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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康乃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森林  2017年03月28日08:59

立秋了,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有些青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枯黄了的树叶纷纷落下,飘撒在病房大楼墙根碧绿的草坪上。张祖根教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心情有些郁闷。下个月他就要满六十五周岁,该要办理退休手续了。在退休之前他想抓紧时间把手头还没有做完的几件工作抓紧干完。偏巧在这个时候,他因为左眼有疾、视物不清,已经住院两天多了。手术前的各种该做的预备检查他己经做过了,现在是什么事也不能做,甚至连书也不能看、连报纸、笔记本电脑等只要是有文字的东西都不能看,只有闭目养神,等待着明日上午由大夫给他的眼睛做手术。

前一段时间,他为了赶写一篇有关供给侧改革的经济学方面的论文,另外又要指导职业生涯中最后一名博士生的毕业论文答辩,他接连几周时间又是网上检索文献、又是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又是对各种资料的收集、分析、归纳写成文章,由于用眼过渡,左眼出现视物模糊、重影。几天前,他到医院找到高中同学,省江南医院眼科医院留美博士、院长、知名教授李明博,经其诊查,诊断为视网膜黄斑处裂孔、有视网膜剥落的危险。他本想熬一熬,等退休后有充足的时间再好好地将眼疾治一治,就请老同学帮忙看能不能临时处理一下,对付一段时间。可是老同学强烈建议必须尽快住院手术,否则后果严重,甚至会引起左眼失明。这不,他就草草地结束了手头工作,与同事稍作交待就匆匆忙忙来到了医院。

医院离家不远,步行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再走过一座横跨湖面的拱桥就到达,也就不过一刻钟左右的路程。来医院之前他与老伴也顺便交待了一下,他说除了一只眼睛有疾之外,身体其他方面也没有什么不适,自己就先去医院将入院手续办妥,待要做手术时老伴再去医院。

老伴李淑贞是市立中学的一位退休高级教师,她早已退休多年,前不久才刚从美国回来。他们唯一的独生儿子张伟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士,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博士毕业做完博士后就留校任教,很是有出息,现在已经做到副教授了。儿媳王娟也在该校一家研究所工作,夫妻二人比翼双飞,事业干的顺风顺水,这些很使张教授为之欣慰。但令他纠结的是小俩口在西方呆的时间一长,思想观念有些西化,生活上祟尚什么“丁克” 家庭,结婚十几年了家中也没有添丁加口。二老唠叨的不少,但都无计于事。前几年,老伴就去过美国儿子那里,呆的不习惯。每天儿子、儿媳一上班,自己就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看电视、听广播语言又不通,即使出门与人交流语言也不利索,独自困在家里就寂寞难耐。她来来回回国内、国外倒腾了几次,这刚不久才从美国回来。前几天她由于旅途劳顿,又倒时差,有点风寒感冒发烧,只好让她在家多休息。

张祖根教授与医院没有多少缘份,身体一向健康的他很少进医院。前几天,他咋一到医院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车呀、人呀拥挤不堪,门诊病人,住院病人熙熙攘攘,就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好在有不少保安不停地指挥着进出的人流和疏导着进出的车流。医院门诊楼、病房大楼林立,什么宁康楼、安康楼、复康楼、永康楼、这楼、那楼的,还有什么这个中心、那个研究所的、甚至还有院中院…。大楼名字尽是一些带康字很吉利的称谓,可是有时很容易被这“康”那“康” 的病房大楼名称搞混,他有时真有点找不着北。好在是楼牌名称旁还标上了序号:1号、2号、3号、4号…,他干脆记着楼房的序号就方便多了。两天来,他又是排队领卡、挂号、交费、抽血、化验等等检查,在医院各楼之间穿来复去,着实忙活了两天。幸亏医院的老同学考虑的周全,将手术前所有的检查项目一次性开齐,自己拿着各种检查单,逐一到处排队、交费、检查。两天下来,他终于还算顺利地把手术前的各种检查做完。

住院的病房在眼科医院六楼,是江南医院的院中院。床位是老同学关照专门留着的,三人间。病房靠门边是六床,住着一名二十几岁青年人小王,他入院前由于整天捣腾电脑游戏,把眼睛搞坏,住进来一个礼拜了,左眼贴着纱布,可右眼还是好的,他还经常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不停的玩手机,刷微信朋友圈,独自沉醉在自我的世界里。中间是七床,住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农民李老头。自己住八床,临着窗、光线好。病房外过道里加满了床铺,拥挤不堪,就连护士站工作台旁边都睡着病人。病人实在是太多,大多来自省内、也有省外的。病人都是冲着江南医院是省级重点大医院,同时又是知名大学的附属医院,医疗、科研水平高。眼科又有知名度高的老同学李明博教授坐阵,眼科慕名而来的病人总是络绎不绝。专家号很难挂上,住院更是一床难求。

七床李老头,一副农民的身板,右眼上贴着一块白纱布,满是皱纹的脸书写着人生沧桑。他平时乐呵呵的,说话声音大,嗡声嗡气,见人会主动打招呼,有点见人熟的性格。他虽然生病住院,可没有多少病容,说起话来一脸幸福感,是一位十足的随遇而安的乐天派。张祖根教授前几天刚入院时,可能是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他碰见就打着招呼:“老先生,进来啦!”,称呼的很得体,也显得很恭敬。张祖根教授急忙应声道:“嗯,你好!”,初次见面,简单的一声招呼一下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张祖根对这位李老头顿生好感。李老头还主动与张祖根教授拉一些家常来,生活态度很乐观。交谈中当他得知张祖根是大学教授时连连称道“幸会!幸会!了不起!了不起!”,并说:“前几天我一直想这个八床一直空着等病人进来,这位病人一定很有来头,原来是大学教授哇!你知道不?我在走廊的加床上睡了五天才转进来的!”,张祖根忙应道“哪里!哪里!过讲了,不好意思。”。不过听了这席话张祖根从内心倒是感谢起老同学来。“我是大老粗!粗人,以后教授多多关照!”他接着说。张祖根连忙双手作揖般拱手回应。

李老头是S市山川县大山乡小坳村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辈子辛辛苦苦在农村,养育二女一子。前两胎老婆生两丫头,第三胎终于盼来一小子,甚是欢天喜地。尽管当时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没少受罚款,没少受村上干部的责难,没少历尽生活的艰辛,但他终于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由于家境贫寒,虽然他没能让子女们小时候享受富足的生活,也没有条件能够让他们读太多的书,但他们都还争气、谈不上成才但都还成人,现在都巳成家立业。大丫头中专毕业后没有找到较理想的工作,就干脆带着初中毕业的二姑娘两家合伙在省城开了一家洗车店,兼卖一些汽车配件,生意做的风声水起、还红火。小宝贝么儿子,专科毕业后也在省城进了一家公司上班,由于他干事听话、吃苦耐劳,也深得同事喜欢,工作干的蛮顺心。大姑娘有个七岁的外孙女,二丫头有个三岁的小外孙。

李老头说他近几年才发福胖了起来,平时身体很好,就是有点高血压病,不吸烟、喜欢喝点小酒。现在他也不做什么农活了,在省城给一家公司守大门,老伴也随着他住在省城,乡下房屋空锁着,责任田也就任其荒芜,一年到头也很少回一趟乡下了。他每月工资有二千五百元左右,平时儿女们还时不时的给上个三、五百元,足够自已与老伴日常生活、平时喝点小酒也不是问题。前段时间喝点酒后他突然觉得右眼看不见,子女们急忙把他送来医院,先在过道上住了五宿。现在眼睛已经做手术第四天了,感觉很好,能吃、能喝、下地行走也无碍。他老伴一身农村妇人的打扮,一直守候在病床旁,每天还有一名子女轮流陪伴。到了晚上,几个子女下班后大多会来探望,还帮他捏捏颈部、按按腰腿,并叫来外卖一起聚餐。住院几天,李老头家好像更容易聚在一起,倒有点其乐融融味道。

张祖根平时生活在高楼深院,教书、做研究、开会、写文章,生活忙碌也充实,既复杂也单一,这次住院就像常年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

医院就是一个复杂社会的缩影,人无论高低贵贱,从事什么职业,只要生病就可能在医院这地方搅活在一起。铁打的病房,流水的病人,病了的进来,痊愈了的出去,没治好的见上帝,这都是自然法则。无论谦谦君子、还是泛泛之辈、三教九流皆可能在病房相遇。相合者称为病友,相悖者形同陌路。通过几天接触张祖根倒还蛮喜欢身边这个七床的病友李老头,病房里有这样一位病友也能够排遣一下一时的孤独与寂寞。

秋后的夕阳仍然艳丽与灿烂,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玻璃刚好投射到张祖根的病床上,凭添一些暖意。张祖根斜躺在病床上正闭目养神,“老同学!想什么呀!”突然一个男性浑厚的声音把张祖根从闭目沉思中唤醒,啊!是老同学李明博到病房来看望他来了。张祖根急忙从病床上应声起来相迎,“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了,太多病人等着我诊治,没时间来看你,刚下手术台就来看看你,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怎么样?紧张不?”李明博关心地问道。“不紧张,有你这位大教授、又是老同学亲自执刀我心里坦然哩,我这只眼睛就交给你了。” 张祖根笑着答道。“那就好,我担心你术前紧张专门来看看你,不紧张就好。”李明博接着说:“嫂夫人呢?怎么没有来?我也很多年没有见着她哩。”。张祖根说:“我要她明天做手术时来” 。“那就好。”李明博说着还有其他事情就离开了病房,张祖根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门口。

张祖根返回病床时,旁边病床李老头发话了:“张教授你真有福气,李教授亲自替你操刀做手术,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用害怕。病房的好多病人都是冲着他才来的。”。张祖根微笑道“不怕、不怕。” 。

晚饭时分,七床李老头的儿子、儿媳已拧着从家里弄好的饭菜进来了,荤素搭配四五个菜另加一罐排骨藕汤。今天轮班陪伴的二姑娘、老伴几人一起巳摆开了吃晚餐的架势。张祖根这时还真有的点饿了,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这几天他都是买的盒饭凑合着,吃的不是太可口,当他正准备拨打医院食堂的订餐电话时,老伴也拧着晚饭来到了病房。张祖根对老伴说:“你今天怎么来了?不是要你明天来医院的吗?”他虽然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蛮高兴的,因为老伴把晚餐送来了,他肚子里也正咕咕噜噜提着意见。“哪放得心下呢?你在医院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在家也休息不好,你明天就要做手术,我就提前来看看顺便把晚饭捎来。”。老伴边说边将黑鱼炖汤、蕃茄炒鸡蛋、宫爆鸡丁几个莱放在了病床上的平板餐桌上。两人一起在病床上共进着晚餐。

夜幕降临后,张祖根一直催促老伴快回家,临别时一再叮嘱她在路上要注意安全。在回家的街道上现在人、车、机动与非机动车实在太多,走路都得时时小心。

病房的电视机不知谁打开了正在播着新闻联播。六床小青年的病床旁有一位时髦的青年女孩一直陪着,好像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离开的意思。李老头的儿子、儿媳、二姑娘也还未走,在陪着李老头扯家常,他儿子还时不时替他老爸捶捶背、捏捏肩。张祖根只能闭目斜靠在病床上听着新闻节目中的内容…。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张祖根就与老伴一起等候在二楼眼科手术室外。候诊室里几条合金钢制的靠椅早己坐满了病人、病人家属与陪护。据说今天需要做手术的病人不少,大约三十人左右。手术室门紧闭着,上方条形显示莹屏上有几个红色大字“手术重地、非请勿入” 。大约九点钟左右手术开始,守门的护士开始依次喊着病人的名字准备进手术室。当喊到六楼、612室八床张祖根时,张祖根急声应道“到” ,并与老伴一起快速走向手术门口。张祖根进入了手术室,老伴只能在门外焦急地等候。

手术室很大,中间是走廊,两旁有很多手术间。张祖根换完衣物后被安排在1号手术间。当他进入手术间时,这里己有三位穿戴整齐,身着绿色手术衣的医护人员已经等候着。一名医生指导他躺上了手术台,并固定好体位,把手术中的注意事项和手术中如何与医生配合的有关细节都交待清楚。躺在手术台上,张祖根这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跳加快、心情忐忑不安。马上要开始手术了,老同学李明博咋还不见人呢?不是说好他亲自主刀吗?怎么还没有来?眼科手术大多是局部麻醉,病人在意思清醒的状态下进行手术。医生们已开始对他进行着局部麻醉,并在面部蒙上了白色的大手术布单,左眼露出一个单孔暴露在无影灯下。他已感觉到有刀子在眼球上开始划动了,但没有特别疼痛的感觉。张祖根这时心里不断嘀咕着,心情开始烦燥起来,不停地有意无意地清着嗓子,他其实在有意提醒医生们,使他们明白李明博老同学怎么不来呢?

由于张祖根无故不停地清着嗓子,年轻的医生们可能已经明白了他的烦燥与焦虑原因。马上停下来说:“张教授!别紧张,我们知道您是我们老板的同学,老板已明确交待过:你的手术我们只做前面准备性的工作,关键的时候他来亲自操刀。他现在正在其他手术间轮流作指导,我们马上喊他过来。”

“李教授快过来,我们已把术前工作都做好了。”一名年轻医生刚喊过,张祖根就感觉有人进来了。“老同学怎么样?还好吧!不要紧张。”张祖根听出来是李明博的声音,心情一下平静了许多。接着感觉到刀子又在眼球上反复划动,有时眼球内有被拨动感觉并发出吱吱的声音,虽然有些疼痛的感觉,但还能忍受。大约持续几十分钟后,李明博说:“做完了!老同学,放心,手术很顺利。”。话音刚落,其他手术间就喊开了,催着李教授快过去看看。李明博又去了其他手术间。剩下来的手术收尾工作就继续由年轻医生完成。

一个小时左右,张祖根头部与左眼绑着绷带,从手术室出来。老伴李淑贞急忙上前搀扶着他回病房。

张祖根在老伴的搀扶下回到六楼的病房,刚进入病房时,几名前来医院探望他的同事陈明教授、孔耀辉老师以及博士生钱敏已经在病房等候多时。他们送来了不少新鲜水果和一束鲜花摆放在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在同事们的搀扶下张祖根躺到病床上休息,他与陈教授、孔老师一一握手致谢,感谢他们的关心与探望。并面向学生钱敏点头致谢,并说:“钱敏你也来了?”。老伴在一旁赶紧忙着挪移凳子给大家让坐,七床的李老头也示意陪伴的儿子将他们的凳子支援过来。

同事们关心地询问张祖根的病情,并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尽管说,不要见外。张祖根说:“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的眼睛是知名教授亲自主刀,手术很成功。就是开刀后可能需要时间恢复,估计一时半会还好不了。由于左眼绑着绷带以致于不能带眼镜,但右眼视物还能看到个大概,目前无大碍。谢谢你们。”,学生钱敏提出来要留在医院与师母一起帮忙照看张祖根教授几天。但张祖根坚持说不用了,并说:“我还能动,有师母一人陪伴就行了。钱敏,你现在时间很紧,毕业论文中还有些数据需要赶快抓紧核实,等会你与陈教授、孔老师们一起回去吧。”。在说这番话时,其实张祖根教授心里很清楚,老伴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能有个年轻人在医院里帮帮忙,何乐而不为呢?因为自己一生是个克己之人,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在这个时候他也实在不忍心耽误钱敏的时间,也就“硬着嘴”把事情说得很轻松。这几天,旁边七床李老头几个儿女围着转,鞍前马后地照顾着李老头,什么事也不用他操心。再看看自己,到医院后尽力靠自己到处忙碌,自已虽然有一个很是令他骄傲的儿子,可他远在大洋彼岸,万里之遥的美国。儿子工作也很忙,几年时间父子也很难见过几面,相互打个电话,聊个微信这倒很容易。昨天和今天做手术之前儿子、儿媳都打过电话来关心和询问病情,他也只能告诉他们放心,是小毛病。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疾病要他们专门回国一趟吧。这只能靠自己了,心里也默默地对老伴说“老伴对不起了,我们相互依靠吧!”。

待送走同事后,张祖根用高度近视的右眼模模糊糊地看着床头柜上艳丽灿烂的康乃馨,心头略过一丝温馨。可是左眼手术后很不舒服,就像有沙砾进到了眼晴里,刺激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令人特别难以忍受,也使人烦燥。这时,老同学李明博又来到了病房,首先与张教授夫人招呼道:“嫂子好!”。老伴急忙道谢:“谢谢李教授!为我家老张亲自做手术,辛苦您了!”,“那里话,我们是老同学还客套什么!”

李明博知道张祖根手术后眼睛有些不适,就告诉他这是手术后角膜反应,24小时后症状会逐步减轻,请他忍耐。接下来还告诉张祖根:“术后要输几天液体,大约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

正在说话间,病房里来了一位快递员,问清谁叫张祖根后,送上装有一大束红色康乃馨的大花篮,花篮的卡片上附言:“红色的康乃馨寓意着健康快乐!祝亲爱的爸爸身体早日康复!儿子张伟,儿媳王娟敬上!”。李明博教授看了看一大篮艳丽的花朵,再看看落款,对着张祖根说:“老同学,幸福啊!你看多孝顺的孩子!”。张祖根高兴地接过花篮,望着红色的康乃馨,他笑了,笑的时候鼻子是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