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药
红薯有多种名称,故乡称之为山药。
山药最早由印第安人培育,后传入菲律宾,明代先传入我国福建,而后逐渐向全国推广。而传入我的故乡冀中无极是在清代,据县志记载:清乾隆11年(公元1746年),黄可润(福建龙溪人)调任无极知县,此人重视农业生产,关心民间疾苦,“令家人以薯藤数筐由海上船艘运抵天津,然后转寄任所,试种成功”,自此,山药在故乡落户,并以产量高、口感好、营养丰富深受农民喜爱,逐步发展成为主要作物之一。
山药并不是直接用种块栽植,而是插秧,插秧要首先育秧。育秧,故乡方言为“熰山药芽子”,这是一项颇有技术含量的农活。记忆中,儿时的我们对此颇感神秘和好奇,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某一个傍晚,忽然发现生产队公圈北墙根下,出现了新盘的一遛儿火炕,上面盖着草帘子。那火炕南端有个灶口,爷爷等几个社员时断时续地烧火熰炕,蓝蓝的青烟一阵儿一阵儿从后面烟囱中升起,仿佛周围的空气也温暖了起来。一个多月后,天气明显转暖,爷爷他们把草帘子揭开,随着一阵暖气扑面而来,火炕上的秘密终于呈现,原来火炕上长满了山药芽子,棵棵挤在一起,密密匝匝,藕红色的,十分柔弱和怜爱的样子,仿佛一阵风或一阵雨就可以摧残。爷爷笑眯眯看看太阳,说:“再过几天,这小小山药芽芽就长成山药苗苗了。”
爷爷他们像照顾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悉心呵护,每天早上揭开帘子晒太阳,浇水,傍晚又把帘子盖上,灶口添几把柴禾保温,山药芽子一天一天长大,上面生出了几片嫩叶,碧绿碧绿的,下面长出一些毛细根须,果然,芽芽变成苗苗了。
某天上午,队长来了,带着几位社员,看看绿油油的秧苗高兴地笑着,问爷爷:“杨叔,可以栽了吗?”爷爷回答:“山药没有巧,只要插秧早。山药栽得晚,就像羊蛋蛋。眼看就谷雨了,到了栽苗的时候,铲吧。”说完,小心翼翼地把一撮撮秧苗铲下来,放到筐里。队长带着社员们运到滹沱河河套地里,那里已经扒好了垄沟,他们把一棵棵小苗栽到垄背上,然后浇水培土,第二天,就看到一棵棵小苗在春风里依然支棱着,仿佛骄傲地向人们宣布:我活了!
随着气温升高,秧苗长得很快,从垄背爬到垄沟,又顺着沟底向两侧扩展,山药秧苗变成了山药蔓子,交错缠绕在一起,慢慢护满了地皮,远远望去,整个山药地一片葱绿,仿佛一张硕大的地毯。接下来的田间管理并不复杂,主要是择时浇水、施肥,唯一麻烦的是要翻蔓子,目的是防止蔓子生根,把养分过多地转移到蔓子上,以保障地下山药块的发育和长大。
立秋之后,山药蔓子逐渐泛黄,下面开始拱出土鼓堆,说明山药已经长到拳头大小,我们放学后常常偷偷挖出生吃。最好玩的是在河套里烤山药,首先,我们选个背风处挖一个脸盆大小的土坑,在坑上面用土坷垃垒起穹顶,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土窑——这是需要技巧而且小心翼翼的工程——然后找来树枝在小坑里烧火,直到把土坷垃烧热,这时便把事先准备好的山药放进土坑中,随即一脚把穹顶踹塌,土坷垃和灰烬就会把山药埋住,里面的热量就会把山药捂熟。这时,我们往往就会跑到附近河边摸鱼啊,割草啊,拾柴啊,摔跤啊,大约半个小时,一阵香味随风飘来,“山药熟了!”我们高兴地飞快地跑过去,迅速扒开小土窑,争抢里边炙手可热的山药。那山药虽然裹着灰土,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软软的,熟而不糊,然后嘻嘻哈哈各自退到一边吃了起来。
最难忘最高兴的莫过于山药收获的季节。早饭后,随着街里歪脖树上钟声响起,社员们扛着大镐、背着篓筐、拿着布袋、推着板车,成群结队高高兴兴地像赶集上庙一样涌向河套,大家聚集地头,在老队长指挥下,第一拨人——通常是干活快当手脚麻利的小青年——先用镰刀割去山药蔓子;第二拨人——通常是干活稳当经验丰富的中年汉子——挥动镐头把一窝一窝山药刨出来;第三拨人——多为老人、妇女、孩子——把一个个山药捡起来堆在一起;第四拨人——队长、记工员和几个社员——进行现场分红,“杨洛仙——”、“齐大贵——”、“小蚂蚱——”队长叫到谁,谁家大人孩子就凑过去,帮着记工员过秤、记账,然后七手八脚把分得的劳动果实,少则几百斤,多则上千斤,或装进篓筐或装进麻袋或装上板车,运回家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女人们成了大忙人,她们要用大量时间使用一种特制的擦床子擦山药干,那些夜,秋月高悬,家家不眠,擦床子发出的嚓嚓声、女人们的嬉笑声连成一片,颇似诗仙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意境。擦好的山药干,再背到房顶上、场面上、麦田里晾晒,那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晒干的,不过晚上不用收回,也不用担心被盗,唯一担心的是下雨,那时没有天气预报,人们根据经验,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什么“月亮带上草帽圈儿,下雨不过这两天儿”、“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一日南风三人暖,三日南风必阴天”等等,如果预感有雨,就要急忙收回来,最怕的是遇到几天连阴雨,山药干就会变黑发霉。而最盼望的是连续晴天,山药干晒好了,宛如一片片可爱的银叶,白生生的,一动哗哗作响。母亲会率先在做饭时蒸上一些,让全家尝尝鲜,而大量的山药干就装进席圈里。母亲看着满满一圈山药干,够吃半年的,生活的重担似乎轻松了不少,一向紧锁的眉头就会舒展开来……
父亲利用早晨时间,把街门外那个旧山药窖清理好了,下面铺上了谷瓤子,等山药晾晒了几天,除了留下一部分外,其余的都放到地窖里储存起来。腊月里,正月里,春天里,我常常作为父亲的帮手“掏山药”,父亲先用粗粗的井绳把我和粪筐系下去,地窖约有两三丈深,里面黑咕隆咚,我摩挲着把山药装满粪筐,喊一声:“爹,满了,拽吧!”一筐山药就被掏了上来。稍后,粪筐又系下来,我登在粪筐里,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拽住井绳,被父亲拽上来。
如今,或许山药的稀缺,抑或久违后的怀念,人们的舌尖又奢尝山药,于是山药的身价回升,还被誉为“第一健康美食”,重新获得青睐,而对于我们,山药还承载着更多苦涩而又甜蜜的记忆……
(杨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