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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陨落,百鸟无所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程华  2017年04月01日09:44

在民间,唢呐是一种仪式感很强的音乐,它总是和老百姓的红白喜事联系在一起。每到家里老了人,都要请乐师,乐师吹起唢呐,唢呐声响彻天空,好像在向上天寓示,一个生命陨落。不论起灵、送行和入土,声声唢呐,尤能断肠。白事上的唢呐声,能激发人内心的悲伤和愁肠,联系起生者与死者诸多的情感记忆,也使人直觉地对生与死有近乎悲悯的体会。当送葬仪式毕,乐师在黄土塬上吹奏一段,此时的唢呐声尤为放达、高亢,这种声音,也释放了孝子内心压抑多时的悲伤。唢呐是能吹到人心里的乐器,是上百年间发展起来的,当它和农村繁复的婚礼丧葬仪式联系在一起的,就联系着老百姓朴素的生活愿望,体现着民间老百姓质朴的生死观念和态度。

我对唢呐的所有记忆,就源于儿时有关丧葬的记忆。在我能记事起,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我就跪在我爷爷的灵堂前,一声唢呐乍起,我的内心无比的酸痛,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痛苦。在我十岁到十五岁期间,我的舅舅、外公和父亲,先后离开了我,每一次唢呐吹起,我都止不住的流眼泪,唢呐声伴随着亲人的离别深深地铭刻在我心里。

或许是因为我与唢呐有太多的情感联系,我是在一次次的内心酸痛眼泪婆娑中看完吴天明导演的《百鸟朝凤》的,并不是因为这是吴导的遗作,影片中质朴的叙事,扎实的实景,类似生活的还原,触动我们对当下生活着的现实和历史的思考。

影片的切入点是唢呐,借助唢呐呈现农村过去和现在的冲突,可以说是一部指涉现实的现实主义影片。唢呐在影片中,是结构线索,联系起焦三爷和游天鸣两代人的生活。透过焦家班,观众看到的是传统农村的样貌,而游家班时代,也是唢呐衰落,商业文化和西方文化冲击传统农村伦理的时代。唢呐的衰落,如同贾平凹的秦腔一样,见证传统农村大范围失落。唢呐是线索也是象征,传统农村的文化象征或者说礼乐象征该何去何从?这种联系着普通人的朴素的民间情感在商品化时代以悲壮的仪式结束,不能不引起观者感慨。

影片始于焦三爷的焦家班时代,风景画般的黄河边上,黄土塬下静谧的农村,影像突出了深沉凝重的黄土塬,黄河湾边一块连着一块的禾田,这里是农耕文明的发源地,典型的关中民居,有福禄寿的照壁,民俗气氛浓厚,民间文化沉淀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比如,拜师的礼节,师傅在弟子面前是有威严感的;比如,选弟子的仪式,对于游天鸣,其天资有缺,但性格朴拙,对其父有孝心,就得到师傅的厚爱;比如师傅对弟子言行举止的要求,要求弟子每天到黄河湾里芦苇边上吸水练气,考验做事学习的耐性和毅力;比如,贵在有责的教授方法,蓝玉虽比天鸣有悟性,但责任和担当不够,焦三最后选择天鸣做接班人;比如弟子对师傅的态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焦三生病后,游天鸣如同儿子般悉心照料其起居。日常生活的言行中渗透着浓厚的传统礼乐和仁义观念,和这黄河塬上的黄土一般,深沉厚重。很多时候,我们被影片感动,不仅仅是被唢呐声感动,而是对这种深沉厚重的文化传统与人的日常生活自然融为一体的农村生活的凭吊。

“百鸟朝凤”的寓意也是与传统的仁义观念联系在一起的。在无双镇,唢呐送葬是有级别的,一般的穷人家请四个唢呐手吹奏,称为四台,有钱人家请八台,最高级别是独奏“百鸟朝凤”。焦家班在每一场红白喜事时,并不是以利益为重,而是看送葬对象是否德高望重、众望所归,配得上“百鸟朝凤”的乐曲。影片中一家人的儿女愿意出钱希望为其父吹奏“百鸟朝凤”曲子,被焦三爷拒绝,这种百年来传承的民间礼乐是民间道德的的载体。

当焦三师傅亲手将他认为能传承衣钵的唢呐班交给游天鸣时,游天鸣当班主第一次出场就预示着时代的变化,这变化主要表现为人们对唢呐的认识,乐师不再被主家敬重,唢呐也不再成为某种庄重仪式的伴奏,利益的成分大于礼乐的成分。长生请天鸣是因为天鸣是他儿时的玩伴,并非天鸣技艺精湛;丧葬中的唢呐响器不再作为某种被敬重的乐声,而成为某种炫耀主家物质财富的形式。影片中有一细节,唢呐班子成员尽心吹奏,声音喧天,却被长生喊停,让大家尽力即可,不用卖力,唢呐班成员最后还得到更多的报酬。在这一细节中,钱比唢呐本身更显重要,有乐器这个形式比乐器带给人的某种悲情体验更重要。焦三爷不止一次说到,唢呐要传承,要吹到人的骨头里,但在游天鸣时代,唢呐作为丧葬仪式在巨大的物质文化背景下轰然倒塌。当西洋小号和架子鼓以及卡拉OK进入农村时,影片正面呈现了唢呐和西洋音乐的较量,这其中,即使我们的班主游天鸣也不知道对方拿的是什么乐器,一方面说明民间乐队孤陋寡闻,当两个队伍在较量中打起来,传统和现代正面碰撞之后,唢呐被踩在地上,难以捡拾,暗示游天鸣以及他的唢呐班真的走向了绝境。

从焦三的时代到游天鸣的时代,也是唢呐由盛而衰的时代。焦家班时代,是唢呐的盛时,焦三是有名的唢呐师傅,游天鸣和蓝玉的父亲把孩子送到这里,希望孩子能通过吹唢呐世代扬名。当游天鸣的父亲说起儿子开始学习“百鸟朝凤”时,庄里乡亲都夸游家祖坟要冒烟了;不仅乡亲们对唢呐有敬意,即使是唢呐手,不论焦三爷还是游天鸣,都是用全身心吹唢呐的。焦三不止一次说,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才能把这活儿保住。焦三从一开始给弟子选唢呐时,就搬出了他家藏的唢呐,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有着二三百年的历史,艺术的传承和文化的传承是一样。

到了游天鸣时代,却没有人吹唢呐了。在最后一次出班时,找不到吹唢呐的人手,焦三和游天鸣去请二师兄,二师兄收拾行装准备出外打工,焦三与二师兄的对立让人唏嘘不已。焦三作为师父,将徒弟收拾好的衣服散落一地,其实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徒弟留下来,二师兄又一件一件将衣服捡起来,气急之下,焦三将徒弟踢倒在地,揩着流血的鼻子,二师兄仍不愿放下收拾好的行装。两个人物的较量背后寓示唢呐在现代社会难以为继。留下来,传承唢呐,那就无法养家糊口无以为生,这就是唢呐的现代处境,这个处境最后以焦师傅在出场时最后一次吹“百鸟朝凤”,吹到鼻腔流血,这是“百鸟朝凤”的绝唱,也是这个民间音乐的悲剧性命运。

商品经济的发展,村子里的人纷纷出外打工,留在家里依靠一亩三分田已经难以养家糊口,蓝玉、天鸣的妹妹,游家班的成员,都在城市里寻找营生,农村在失落,农民依靠土地无以为继,走出土地和农村的农民,那里还能装得下民间的礼乐传承,唢呐是要灭绝的,通过唢呐维系的那份质朴的情感,那体现在日常生活里的礼乐和仁义也无处生长。?到此时,我也明白了,“百鸟朝凤”的喻指:文化的传承断裂了,四处散乱的鸟儿又到哪里寻找民间大地上那五彩翱翔的凤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