送你们。”二哥殷勤地说。
“这么远的路,来来往往,挺辛苦的。”
“不要紧的,反正退休了,又不上班。”
“那就麻烦你把我们送到地铁站。”
“好了,就这样。你们谁也不要再争了,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的。”二嫂在最后拍板。
“再会。”
“再会。”
“每次看到他们,听说他们的事情,我非但一点也不羡慕,甚至满怀怜悯同情。”在电梯里,我情不自禁对二哥说:“哎,都这么大的年纪,还不得安生。”
“这哪是享福,就是折腾,跟充军一样。想想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
“看来他们以后不会经常回来了,这么好的房子,卖了太可惜了。”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房子借出去被弄得一塌糊涂,又不能老是空关着,女儿又要还贷。”
“他们究竟贷了多少款,怎么到现在还没还清啊?不是说不急着还吗?澳大利亚房贷利息低,比例高,时间长。”
“说是这样说,借人家的钱,总是要还的。正因为住房面积大,贷款比例高——澳大利亚首次购房,抵押贷款最多可贷到房价的95%,偿还的压力就大,利息就越高越多。据说澳大利亚的房贷本息是每周支付的,约占家庭年总收入的30%—40%。
“这样连本带利,总共得还多少钱呢,牛年马月才还得清啊。要是在上海,何至于如此啊。再说这样远离祖国和亲人,即使住有游泳池的别墅,又有什么意思,冷冷清清,无依无靠的。”
“现在看来,还是俊俊有主见,那么多的机会,就是不出去,觉得中国并没有什么不好,潜力更大。”二哥不无安慰地说。
“现在也确实发展的不错,都当上总经理了。”
“还有,你知道吗,为了女儿生第二胎,当时大阿嫂都得了忧郁症。总是担心害怕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照看孩子。
“竟然有这样的事!”
“我也是刚听说的,幸好病得不是很重,后来治好了。”
“难怪去年没有来参加婚礼。”
( 啸 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