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鹞鹰
许多年前的一天,下着雨。
父亲到郊外捞鱼虫,捡回来一只鹞鹰。鹞鹰受了伤,湿淋淋地蜷在父亲的上衣里,生命垂危。水是温热的。父亲光着蹲在灯光里给鹞鹰清洗伤口,又把毛上、脚爪间的泥垢洗干净,像给婴儿洗澡,一举一动都倍加小心。鹞鹰似乎满意这样诊治,表面上一动不动。其实,父亲感觉到了:鹞鹰的身体僵着,脖子梗着,骨子里有股力量,暗自挣扎。
“有肉么?”父亲抬头问母亲。母亲一直蹲在旁边帮忙。不等母亲说话,父亲摸着黑,到厨房去了。
雨沙沙地下,空气湿凉。
父亲空手从厨房回来时,却发现鹞鹰不见了。刚才,父亲明明把它放在一只木箱里了。木箱曾经用来盛放父亲上大学的书籍。他在箱底垫上旧棉胎,让鹞鹰作窝。“在哪儿呢?”父亲四处寻找,耳朵倾听着细微动静。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雨点沙沙飘落,黎明正在降临。
父亲正在发呆,听见母亲在屋里迭声惊呼。父亲急慌慌地跑回屋里,发现鹞鹰正圪蹴在一只暖水瓶上。那是一只褪了色的旧暖瓶。它把趾爪牢牢地扎进瓶塞,眯着眼,头缩到肩窝里,一动不动。父亲靠近它,鹞鹰一下子睁开眼睛,迎着父亲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父亲有些惊讶。再看它的腿脚:关节粗壮,皮肤又薄又粗糙,像一截枯枝。更奇异的,是鹞鹰眼睑褶皱处有一抹金黄,使得眼睛炯炯有神。
“你干吗逃跑呀?”父亲向鹞鹰提出责问。鹞鹰默不作声,眼神儿轻蔑地瞥了父亲一下。父亲对鹞鹰傲慢的态度有些恼火,向它扬起手,作出要赶它的样子。喝道:“下去!下去!”
与手势几乎同时地,鹞鹰猛地弹直身体,羽毛张开,头像毒蛇那样,迅速地、高高耸立起来,哧哧有声,显露出随时攻击的样子。
父亲高兴地搓搓手,一股成功的喜悦撞击着他的胸膛:鹞鹰得救了,这小东西够强壮的。
父亲靠近鹞鹰,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一下它的羽背,鹞鹰躲闪着,尖叫一声“嘎——”地扇动翅膀,飞高了,直扇得灰尘苇絮似的,满屋飘浮。它落在了屋里最高的地方——大橱顶上,母亲仰着脸、跺着脚喊:“放下——噢哧——放下!”父亲乐得哈哈大笑:那只陈旧的暖水瓶秃头秃脑地站在桌子上,瓶口突突地往外冒热气。原来是鹞鹰把暖瓶塞抓走了。
“它可真行呵!”父亲对母亲说。
没有人问鹞鹰来自何方,它像家庭成员一样在我家住了下来。鹞鹰好像不习惯与人类同栖一室,伤势稍有好转,它便不在屋里过夜,即使在伤势严重的时候,也不在木箱里呆着。它自己选择了一个住处。
父亲在一家煤矿工作。矿山四周山峦绵延,有大片的树林、清澈的河流。家属房因为年深日久,青砖显得更加坚固,青铜浇铸一般。即使现在想起那所住房,我也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矿工,黝黑着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忧郁地望着远方。家属房没有前院,房前种满了树,树枝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径直穿过就能到达后天井。当时父亲痴迷着养金鱼,后天井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养鱼缸、养鱼盆。煤矿靠近一座盛产陶瓷器的镇子,容器各式各样,很好看。领居家各家的墙头上,也都扎着陶瓷碎片,明晃晃地刺向蓝天,倒像一种装饰。厨房在后天井里,孩子们站在屋内,就可以闻到后天井飘来的饭菜香味和鱼腥气。厨房上面矗立着一截青砖烟囱已经被废弃了,孤零零地站在最高处,整日接纳风吹雨淋,样子有些古怪。
鹞鹰把新家安在烟囱顶端。它是把烟囱当作了一块挺立的岩石。大部分时间,它都默默地蹲伏在这块“岩石”上,像满怀心事的少年。眺望远方。
闻到饭菜香味,鹞鹰从烟囱上飞下来。最初几个月,它先落到天井里,落定后,它并不急于进屋,而是抖一抖羽毛,脑袋,像赴宴会的一位绅士,斯文地,一步,一步地踱进去,远远地站在一侧,等候主人招待。其实,它是在等候父亲发口令,出可以吃饭的信号。
“从山林到咱家,鹞鹰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强。”父亲嚼着馍馍,咕哝。对父亲说这话,母亲很反感。她说:“让孩子们吃粗粮,一只鸟吃细粮,说出去都脸红。”父亲在盘子里挑来拣去,最后,失望地舀了一口菜汤送进嘴里。
“它得吃肉,伤才好得快。”说着父亲把嚼粘的馒头吐到手心里,两只大手捏捏弄弄,然后蜿蜒地盘在饭桌上,形态与一条真蛇无异。父亲经查阅过《辞海》,那书上说:“鹞鹰,性猛,肉食性,喜食麻雀、蛇等。”或许因为蛇便于制造,鹞鹰几乎天天能吃到父亲制作的假蛇。
父亲用手骨节敲打桌面,邀请鹞鹰就餐。这时候鹞鹰蹲在大橱顶上,或者其他处,早已作好了捕食准备。
只等父亲敲击桌面,发出命令。然后恶狠狠地猛扑向猎物。它斜刺着俯冲下去,急促地变换着叫声,一下子就把“蛇”捉住了。有几次,它试图把“蛇”捉走,用钩爪去拎蛇身,只一提,蛇就粉身碎骨了,反复几次。鹞鹰抬起头来恼怒地嘶叫:“哦——”又像深深地叹息。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时候,父亲就别过脸去,连连说“难讨、难过,人骗鸟哩。”
父亲天生是个富有贵族气质的男人:多愁善感,喜欢阔气,崇尚时髦,即便在一个偏僻的煤矿落户,他那学生腔调的也没有多少改变。父亲相貌出众,身材也是无可挑剔。他喜欢打篮球,喜欢养动物,在清贫和沉重的生活负担下,依然保持着浓郁的抒情气质。父亲在大学里曾经迷恋过演话剧,时至今日,举手投足之间都会流露着与环境不相适宜的文艺气质。当时,父亲以养金鱼闻名于矿区。当父亲扛着鱼虫竿,在家属房肮脏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倒像扛着一柄道具去演出。矿工们都向他露出善意的微笑、热乎乎地和他打招呼:“吃饭没?”他们把父亲当作另外一种人,这种人是煤矿的一道风景,甚至,他们为父亲感到骄傲。慕名到我家观赏金鱼,不知道地址的人,只要问一声,那个养金鱼的老师住哪?就有矿工面带微笑,带领着陌生人到我家去,并且神秘地告诉人家:“小心啊,家里有只老鹰。”他们一比划,足有二尺多长。
鹞鹰与家人厮混熟了。它开始喜欢和人玩耍。它最喜欢父亲。每天清晨,鹞鹰都蹲坐在床头上,等候父亲醒来。它耐心等待,又像个坐立不安的孩子,不时地侧歪着脑袋探望。鹰眼漆黑锃亮,烁烁闪光。父亲常常闭着眼纳闷:鹞鹰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或者住在遮天蔽日的树林里,眼睛竟然生得如此明亮,模样也如此英俊,大自然真是造化!见父亲醒来,鹞鹰迫不及待地爬到父亲胸膛上。身子殷勤地往前探看,带弯钩的黑嘴,几乎触到父亲的额头。“嘎——哦——”鹞鹰高声吟唱。声音温和而悠长,听起来情感深沉,像源自于心灵深处的歌声。父亲往往感动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对我母亲说,这是鹞鹰对他清晨的问候:“晚上睡好了吗。”母亲捂着嘴偷笑,说等着吧,这毛孩子说不定哪天给你磕头呢。
不久,鹞鹰厌倦了吃面蛇,开始吃面条。鹞鹰吃面条成了节目,成了矿区沉寂生活中的一大景观。引得路人驻足观赏,啧啧赞叹。演过程是这样的:父亲一只手向空中托举起碗,碗是一只白底、蓝花的粗瓷碗。面条用油、盐炝过锅,浮着那个年代令人垂涎的油花。父亲的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竹筷,不断地敲击碗沿,“笃——笃”,发出类似敲击梆子的声响。面条在空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片刻,鹞鹰从空中呼啸而至,打上两三个盘旋,轻轻地落在父亲肩膀上。从表面看,鹞鹰落下来,动作轻盈、有分寸,但是父亲分明感觉到,它向下俯冲,挟裹的一股巨大气流,击打在面颊上,生疼。鹞鹰从父亲肩头、胳膊慢慢挪下来。一路上,佝偻着肩膀,摇摇晃晃,像表演走钢丝的演员。直到爬上碗沿,它才挺直身躯,它回过头,朝父亲张望。显得有些孩子气。父亲点点头,说“吃吧”,鹞鹰立刻把脑袋扎到碗里去。再一抬头,猛一甩,面条不见了。父亲对母亲讲,面条要尽量切长,不然鹞鹰吃不过瘾。鹞鹰没有牙,却有一张铁钩样的嘴,吃起来悄无声息,狼吞虎咽。碰到啄不起的食物,鹞鹰会借助趾爪捞取。所以,母亲不担心它糟蹋粮食。
整个过程,父亲像运动场上的发令员,胳膊斜举着,坚持到鹞鹰吃完,才收回来。
鹞鹰吃饱了,并不立即飞走,它像个小孩子赖在父母身边,还要撒撒娇。与刚才凶悍的吃相迥然不同,它要父亲给它抓痒:先挠脖颈,再挠翅膀,一直挠遍全身。有时候挠着挠着,鹞鹰蹲在父亲胳膊上睡着了。只有这个时候,父亲才感觉到鹞鹰的身体,柔软无比。
鹞鹰每天蹲伏在烟囱顶端,纹丝不动。可是它留意一切,什么都能听到:行人的窃窃私语,遥远的鸟鸣,黄昏的轻风,金鱼在水里欢快的泼喇声。什么都能看到:鹞鹰认识家里的每一个成员,甚至左右邻居。它总是第一个发现谁外出归来,然后作出热烈的反应。它从烟囱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复弹入高空,翅膀尽情地舒展开来,翱翔,尽情翱翔,忽儿钻入云彩,忽儿低空盘旋,似乎举行一种仪式,更像炫耀技艺。尤其是看到父亲下班归来,它飞翔的时间会更长一些,花样更多,直到父亲走近了,它才鸣叫着,旋风一样刮下去,收住翅膀,落到父亲肩头。嘎哦——嘎哦——鹞鹰像人举着胳膊那样,耸着翅膀,扑扇不停。
“你欢迎欢迎”父亲说。鹞鹰的翅膀再扑扇两下。
“嘎哦——嘎哦——”
轻风在父亲耳畔,轻柔地掠过。
父亲扛着鹞鹰往家走去。心里美滋滋的。
母亲在厨房听到鹞鹰的鸣叫,便知道丈夫和孩子们要回家了。她开始煮面条。必须在开饭前喂饱鹞鹰,不然,鹞鹰一准上饭桌,乱抓饭菜,搅得一塌糊涂。母亲最怕的是鹞鹰抓破小孩子的脸面。她鼓动父亲给鹞鹰剪掉趾甲,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那哪成,没有锋利的指甲叫什么鹰。”
真有这么一天,母亲让鹞鹰抓伤了。
那天,与往常一样。母亲打发孩子上了学,然后去菜场买菜。离开家时,她对鹞鹰说:“你不要乱跑,看好家。”母亲的口气,好像是说一条看家狗。在母亲眼里,鹰可比狗厉害多了。狗只能下嘴咬人,而鹰呢,连撕带挠。招数很多。
母亲拎着菜篮,迈着年轻的步伐,从市场回来了,幸福洋溢在脸上。她是个干净利落,日子过得舒心的女人。打老远,她看见鹞鹰在空中盘旋,两只翅膀平展地铺开,像随时要扑入她的怀抱。母亲脸微微红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众目睽睽下,一个年轻女人肩上架只鹰。嘎嘎哦哦的……毕竟不体面。母亲低下头,回避似的。加快步伐。
这一天,母亲特别高兴,她给孩子们买了肉。
透过树叶,阳光被筛得支离破碎,洒落在地上,风吹影碎。母亲发现鹞鹰朝她猛扑过来,那飞翔姿势异乎寻常,比往日凶猛,像发现猎物一样。母亲吓了一跳。她曾经见过鹞鹰抓麻雀。当时,父亲站在后天井里,把那只可怜的鸟儿从口袋里掏出来,大喊一声:
“鹞子——”然后把手中物往空中一抛。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阴影,忽啦啦带着风声由天而降,不及落地,一个翻身猛扑上去,那只麻雀来叫喊,小小身体已经被鹞鹰紧紧攫住,翅膀一扇。挟远了。这样的情景,我也见过几次。现在倘若有人提到“鹞子翻身”这个招数,我的眼前便会重现鹞鹰扑向鸟儿的镜头。母亲听父亲说鹞鹰吃活物很凶残,很血腥,几乎是个令人恶心和恐惧的场景:鹞鹰像猎人那样,并不急于宰杀猎物,它拣一块干净的场地,把猎物放下,踱着步子走开,然后开始表演餐前仪式。鹞鹰把嘴插进羽毛,蹭一蹭,像磨刀子一样,直到尖嘴乌黑闪亮。接着又向前探腿,把趾爪猛地劈头抓下去,像武术运动员弹个响腿,打个二踢脚。这一套动作完成后,麻雀已经吓得浑身颤抖,瘫成烂泥。这时候,鹞鹰两爪踩住麻雀的头和腿,翅膀往上一耸,“刺啦”,只一下,麻雀就被撕成两半了。父亲说,麻雀被撕开后,心脏还突突地跳个不停,像樱桃一样鲜红,冒着热气。父亲还说。鹞鹰吃完麻雀之后,跳上烟囱,抬起头,仰望蓝天,像教徒那样感谢苍天赐予它食物。样子既虔诚又古里古怪。
此刻,母亲发现鹞鹰向她扑来的姿势与扑向一只麻雀无异。稍一迟疑,鹞鹰已经扑面而来。它恶狠狠地揪住母亲的衣襟,两只翅膀剧烈拍打,扇起一股强大气流,噎得母亲叫喊不出声来。嘎、嘎、嘎、嘎、嘎、鹞鹰拍打着母亲,嘴里急促地叫唤着,音节比往日又短又粗。
母亲扔了菜篮子,抱头往家逃。
父亲回来了,他提溜着菜篮子,问母亲,发生什么事情啦,篮子和菜扔到大街上?母亲掩上衣襟,泪水湿了眼窝。
她接过菜篮子,把手伸到篮底,摸了半天,母亲眼里的泪水淌下来了。
她对父亲说,她买的一斤肉,没有了。在那个副食品凭票供应的年代,我们一家人,每月统共配给二斤猪肉。父亲说再摸摸,真的没有了么?”母亲又摸了一遍,说真没有了。
几分钟之后,鹞鹰飞进来,落到父亲肩上,脑袋使劲往他脸上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父并借来一架梯子,他爬上房,从烟囱脚下取回剩余不多的肉。
以后,母亲对付它就有了经验。倘若买肉,她就把包过肉的纸团在手里,准备好,一等鹞鹰俯冲下来,母亲就把纸团,递给它,像个准确到位的二传手。这时候鹞鹰来不及辨别真假,一掠抢过,飞高远去了。母亲赶紧到厨房去,趁机把肉切好。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鹞鹰是很唠叨、很磨叽的东西。它发现上当之后,便回家来,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母亲,不停地在砧板前面踱来踱去,喉咙里嘀里咕噜,发着牢骚。实在得不到母亲的施舍,鹞鹰便“抢”。鹞鹰抢肉不避讳人,只须躲开刀刃,母亲抬起刀,鹞鹰就把那只带钩的爪子猛地斜伸过去,一下子抓到肉,接着就连蹦带跳地逃离现场。母亲眼花缭乱,一边喝斥它没完没了,一边担心切了它的趾爪。
一直“陪”着母亲把肉切完,鹞鹰才肯离去。
也许因为憋闷和寂寞,鹞鹰开始和家人淘气。它变魔术似的,往屋顶上叼东西。起始,叼一些小孩子的物品,比如围巾啦手套啦,帽子啦,等等。这些颜色鲜艳的东西飘在房顶上,旗帜一样分外醒目。这些旗帜当中甚至有父亲的裤衩、母亲的乳罩。后来也有邻居家晾晒的衣物。整个冬天,鹞鹰把能叼起的东西都往房顶上倒腾了一遍。
常常有邻居到我家来寻找丢失的东西。说鹞鹰神了,会往家里偷东西。父亲不能忍受一个“偷”字。
再看见鹞鹰叼东西,父亲就用鸡毛掸子打它,鹞鹰很机灵,懂得反抗,一看见父亲举着掸子向它抽来,“忽啦”一下,转身起飞,落到一处比父亲高的位置上,比如,大橱顶。然后屁股一撅,“刷——”一泡稀屎溅到父亲眼前。父亲躲不及,苦着一张脸,骂道:“养不得了,养不得了,它要造反。”又忍不住哧哧地笑。
终于把鹞鹰叼东西的毛病“打”掉了,又添了一个新毛病——跟脚。我父亲走路很有特点:仰头、目不斜视、嘴角略有嘲讽的痕迹,跨步很大。父亲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鹞鹰一步不落地跟着他。有时候,我看见父亲从上班的路上又折回来。坐在床上唉声叹气,就知道他又为鹞鹰跟脚恼火了。再出门,父亲像做了贼一样,悄悄地贴着墙根走,满以为能甩掉跟屁虫。回过头来一看,啊呀,鹞鹰正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父亲很是惆怅,他上班的地方是学校呀,怎么能带着它。鹞鹰发现父亲看见它了,索性三步两步地抢上来,大胆地跟着,像一条讨厌的狗。鹞鹰本是飞翔高手,蓝天白云才是它生命的舞台。走路,便显得特别笨拙,它走起来,力量聚在头和脖子上,拼命地往前拱,头几乎贴地,两只翅膀耸架着,蹦蹦哒哒、趔趔趄趄地活像一只老母鸡,根本看不出鹰族的高贵风度。
父亲越走越快。鹞鹰实在跟不上了,就呼啦一下,飞起来,落在父亲肩膀上。趾高气扬地昂着头,对投来的各种目光顾。
——嘎——哦——
鹞鹰得意地促催父亲。意思是你带我快走啊。
父母把鹞鹰当作一个最小的孩子,宠爱有加。它却惹恼了邻居。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父亲在后天井淘腾那些鱼盆、鱼缸。整座后院充满着浓烈的鱼腥味,像一口陈年鱼塘。住在前排房里的一位矿工找上门来。矿工老哥满脸怒容,手里拎着一只铁丝笼子,父亲扎撒着两手水,听邻居义愤填膺地讲了半天。邻居很激动,话说得语无伦次。但父亲还是听明白了,矿工说我家的鹞鹰把他养的一对鹦鹉吃掉了。矿工说完,把铁丝笼子哗啦一声摔到地上,以此表示证据确凿。
父亲吓了一跳,眼镜一下子跌到嘴角上。他完全相信事情的真实性。但是,父亲矢口否认了。
父亲重新架好眼镜,嘴角很快恢复了往日嘲讽的痕迹。父亲说:“绝对不是我家鹞子吃的。”
“我老婆亲眼看了。”
“……”
父亲抵赖了半天。又说:“我家鹞子在屋里睡觉呢。哪有功夫吃你家鹦鹉。不信,我喊它出来你看看。”
矿工黑着脸同意当面对质。父亲心里想:吃都吃了,看个屁呀。他到厨房取来一只白花瓷碗和一根竹筷子,故伎重演:一只手举着碗,一只手连续不断地敲击碗沿。
“笃、笃、笃、笃”,父亲用这种办法召唤鹞鹰,若有急事,敲击的频率便是快的。
迅速地,鹞鹰从房顶盘旋而下。立到父亲肩膀上,它转着脑袋往碗里瞧。发现碗里并没有食物。便抖耸翅膀,“嘎呀一嘎呀”抗议不止。
“就是它——”
邻居往后退一步,指着鹞鹰说。手指很快又缩回去。怕咬着一样。
父亲转过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脖根,虽然父亲相信鹞子干了这件事。但是父亲万万没想到鹞子的嘴角还挂着几羽鹦鹉毛!
父亲揖送邻居出门,坐到凳子上,怅怅地叹口气。鹞鹰在他腿脚周围哼哼叽叽地蹭来蹭去。父亲自言自语道:鹞子,我上哪有肉给你吃呢。
春天来了。杨树笼起绿烟,父亲近来特别欢喜。他喂的金鱼要“甩”小鱼了。按照养鱼的规矩,父亲要准备一只新鱼盆。父亲说,鱼崽活下来是极偶然的,可谓死里逃生。一只母鱼生产的时候,其他的成年金鱼,无论雄雌,都挤在母鱼身后,穷追不舍。它们不是来帮助母鱼生产的接生婆,而是专门吃鱼崽的杀手。或许,金鱼正是通过种办法来控制生育,减少空间密度的。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母鱼在前头疯狂逃窜,用力甩动尾巴。鱼崽一只接一只从腹底窜出来,那些身手敏捷、反应激烈的,立即巧妙地混入水草、鱼群里,躲开成年同类的追杀,那些身体弱、智商低的新生命一出母腹便葬人众亲之口。
我的父亲不忍心看“甩鱼”。其实,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群残酷到吞吃同类子女的东西。每次,他把鱼缸买回来,央求母亲替他“收拾”场面。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恩爱夫妻。父亲一直夸奖母亲是他最好的搭档。父亲养鱼,母亲就帮他喂鱼食、换水,不厌其烦。养鹞鹰,母亲就给它擀面条,搓面长虫。在母亲眼里。它们都是父亲的一部分。不论是金鱼,还是鹞鹰死了,父亲的心都会碎去。
母亲说,有一年秋季,阴雨连绵。天气坏得在北方不容易碰见。整整十天不见阳光。父亲养的那些金鱼。身体生了霉菌,白白花花的絮状物遍布周身。父亲四处请教求治,终是回天无力,金鱼一只接一只死掉了。父亲不相信,这些活蹦乱跳的金鱼儿离开人世,竟然不留丝毫痕迹。他默不作声,先去废品收购站买回一大堆罐头瓶,叮叮当当刷洗干净,又到医院讨来福尔马林液。他要把金鱼尸体浸泡起来,留住这些美丽的天使。一排排装着鱼尸的罐头瓶整齐地排列在窗台上,令人毛骨悚然。整个房间充满着福尔马林液刺鼻的气味。从此处走过,孩子们都情不自禁地打喷嚏。
那一阵子,父亲心情抑郁,时常躺在床上,看着鱼尸们,听着风雨声。雨在墙外淅淅沥沥,像是一个悲伤的女人哀哀哭泣,父亲伏在枕上泪水涟涟。透过玻璃,那些没有生气的鱼被放得很大,身姿更加婀娜,惹得父亲不能入睡。来劝慰他的矿工对他说,“难过啥,这比活着还俊三分哩,你看看,这鱼多红艳,多喜人!”
“甩”鱼是件大事。父亲看得非常重要。他为感觉到前面有新生命在等待他而高兴。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第一步要把母鱼隔离出来。父亲就在鱼缸前细心观察。他蹲在地上,鹞鹰就蹲在他肩膀上。父亲前倾着身体往水里瞧,鹞鹰拉着翅膀往后打趔趄,活像画上的一幅景儿。父亲发现要“甩”小鱼的,是几只漂亮的墨鱼。养鱼的人都知道黑墨鱼容易“串”色儿。父亲等不及了,对母亲说他必须尽快添置件新家什。
第二天,父亲就去了陶瓷小镇。等到天黑,父亲仍然迟迟不归。“出什么事啦?”母亲理好头发,领着小孩子到矿外等候。飞驰的拉煤的大挂车在母亲和孩子面前急驰掠过,在黑暗中溅起一阵阵呛人的烟雾。树叶刷拉作响。夜,黑实在了。
母亲向远方眺望。有一只怪物从黑暗深处走过来。母亲攥紧小孩的手,慌慌地躲到大树背后,连连往地上吐唾沫。这是个高个子,没有脑袋,上身顶着一只黑黢黢,锅一样的东西,脚步蹒跚。煤矿上流传着许多鬼怪故事:比如人在井下砸坏了脑袋,死后变了个大头鬼,专拉年轻女人;那些砸坏腿脚的,又变了大脚鬼怪,一步能翻两座妈呀,碰见大头鬼了。”母亲搂着小孩,腿脚抖得站不稳。
“大头鬼”走近了,突然,怀里的小孩跳出去,大喊一声“爸爸——”
“大头鬼”站住了。瓮声瓮气地说:“咦,你们怎么在这里?”原来是父亲。他回来的晚,是因为他在小镇买到一只巨大的瓷盆。一时找不到车载运,只好用头顶着,步行回家,
母亲大叫起来:“十几里山路,你作死哇。”
父亲大约是笑了,声音在盆里嗡嗡打旋。他问母亲,鹞子怎么不来接他?
母亲说,它留下看家了。
那天黑夜,父亲和母亲躺在床上说话。母亲问父亲,花多少钱买了那么大只盆。父亲让母亲猜,母亲说猜不着。父亲让母亲转过身去,他在母亲背上划拉了几个数字,母亲哦了一声,说:“两块八毛钱,对不对?父亲说,也算对吧,又划拉一遍,他问母亲,猜到没?问了几遍,母亲不说话了,父亲往母亲脸上摸,粘到一手泪水。父亲打开灯,见母亲泪流满面,一脸怨容。
听到屋里有声响。鹞鹰从窗口飞进来。木床紧靠窗口,鹞鹰站在窗台上,警惕地望着他们。
母亲哭着数落父亲:“二十八块钱呀,你花了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你让孩子们喝风过呀。”鹞鹰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一串串泪水,亮晶晶地从母亲脸上坠落下来。母亲说的没错,当时,我父亲的月工资只有四十五块,一下子花掉二十八元,相当于全家五口人买一整月的口粮钱没有了。
很快,鱼崽长成了蝌蚪大小。圆鼓鼓的小身躯拖着长尾巴,摇头摆尾,憨厚可爱。随着鱼崽一天天长大。父亲发现盆里鱼儿反倒稀少起来。
父亲首先怀疑上了母亲。因为买鱼盆的事,母亲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对待鱼们也不像从前那样热情。父亲忍不住问母亲是不是把鱼送了人?母亲矢口否认。她赌气地说:“没人屑碰你那些祖宗。”父亲又凶巴巴地逼问孩子们。小孩小,一看见父亲凶神恶煞的模样。都吓哭了。
此时,鹞鹰正静静地蹲在烟囱上。蓝天微风,高山流云,离它咫尺之遥。鹞鹰每天蹲在这里,不曾停止过它那海阔天空的想像,金色眼睑眨呀眨的。父亲查找不出丢失鱼崽的原因,闷闷不乐。有一天,他呆坐在床上,透过窗口,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阳光和树阴在水面上闪动,投下块块摇曳不定、斑驳怪异的影子。树梢微微晃动,水面上的影子就碎了。父亲抬头仰望蓝天,云朵犹如白色的岛屿漂浮在蓝色湖泊中。小院安静异常。父亲呆呆地坐着,抑郁得连眼珠也不想转动一下。小鱼悠闲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然而父亲感觉到、眼前的安静,都好像不真实,有些虚假,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突然,一块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几分钟之后,投影急剧变黑。鹞鹰仿佛从空中跌落下来,站定在鱼盆上。它的趾爪有力地扣着盆沿。父亲专注地望着。倘若不是他亲眼目睹,父亲一辈子都不会相信接下来一切。鹞鹰一动不动地停在盆沿上,只有金色眼睑的眨动才显示出它不是塑像而是活的东西。鹞鹰的身体在水盆里形成一块黑影。小鱼们聚集在阴影里,欢快地摇动着身躯。突然,鹞鹰圆睁双眼,爪子探进水里搅动,搅动。就在这个当儿---太快了!不等父亲反应过来,就看见鹞鹰准确无误地抓起一条鱼。填进嘴里。小鱼无辜的黑尾巴在鹞鹰嘴角像小手一样,摇摆几下,与父亲作了最后的告别。然后。一切重归安宁。
透过窗口,父亲头一次用心仔细打量这只鹞鹰:一张弯曲尖锐的嘴能啄烂所有东西,眼睛深不可测,聚集着世界上最深的阴谋,那一脑袋戗立的青灰色羽毛像一柄柄钢刀,寒光闪闪。父亲心里闪过一丝疑虑:“当初怎么救了一只如此凶险的的东西?”
仿佛感觉到,大难白天而降。小鱼不肯再浮出水面。鹞鹰站在盆沿上,斜着身体把一只腿伸到水里再次搅动。父亲难以置信,这只鹞鹰会“钓”鱼:它用趾爪急促地搅动水面,然后闭起一只眼睛,瞄准水面,等待鱼儿上浮。小鱼没有经验的,不一会,它们又浮上来。水面闪烁着动荡不安的碎光。
鹞鹰全身的羽毛,兴奋地张扬开来。金色眼睑,熠熠生辉。父亲怪叫一声,捡起一只皮鞋。劈头砍过去。
鹞鹰迟疑了一下。拔地而起。笔直地飞出天井。父亲赤着脚,冲出来。水面重归平静。父亲的鞋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船,在鱼盆里团团乱转。
父亲决定把鹞鹰拴起来,像拴老母鸡一样用绳子缚住它的一条腿。另一端系在窗棂上。鹞鹰试图重新飞出去,可是,它只能飞腾到房檐那么高。它一刻不停地拼命扑腾,翅膀拍打着地面,像一匹没有调教过的野马,又蹦又跳。有时候静下来一动不动。接下来,就是一次更加激烈的挣扎。鹞鹰的头和嘴巴碰到墙上,鲜血殷红,顺着青灰色的羽淌。它的喉咙深处不断地发出一阵阵哀号:“哦——。哦——”。母亲不忍心了,向父亲求情,把鹞子放开罢。父亲想了想,没同意,他说母亲妇人之仁。
鹞鹰恹恹地,缩在墙根下。它一下子变老了。出现了老态龙钟的模样。父亲走过它的身边,鹞鹰还是努力地要站起来。它站立起来很迟缓,但是它勉强地站着。几天后,鹞鹰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跌地而死。
父亲捧着鹞鹰僵直的尸体,像刚从郊外救它回家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鹞鹰最后的抗议一定极为努力,而且疯狂和壮烈。它死在木箱外面,头和脖子往前梗着,两只腿紧并在一起往后伸展,身体保持着一只鹞鹰在高空翱翔的姿态。昔日两只强壮有力的翅膀。绝望地垂下来。
父亲哭了,他不停地念叨:“唉,你是活气煞了吗?你是活活气煞了吗”他用手合上鹞鹰圆睁的眼睛,让那抹金色的眼睑盖住它最后的挣扎。
鹞鹰死了。不久之后,鱼瘟泛滥,金鱼也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