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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触摸李连志绘画作品的精神维度

来源:文艺报 | 王伏焱  2017年03月31日07:00

锋时代·预备

兵器

对于喜欢做的事情,李连志往往以某种自虐方式迫使自己进入一种极致状态。实际上他是舞文弄墨之人,出版过诗集的军队专业画家。李连志的画总有一种逼迫人的东西,看一眼,会有一股霸悍的力道一浪一浪地顶过来。中国画除了讲求对艺术的追求外,历来强调借水墨抒发心性,舒展抱负,标举“士气”。李连志绘画作品中所表现的物象,透散出的意象,自是缘情而发,自然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深厚的义理,传承的是中国传统的文人精神。他的军旅题材作品,以及他灌注于这些作品之中的精神内质,无疑带有“文以载道”标志性命题,而他的“命题方式”,自是一种喷涌挥发的英雄气结,一种由着军旅生活的波动而凝结放大的铁血呈现,这无疑也标示出了他绘画作品的一个精神维度。更多的时候,李连志就像个敢死队员,以某种超越自身生命吨位的姿态,一无反顾,全方位、多角度、大纵深地掘进,把一个血气丰沛的“迷彩方阵”,表现得坚实而又浪漫,意趣风发而又个性十足。

《锋时代·预备》以拙厚写魂魄,以雄强写品格,以伟岸写生命,以深淳写意向,视角既平实又独特,手法利落而近乎凌厉,捕捉到了军旅生活中极具特色的瞬间和细节。色彩之浓烈,笔墨之酣畅,兵味之浓郁,劈面打脸般火力全开,已然未及喘息,他就把一个当代军人的精准雕像扎扎实实地搁在那儿了,把你的人和魂儿都堵得死死的。对《海训》这张画,李连志自己先有话,“要么得奖,要么啥也不是”。在此,我想“翻译”一下他这个“啥也不是”——一件绘画作品的命运遭际,通常仰赖于展事的运作,就是说,展事的格局,一定意义上营构了一幅画的规制,作品本身的光焰或被修剪,或被导引。而这种“规制”的发力,会诱使更多的观者失去自我的力量。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件作品如何被深切而准确地判断和感知?它的个体生命力又何以存在?《海训》作为李连志一个时期艺术追求上的“突出点”,后来落实成为创作风格的一个“突出点”,当说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同时,这幅画也当然成为了军事题材绘画一个时期的标志性图示,同时具有引领风骚的标识性意义。《海训》在今天看来并不完美,其重要意义在于那是李连志本人的一种“顽进”,傻小子睡凉炕一般愚憨鲁直的写照。我要说的是,《海训》的现代意味于传统是一种方式,于心灵是一种感知,于追求则是一种探索和冒险。你可以说他的创作劲道十足,着力体现的是工笔与写意技法的融合,玩的是工笔欲写、写意欲工的走钢丝,且画面构成关系新奇,蓄势满荡而又韵致流连,其实,这一切的发力,“腰涡”之处更在于“画外”。一定意义上讲,李连志颠覆了我们对于军事绘画以至军事生活的审美经验,提供了某种精神的内视渠道,也提出了生活的新感知,这一点,的确高明。

我们尽可以把李连志这一类的画作视为“职务绘制”,说拉扯点儿叫“命题作文”,行为指向有某种“被动性”,但是,“故事还是老故事,我们可以有新鲜的嘴唇”,所以,依然还是那个老得直掉渣的军旅题材,一旦遭逢了一番新异的“讲述”,境况和局面就大为不同了,《锋时代·预备》《绿林》《军营之歌》《冰冻三尺》《海训》《兵器》《美人蕉》等一系列表现军人生活和形象的作品,可谓是倾尽墨色打江山,江山如此多娇,为此类铺天盖地的作品打了个样儿,同时也占有了属于他自己的艺术高地。

《锋时代·预备》和《海训》可视为李连志军事绘画的代表作,不过我本人对他的《兵器》更有兴趣。这个作品是李连志的“逸品”,完全逸出我们的军事绘画艺术审美之外,所刻画的人与武器的关系,更倾近一种艺术与哲学的纽结,可是,他本人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不在这方面加力深挖,一触即止了,挺可惜。

什么鸟吃什么虫,什么人画什么画,看李连志的画,第一眼便足以断定,此人从来就不是个逍遥客。果然,一路看下来,就觉得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化,小心而率真地把握传统与时风的俯仰跌宕和起承转合,任性淋漓而又坚定不移地吟诵着自己的墨彩诗篇,厚朴于工,生拙于写,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将一身的狂野之气内敛于沉静,从容丰美地打理着自己的艺术天地。在乔治·鲁奥看来,艺术恰如信仰一样坚实有力。而于李连志而言,艺术就是一种信仰。那种水墨氤氲的清静,色彩铺张的盎然,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艺术清修的迢迢长路,于生命内视而发现世界,于发现世界而升华生命。

读艺术史,我们会有这样的认识,在一个艺术家看来,任何题材都不过是研究怎样将色彩和图案达到平衡的机会。艺术天经地义就是重在发现新办法去解决所谓的“形式”问题。毕加索说他的“立体主义”是“跟世界开了个玩笑”。可是,这又是个多么认真的玩笑。他宣称要效法塞尚的范例,把母题画面组织得尽可能有立体感,持久不朽。引导毕加索走向他的种种“发现”的处境,是艺术中非常典型的处境——艺术重在发现。毕加索的“发现”,与其说是某种绘画“技术”的“发现”,不如说是一个艺术家对于自身和现世的关注,是对自我的认识和“发现”。

搭眼一看,李连志的《天堂系列》就是个典型的“形而上”,有对人类生存境况终极思考,对当下人类精神境像的散点透视,情怀悲悯,又扑射出一股阳光味儿。他的创作是原生态的,可对人物的表现却不是简单的审视和描绘,聚结着深厚的人性关照,表现手法带有明显的“李氏风格”。他以仰视角度去体味生活在雪域高原上人的情感世界和生命状态,果断舍弃或简化了非本质特征的客观物象,夸张突出了人物的体态,强化了人物的神态,提取出最能表现人物形象个性的部分,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融入画面,努力将内在的情感转化为画面的内在结构,做到心灵与幻像合而为一,铺设自己的艺术发现,实现自己的审美理想,让他的表现对象具有了恒久的精神性。

评论界大多把李连志的《天堂系列》绑定在他的西藏画上,我看不止,那批写生于黄土高原的《路过陇西》,同样应该划归于此。这批画同样让我们嗅到了“意念中飘香的诗意”,那种通过对个体生命特征和精神气质的塑造,其中所折射和传达出的文化和人物的丰富性,让我们十分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信仰的崇高。

如果说《天堂系列》的指向是“向上”,《土地》的指向则是“向下”的,是“形而下”——长32米高2.75米的巨幅人物长卷,画了165个土掉渣儿的东北农民,妇幼老中青,猪羊鸡鸭鹅。田园广阔,原野千里。牧歌唱晚,生活欢悦。他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天下忧乐,尽在日出日落。画家以焦墨的构线建构庄重浑厚,辅以水墨的晕化营造疏淡迷离,赋予作品生命的意蕴和诗性的表达。《土地》所展示的是一幅北中国的风俗画,是一幅当代农民的田园牧歌,表现了他们“活着”的平静欢悦,以及一个古老民族对生活朴素而坚忍的守望。《土地》让我们可以看到李连志对土地的热情,对人与土地关系的认知,连同那撕扯不开郁结不散的乡愁,也为我们提供了东北农民文化生态的艺术形象。《土地》同样是一幅雄心暗藏的作品,绝对“大活儿”。玩出这么一个巨幅长卷,你得有丰沛的体力垫底,要有弥散其间不折不屈的意志力与那份信仰的持守,你还不能忘了随时随地理智而勤奋地撩拨自己,让自己的身心能够焕发出疯子一样的创作冲动和激情,同时又时不时地勒一下缰绳。《土地》是一部人与自然的史诗,展现了一个古老民族“沉静的力量”,和《天堂系列》一脉相承,同样是对生命神性的表达。

还是看李连志画展时,一个油画家说:国画他还能这么画——知名画家冯远说,“李连志的风景写生系列作品具有原创意味”。我先往浅了说吧,就是把李连志的画跟别人的混成一堆,随便拿手扒拉一下,一眼就能挑出他的画。无论是吉林长白山的风景写生作品还是云南那批《彩云之南系列》,都具有鲜明的绘画语言和图示,如构图上尽量举高前景,提高前景于画面所占的比例。突出近景,既有焦点透视,也有散点透视。全景式描绘在构图上特意留下一角蓝天,使前景对后景产生掩映的互补作用,达到前后的空间效果。他的画面空间,是有限度的空间,有深度的平面。画面中的树和房子,山岩,甚至天空和云彩,均有强烈的变形处理,这种柴姆·苏丁式的“扭动”,是绘画语言和图式的情感迹化,同时也成为内心情绪的映射。李连志的风景写生,之所以具有“原创意味”,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将水墨和色彩这两大语言系统融会贯通,使之对比强烈,互补生发,从新的意义上复兴了笔墨写生的传统,体现了物我合一的艺术思维。

李连志的风景写生所体现的精神特质,无疑是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他的画是从自然中来的,但绝不是在自然表面的重构,而是让自己有血有肉的生命直接面对大自然,进行悟化、凝练和结晶,始终在自然、色彩与心灵之间调整、感悟和表述,在与自然的对话中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畅达生命完美崇高的通道。

中国现代水墨画,自蒋兆和等老一代画家起,开始强调经世致用的写实功能。上世纪80年代,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思潮的涌入,借鉴西方艺术形式以整合现实主义的创作成为一种必然。李连志的笔墨执著于期间,摸爬滚打,吟诵歌哭,关注社会,体悟生活,高扬生命之旗,在现实与写实之间执迷地摸索探险。罗丹曾说,真正的艺术家,是人类中最信仰宗教的人。冯远评论李连志的创作,“充溢着某种北方人才有的强悍狂野之气和趋于沉静内敛的宗教气息”。他自己说,看到所有让我喜欢的作品,就想到一个词:经典。此话决不止于表达了对绘画技法的推崇,他对困扰现代写实人物画的笔墨问题有着自己的理解,“有精神品质的笔墨才具有笔墨的精神”。我一直讶异于他那些人物画的构线技法,问他那些“神经质的线条”是什么来路。他说当时就想那么画就画出来了。我理解,那是他的画带出来的线条,是一种创作的“敏感”使然,是摒除熙熙攘攘的物化袭扰而抵达某种纯粹状态的心性表达,是他的虔诚赢得了艺术女神的偏爱,如此,他才得以满目春风,满手灿烂。

我祝福他,同时充满期待,相信他的一路过往,会与这个时代叠印成一种坚实而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