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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插

来源:白银部落微信公众号 | 南翔  2017年04月05日08:00

编者按:《檀香插》是南翔2017年首发的一个短篇,与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兵的相关评论同时刊发《芙蓉》第2期,小说《檀香插》为《小说选刊》第4期转载、《小说月报》(大字版)第4期转载。如评论所言:主人公“罗荔的困境不止是法理与人情的纠结,还在于‘简慢而单纯’的生活信条的整个扭曲……小说有意的融混叙事放大了这个善良女人内心的悖谬,她的未来如何,小说没有允诺,但读者自当领会——这就是仿真的梦境以完成的方式带给小说的‘未完成’性……小说中,檀香不言,而却包蕴对人生的洞察、审视与反讽。”【摘自马兵的评论:《人心的幽微——读南翔的“檀香插”》】

檀香插(短篇小说)

天色已晚,繁闹了一天的城市渐次被灯火笼罩。罗荔从三招出来,步态不稳,俨如醉汉,她想象得出自己的步态一定很难看,面色也苍白如纸。走过一条不甚宽的细叶榕和木棉交织的林荫道,便到了海滨大道的辅道,她连抬手打车都费劲,上了一辆电动蓝的,司机连问三遍,几乎将头反向贴近她的嘴唇,才听明白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要去哪儿。她就如时尚说的“北京瘫”软在后座上,根本不理会或许根本没听到司机叫她系上安全带。

一闭上眼,她脑海里尽是在三招里看到的电视画面,那样的画面,任何一个成年男女,或许都会激发起好奇与兴奋,对于她这个特殊又特定的旁观者,却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恶心!

在本市,三招是一个言者会心的所在,一栋在成群的华丽转身又不无个性张扬的大厦中日渐颓败的楼宇,几乎尽人皆知,因为它是一个办案子的地方。有一群人成年累月地在这里办公,他们衣着俭朴,表情严肃,走在大街上与众人无异,可是在他们默默无闻背后的研判与讯问,一经新闻发布,常常如投石入水,在本市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罗荔忽然成了这个涟漪中的一环,准确地说,是罗荔的丈夫肖一木,即将成为一个小圈子中令人好奇因而围观的涟漪。平心而论,丈夫所在的一家企业小之又小,小得开始听别人叫肖一木肖总,罗荔都替他难为情。早两年就听说这么一家交通局下属的消防器材公司,要合并同类项,那么会计师出身的肖一木,充其量是一个更大公司的财务主管角色,可是偏偏就一拖再拖,在合并乃大势所趋的时刻,肖总出事了。与那种民间甚嚣尘上的无官不贪的热议相较,罗荔冷静很多,就以身边的一木为例,凡事都未必雷同,她不相信一个自律甚严到刻板地步的会计能够泥沙俱下,溷入浊流。她很早就抱怨又不无骄矜地跟同事说过,肖一木从不允许他的公车让家人单独乘坐,那时候距离不允许公车私用的条例颁布,还有两三年。

她的住家一直踞守十多年前政府分配的低成本微利房——荣华村,在一个以日新月异为荣耀的城市里,十多年意味着很多壕堑填平,很多洼地的隆升。原先的公务员与职员陆续迁居到某某水榭,某某山庄,仍旧蹲在有“村”却未必“荣华”的肖总及其家人,好在并无失落之感,这跟他有个通达事理的太太相关。当然啰,就在“村”口的富强学校教语文的罗荔老师,四十多岁的人生履历,见过贫寒,也见过繁华,春风得意之人自不必说他,马失前蹄之人更令人惊悚惕励。她只要一木及一个13岁的女儿健康快乐就好,学校工地一块硕大的白底红字标语:平平安安上班,高高兴兴回家。送给的是每天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又何尝不是她日常心情的写照?

一木“被出差”的那一天下午,她正在办公室批改初三(3)班讲的中考模拟试卷,他连打了两个电话进来。平时她不愿上班接电话,尤其不愿像某些同事那样,一讲家事便没完没了,尽管做耳语状,在寂静的只有卷子翻页声的四周,还是扰人视听。电话连着两次震响,间隔只有十秒,现出那头的急切,她才接了。他告诉她,他有点事情出差几天,今晚不能回了。他叮嘱蜜儿回来,功课不要做得太晚,十点半之前要睡觉的,女儿的近视发展太快了。她只当做一个普通电话,在办公室也未及多问,于是,那头空了一小会儿,就悄悄挂了。

电话消停之后,她逐渐心神不宁,此种不宁,如水洇草纸,浸润虽慢而渗透有力。盖因最近听到各种熟悉与不熟悉的官员出事的消息太频繁了,还因这种当天出差才告知的事情,不是老公的常态。待到斜对面曾老师的一把乌木镇纸掉到地上,她听到的是哐当一声,有如铁门关上的巨响。她显然不能安坐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卷子,此刻在眼里全哗变成了陌生的符号,莫名其意。她低头,再低头,非常希望听到手机的再一次震动,屏幕的再一次闪亮;譬如,他的一个提醒,或者一个遗忘……那都会绽放出一个家庭需要的温馨而灿然的暖意。

没有,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

她悄然把手机拿起离开了座位,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这里有一个死角,两个直角走道过来的目光,都被雪白而冰冷的墙壁无情地挡回了。她回拨了一木的电话,回答是:对方已关机。她顿时浑身发颤。深秋的斜阳在南国依然散发出灼人的热力,窗前的一棵乌桕树始终不肯以红叶告知季节已然变换。她木木地等到下班,回家一路上想到的都是,他一定不是出差,如果出差,只有乘飞机才需要关手机,从他单位到机场直至换牌登机,起码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他何必关机呢?依次推论,他说谎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说这样一个谎呢?要么去相好那里了,要么呢,是……比较后一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揣测,前一个揣测简直令人轻松得捧腹跌坐,打一个不大恰当的比方,后一种相当于听说亲人遭遇了一场生死未卜的车祸,前一种充其量是亲人因为气管炎或者流感住院了。

换言之,如果前一种与后一种叠加在一个女人身上?又如何?

此时此刻,这种叠加不幸降落到了罗荔头上。富强学校,喜欢写作的语文教师不多,罗荔算其中的一个。都说爱写作的人,就是富于想象力的人,可是,任罗荔如何富于想象,即便幻想,又如何能敌得过现实如黑铁一般的严酷。一木“被出差”几天了,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她的晨昏颠倒、丢魂失魄,连蜜儿也不能掩饰过去。她当然只能告诉女儿,爸爸出差了。原本阳光开朗的女儿,转瞬变得沉默寡言,那是对母亲不堪一击谎言的有力洞穿。平素父女或母女关系太亲密了,也好也不好,那就是相互间,既不能有一丝丝遮掩,也难容忍一些些尘埃。父亲出差那么多天了,事先既不“请示”女儿,事后也不向女儿“报告”,此乃常理不容!况且,去哪里出差?何时回来?做母亲的也从不解释,更不要说,父亲出差的当天晚上,母亲平素最拿手的青椒土豆丝,咸得能让人齁死;还把一瓶陈醋当做了老抽!

几天过去了,她没有勇气去询问他的同事,更没有勇气去相关部门打听。

从早到晚的精神恍惚,浑身乏力,连年级组长都问她是不是要去看看医生。这时候,接到一个具体的存在,一个坐实的定论,比什么都重要,要来的终归要来,最坏的消息或许也比悬在空中,让脑子疯了一般从一个惊悸奔向另一个惊悸要好十倍百倍。

故而,今天上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请她九点半到三招304去一趟,瞬间她的心反而镇定了。

她的第一句话是问,要不要告诉我女儿,我今天是不是回家?对方的回答很平和,甚至是蔼然的,不用,你今天当然要回家,不过,你要给单位请个假。她心里更加踏实了,给学校请假简直不是事情,年级组长原本就敦促她去看医生,这回只要说约了医生即可。她后来的经过佐证,事先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次并不能见到他,此说明她对现实生活的严酷性并没有充足的预计,徒然让她事先做了一番心里训练:如何当着办案人员的面,不要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失态。

整一个上午,她都坐在304房间里接受讯问。新华字典解释:讯问,严厉的盘问。这么来说,讯问用之于她,一个奉公守法的公民,一位工作勤勉,品格端正的人民教师,显得强蛮了。接受询问呢,又不免矫情。你家老公有犯事嫌疑了,现在需要你配合一些调查。汉语语汇应该在讯问与询问之间再铸一个新词,才接近她现在面对的状态。铸一个什么新词才好呢?

很多年前,三招就不对外经营了,三招早就成了一个特指,一个本市公务员耳熟能详又心照不宣的地方,一个专门办内部案子的所在。房间里当然也就不是招待所的陈设,一张略显硬实的三人沙发,一旁是玻璃茶几,对面是一张长条的办公桌,办公桌上面的门框一侧,装有一个黑色的录像头。讯问者二人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个略胖,一个显瘦。她就坐在三人沙发上,沙发后面的墙上装有电视机。她脑子里瞬间想到,到底是招待所改装的,电视机还保留着呢。

上午的问话,简单而略显松弛,除了姓名、职业、住家等等户籍要素,很快就进入实质性问话:两年前,肖一木跟本企业一单生产设备招投标发生了联系,他当时也是主管,据举报,肖一木为此受贿几十多万,你是否知情?

到三招来,罗荔已知为何而来,心情不免紧张,却没有了最初的忐忑。她来配合调查,他们先后说了“请”与“需要”,这两个词,当然有轻与重的微妙区分。她来三招,肯定不是为自己的事情,因为自己,她一辈子都不会与这栋楼发生关系。如今,不止一次耳闻过的这么一个陌生的大楼,终于还是与自己发生了关系,原因盖在于自家先生——先生这个词,比起老公,尊敬又疏远。世上人与人的关系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血缘关系,一种是血缘之外的关系;介乎二者之间的,是两个没有血缘的人结合,生产出与两人相关的一种血缘关系,这两个人也就具有了另外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清晰又朦胧,坚韧又脆弱,此之谓:夫妻。

她断然摇头,她不知情,她不仅不知情,甚至认为不可能。几十万,对她们这个小家庭不算是一个小数字,她不可能不知道;凭她俩结婚将近二十年的亲密关系,他没有必要瞒着她。多少年了,他自奉甚俭,甚至不沾现金和存折;他在安徽六安老家的父母,每月寄一千元以表孝心,都是她之所为……

她汨汨滔滔,不急不缓地说了二十多分钟,半节课左右,有对肖一木为人处世的总体评价,更多他生活中无欲无求的点点滴滴。那种呈现,宛如一幅徐徐打开的卷轴山水,既有大块泼墨,淋漓氤氲,又有细笔勾勒,须毫毕现。如果罗荔以为自己有一番真情告白的辩说,会让办案人员幡然而悟,那就大错特错了。对面的两个人,在听一个女人为自己先生评功摆好的时候,表情是漠然的;其中一位悄悄在看坐下的手机,另一位则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此情境,不阻止便是最大的鼓励,罗荔简直像溺水者信手抓到了一块浮板,尽情挥洒。这时候,如果肖一木站在旁边,听到一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妻子的真情表扬,没准会感动得泪水承睫。

终于轮到他俩说话了,问呢,你就对他那么肯定吗?

即使他在家里不花钱?如果其他地方,其他人问他要钱花呢?……

她一愣,其他地方?什么地方呢?其他人?什么人?能不能讲具体一点点?

她不是装傻,她是真不知道,希望二人给予一些些提醒。那个略胖的,鼻子哼了一声;那个显瘦的,微笑中透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

接下来却是一些似乎不着边际的问话,肖一木的日常爱好,生活习惯,女儿读几年级了,平时跟爸爸多还是妈妈多……总归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颠三倒四,言不及义。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电话叫人去打了饭上来。她说不必了,如果没有其它事情,她就回去了,下午还有一节课呢。

他们没有答应,甚至要她“既来之,则安之”,吃了饭,下午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流。

就在中午准备吃饭的当儿,电视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然自动打开了。电视开始是混沌的,不知从哪里传来浊重的喘息声,很快发现,这种喘息不是来自医院,不是来自通道,显然来自床笫之间,很是不类同平时看到的任何一档子电视节目。随着屏幕上黑色的减退,朦胧中看出来的是,一男一女在宾馆裸体缠绕的画面……她顿时觉得血往上涌,一种窒息感紧紧掐住了她的咽部。画面因暗,男女的镜头看不甚清,她完全不知那女人是谁,肯定是她没有见过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即使听不明白,形态与动作却是她再熟悉不过,况且朝夕相处一二十年的两个人,喉咙里的一声嗽响,也挟带着不容误判的信息。

如此这般的画面给了她又是沉重一击,其穿越感,超越了平时的无穷想象。这么些年以来,自媒体嘉年华一般的上映一对对演艺明星的风流艳事,在读者眼里都是见惯不惊的节目与谈资,只有某一天结结实实落到自家头上,才有缤纷的挫败与沮丧,劈面而来。

她起始僵直,呆板,继而沮丧、愤懑……电视之后的画面变成了亮丽的蓝天、旖旎的荷塘、青翠的山林。

下午讯问者二人再来,见桌上的饭菜几乎未动一箸,自然有几句不露声色的关心。一下午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也好,讯问也罢,再无推演的任何可能,只有放她回家。她走出三招的那一刻,讯问者的提醒与忠告,她压根一句也没听进去。

走在街上,看到所有的人嘴唇蠕动,包括大声打手机的,在她眼里,他们一概只有动作,没有语言。

女儿居然还没有回来,一看手机,才发现有若干微信,包括蜜儿的姑姑发来的,说是晚饭叫蜜儿去她们家吃羊肉饺子了。蜜儿的姑姑大概也知道了兄弟犯事了,才会让侄女儿暂且回避一下那个沉闷的家。

连同笨重的身体与挎包,一屁股卸在卧室的电脑桌前,始觉得浑身的瘫软有了着落。

窗户洞开,依然气闷。她从书橱上拿出一只檀木香插,这是三年前他们住宅小区的过街对面,建立了一座工艺美术大厦,他们闲逛的时候,买了这么一个檀香插,价格是一个很顺的数字:260元;再花60元买了拇指粗细一筒线香,标志为“国宝檀香”,启盖,内盛比细面还细的熏香五六十支。她俩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檀香插上的那只蜗牛,蜗牛头上伸出两只等长的触角,触角上的两颗小芝麻粒便是蜗牛的眼睛。

她永远不会忘记,捧着檀香插和一筒小小的檀香,回家路上的对话:

她问,不晓得这个香插是不是真的檀香木?线香是不是真的檀香?

他答,小小物件,只要喜欢就好。忽然道,我有一句上联:檀香木插檀香,你对下联吧?

她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太难了。

他道,要说难,也不难,凑近她的左耳说了一句什么。

她茫然地回味了一会儿,脸倏然红了。发现他在一旁坏笑。

大街上,她不习惯将床头私语拿来开心。她说,木头的蜗牛她喜欢,如是真蜗牛,她会害怕。她从小害怕软体动物,从蛇到鸡雏鸭雏,再到蜗牛。

他说,他喜欢蜗牛的生活,慢腾腾的,不急不躁的,简简单单的。看得出来,他不讨厌繁华富丽,他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时代的落伍者;但是,对身边一切冒进的贪婪与攫取,他是不屑与鄙夷的,因为,那与他的天性与本色不吻。

一个喜欢简单生活的人,岂会冒险拿自己以及家庭的幸福做赌注!

她忽然想到,他们说的是“据举报”。举报就是并没有坐实的事情,可能真,也可能假。如果坐实了,他们也不可能叫她过去配合调查了……这么一想,她心里顿时有窗户洞开的砉然一声敞亮。

一片乌云忽又漫遮过来:那个与丈夫一道进宾馆房间的女人是谁?那个画面是真实的吗?是“举报者”偷拍的还是PS的?如果丈夫没有受贿而与一个女人有染?你将来还会原谅他吗?比较一下,一个是受贿,一个是出轨偷情,二者居其一,你能够接受的前者还是后者……当然,最好是两个事件都是凿空的,最后的结论是:经查,肖一木既无受贿事实,也无带一个非婚女子宾馆开房的记录……

生活如果像檀香插上的蜗牛那样简慢而单纯,该有多好啊。

檀香插上的一根细细的线香早已燃尽,女主人在一缕自由游走的熏香中昏昏睡去。忽然有门锁转动的声响,她眼前豁然一亮,闪进来的一个人的剪影。

谁呀?她大声发问。

这个时候进来的人,还会是谁呢?低沉的带一点磁性的男中音,这不是一木还会是谁呢?

她背靠椅子倏然站起来了,惊问道,一木……你怎么回来也不给我打一个电话?

给你一个意外不是更好吗!

她猛然扑了上去,哇地一声叫道,我,我不要意外嘛!我就要你按时上班下班,平平常常,如是出差,前面给我一个电话,后来给我一个电话。一个嘛字,带有太多的惊恐之后的喜悦,还有那么一点点娇嗔。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紧紧的,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颤栗波浪一般涌动。

他轻轻问,蜜儿呢?睡了,还是在做作业?

女儿有时太累,父母一致认为她应该先睡一会儿再起来吃晚饭,然后,做作业。看着女儿酣睡、吃饭,以及做作业,是这个家庭一天中最为轻松、柔软与温馨的一段时光。如同他们仨某个周某一块儿逛野生动物园,瞅见几只小狮子在母狮子身边打滚、打架、攀爬并滑落,便会久久逗留与瞩目。

她说,女儿没有回来,在她姑姑家吃饺子呢。

他就把她搂紧了,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这也是一只饺子,一只饺子皮,又一只饺子皮……我这几天在外面东奔西跑,太累了。

她双手在他背上抚摸、盘桓,他身上这一袭雪花色的休闲西装,是五一那天一道去天虹商场买的。分明在付账后交给营业员熨烫过,却又嫌人家熨烫得太马虎,她回家支起蒸汽挂烫机,从上到下,从前胸到后背,重新熨烫了一遍。她再一次嗅到了那股子熟悉的蒸汽的味道,夹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自从买了檀香木插,但凡在家做事情,包括给他熨烫衣物,她就爱燃点一支香,那种气息和意绪,令她久久回味。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什么都别说了。她心里有万千感谢。问,晚上想吃点什么?她帮他脱下西装,两人有个约定,无论出门远近,衣服新旧,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换鞋,更衣,洗手。她俩都信奉,讲卫生一定少生病,尤其为了尚未成年的蜜儿,他们一定要讲卫生,甚至,尽量不去吃馆子。

正当她将衣服抖抻,挂上客厅衣架的那会儿,一缕灯光映射在雪花色的西装右肩,她看到一色异样!再仔细一看,是拇指盖大小的一点胭脂红,暗沉,却带着针芒一般的刺目,哗啦哗啦。

她心里的潜伏与沉睡瞬间被唤醒了,才始拥抱丈夫的万千感激与喟叹,很快被席卷而来的愤懑扫荡一空。

她双手抖动着这袭西装,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什么脏东西,你带回来了?!

丈夫赶紧趋前,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捂向她的嘴,哀求道,你不要大声嚷嚷……你让我看看是什么……哦,这可能是……在哪里蹭的,你晓得我有时候也要到工厂去看看的,工厂里,到处脏乱差,八成是蹭到了油漆了。

你这么讲究的人,会穿西装去厂里?会蹭到油漆?你是一定蹭到别的脏东西了……她的声调降低了,满腔愤怒却有增无减。脏东西,脏东西……中午电视里的画面,哗啦哗啦,猝然在她眼前迸射出万丈毫光,她的双眼被刺痛了,将西服揉成一团,奋力朝他身上扔去。

他捉住她的手,闻着她的咻咻鼻息道,你刚才还讲了,回来就好,什么都别说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回来是为了取一些东西的,外面还有……我们可能会很久很久,不能相见了……

她怵然一惊,上前牢牢抓住他,声音如蝌蚪一般滑动,啊?!什么,你跟我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不要你走,再也不要!!

我也想问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应该不像是真的……

檀香燃尽了,燃成一线灰白;窗外黑尽了,黑成一块浮雕。

一个女孩推门,门是虚掩的,屋里悄无声息,她朝着窗前俯着的一团朦胧而坟起的黑影,大咧咧地叫了一声:姆妈!

无尽的檀香,浓密又灼亮,如同晨雾一般向女孩包抄过来。

人心的隐微——读南翔的《檀香插》

马 兵

英国批评家弗兰克·克莫德在他的代表作《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中谈到过一个有趣的看法: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人们对于小说的结尾都有额外的关注,这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往往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开始与终局。用他自己的话便是:“我们的虚构作品中的隐晦和复杂等属性是与结尾和开头的遥远和可疑等属性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弗兰克·克莫德:《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页)于是,人们在小说人物的结尾中把潜在的世界变成行动的世界,或借助虚构的力量创造现实中匮乏的和谐,以完成对生活和自我结局的一种代偿。只是,这种文学化的对不确定感的结束的转嫁在现实层面中有多大的拯救意义又另当别论了。

南翔的短篇小说《檀香插》里的女人罗荔正需要这样一个被赋予意义的结尾。小说里的她在遭遇一场家庭变故,她心爱的丈夫因涉嫌贪腐被纪检部门“双规”,她也要被迫接受调查组的讯问,当调查组向她展示其丈夫与别的女人欢会的视频时,罗荔内心一点仅存的幻想破灭了,原本稳定的如蜗牛一般缓慢然而温暖的生活行将解体,罗荔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她该怎么面对呢?这是罗荔,其实也是作者本人面临的一个问题。换言之,这个小说的关键在于,作者该如何用一种叙事秩序去兑换罗荔崩溃的生活秩序,在故事的结尾完成小说对生活与人心最有意义的观照。

那南翔是怎么让小说收束的呢?在恍惚中,罗荔听到丈夫回家的声音,一切仿佛会迎刃而解,生活将回到之前的轨道,她在调查组那里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一场梦,但是她突然发现丈夫西服上有一点胭脂红,这让她再一次想到视频里那些污秽的画面,罗荔盛怒之下要赶走男人,可待男人真的要走,她又变得“怵然一惊”。丈夫回家这一笔,小说在处理时与前文的榫接非常自然,以至于它会误导很多读者,让人误以为这是确实发生的一幕。且不谈我国纪律检查机构目前的政策不会让一个涉案人自由回家,通过小说叙事的伏脉稍作揣摩,这一笔也只可能是罗荔心力憔悴中的一场梦境。一则,小说虽是第三人称叙事,但从一开始即以内聚焦的方式,对罗荔内心的错乱、惊惶和悸动做细致的勾绘,如果丈夫回家是实写,聚焦点的转换就显得突兀了。二则,也是更关键的,这种仿真的“梦境”,在叙事层面上是一个巧妙的收尾,但在情节和主题意义上却指向一个更大的悬而未决,它以叙事的完成遥指一个女人陷入无尽苦涩的情境,让读者感触到弥散于文本之外的那种痛苦情绪的沉积,是它让这个看似简单的小说具有了复杂的属性。

换言之,对于一个篇幅不长的短篇而言,如果结尾这一笔是实写,那这个小说过于平实,因为它本来就不是靠外在的狗血情节来驱动的常规反腐小说。小说中,丈夫贪腐的细节与纪检方的查办经过都是一笔带过而已,南翔更关注的是反腐潮流中的个体,是一个个令人拍手称快的案件背后相关家庭和人心的伤痛与种种不可向外人道的委曲。罗荔的困境不止是法理与人情的纠结,还在于“简慢而单纯”的生活信条的整个扭曲。丈夫无事平安回来是她最焦灼的渴望,但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的事实又让她无力承受,所以幻梦中丈夫的回来是安慰更是刺痛,小说有意的融混叙事放大了这个善良女人内心的悖谬,她的未来如何,小说没有允诺,但读者自当领会——这就是仿真的梦境以完成的方式带给小说的“未完成”性。

南翔近来的写作,如备受好评的《特工》《回乡》《抄家》等以对大历褶皱中个体命运的呈现著称,这些小说中体现出的可贵的历史反思力和思辨意识让人印象深刻。就这一点来说,《檀香插》并非南翔写作主攻的方向,不过,其对人心隐微之处的发掘与洞察,还是能见出其与前作的内在关联。坦白说,笔者以为小说以“檀香插”的意象串联全篇并以之为题过于刻意,这个意象在小说中承载着主人公散淡自适的生活愿景,并且辅助叙事构成贯穿性的组织,但因为不断被人物召唤出来,反而给人坐实之感。这与结尾让人不能一下坐实的处理恰恰构成对比!但我也充分理解作家的这一做法,小说中,无论事发前夫妇的伉俪情深还是事发后的背叛、丑恶接踵而至,一切都笼罩在似有似无的檀香之中,它不提供净化,但确乎构成一种象征性的道德化的氛围,作者似在提示我们,任何对道德与人性简化的判分都有违生活的正义。这是常识,却恰恰是我辈在面对如腐败分子等奸佞之辈时常犯的错误。小说中,檀香不言,而却包蕴对人生的洞察、审视与反讽。

此外,《檀香插》的题目还让我想到台湾女作家李昂的名篇《北港香炉人人插》。小说中,罗荔的丈夫在买下檀香插时曾与她调情,出一“檀香木插檀香”的上联要其对出。如果允许我们做一点性别文化的诠释,这个细节更是与李昂借情色写政治的动机不谋而合。丈夫也好,公权力也好,对罗荔而言,都意味一种霸凌的势力,她生活的意义被他们赋予也被他们剥夺。这个如檀木一般静好的女人其命运几乎被“檀香插”如咒语一般主宰着,真是令人唏嘘!

马兵,1976年生,男,山东邹城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首批签约评论家。

南翔小说及马兵评论刊发《芙蓉》2017年第2期,小说为《小说选刊》2017年第4期,《小说月报》2017年第4期(大字版)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