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上》的马意象及汉魏精神的探寻
贾平凹先生的《西路上》看似是游踪笔记体的长篇散文,其实更像是小说,或者是画传。
《西路上》融入了贾氏关于马的想象。贾平凹喜画马,笔下的马大多是写意的,比如那幅《此时正驱马》,红色奔马,鬃毛直立放荡,俊目凸显,后蹄健壮,前蹄矫健,似要飞奔天外。贾平凹能从动物身上感受某种生命精神,比如从一只雕刻的石虎上感受到稳定厚重的西汉雄风,矫健奔驰着的马的形象是贾平凹对某种强劲生命力量的想象。《西路上》自始至终贯穿着马的意象。西行之初即将马画得满屋满墙都是;作者想象历史上的汉武帝打通西域与中原的通道也是因为有出汗为血,日行千里的大宛马的助力;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张骞的名字骞中就有驱马出塞之意;作者参观酒泉的魏晋画像砖博物馆,临摹的仍是 “彪悍,驯良,勇猛,忠实,漂亮”的马形象;西路上,始终左右作者情思的恋人,是“立如树,坐如佛,卧如马”的精神恋人,或者说,恋人本就是作者幻化出的马的精神形象,和大宛马的形象重叠。马激发了作者的灵感,马的形象背后,寄托着作者对早期汉民族身上所具有的雄健勃发生命精神的向往和追慕,作者的西路之行或是一次精神的探寻旅程。
《西路上》草稿于2000年12月,修稿于2001年2月,是写完《怀念狼》之后的长篇散文,其写作思路和《怀念狼》一脉相承。写完《怀念狼》后,贾先生在接受廖增湖的访问时谈到:“人是在与狼的斗争中成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惶恐、孤独、衰弱和卑鄙,乃至于死亡的境地。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和平。”(廖增湖:《贾平凹访谈录——关于》,《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贾平凹在西路上对马的追寻和想象和作者写作怀念狼的基本意图是接近的,从这个意义上,《西路上》可以《怀念狼》对读,犹如《老西安》之于《废都》,《定西笔记》之于《秦腔》。贾平凹先生是受传统文化浸染很深的作者,加之自己本人又在具有浓厚传统文化氛围的西安居住40年,极慕汉唐雄风,深深浸淫于汉魏碑刻和茂陵石刻所带来的厚重苍劲的汉魏历史中,从厚重的文化历史中感受现代文明,贾氏感到现代文明的苍白和贫瘠。《西路上》是因马的想象而产生的对汉唐历史雄风的追寻和发现。
《西路上》不仅仅是对游踪景象的记录和描写,而是对具有悠久的西部历史文化的追寻和发现,是贾平凹创造的现实和想象交织的双线索的叙事结构。这样的叙事结构比单线索的游踪结构能包含更广阔和深厚的内容,从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拓展了表现的广度和深度。《西路上》两条线索贯穿叙事,一方面是五人组成的实地游历线路,我、宗林、庆仁、小路和司机,开着丰田越野车,重走丝绸之路。一路上,有现实世界里的各种事情,诸如淘金人和金客们的生存;路上撒上酒瓶的碎片,吸引过路车辆补胎;路旁百姓拦车喊冤;村社领导贪赃枉法、欺强凌弱。所经之路大多是严重沙漠化的戈壁滩,原本草木繁荣,牛羊遍地,如今牧民的帐篷被沙漠追逐着无处立足;繁荣兴盛的丝绸之路,如今荒凉、贫穷,人在生存压力下显得萎缩。一方面是寻找历史的文化的丝路,探寻丝路上曾经的繁盛与兴旺,这是作者的精神探寻。丝绸之路是一条中原与西域各国相沟通的交通大动脉,是汉朝历史上的御道,御道的开拓,彰显的就是“汉朝强盛的历史”。这里有霍去病率领的铁马金戈的历史回声,有建营扎寨,重兵把守的城墙关隘,有沿途繁盛的商业贸易,有从虎狼之秦的发源地天水嘶吼出的秦音。这里的两个沙漠城市,武威是张汉王朝的神威,张掖是“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响着久远的强盛时代的回音。于是作者感慨:“一个民族要继承的应是这个民族强盛期的精神和风骨,而不是民族衰败期的架势和习气。”在久远的历史中寻找我们民族文化的根基,重建我们民族的品性,这是贾平凹多年来受汉唐文化的濡染深切感受到的,这种思想在他的多篇文章中都有提及,比如《高老庄》,在汉魏画像砖里窥到久远历史的风神,在大宛马上感受到种族的健壮,作者西路上所探寻的生命精神应是如马一般的强劲健壮。多线索的结构成就的是现实与想象交织的复杂的思想意蕴,既有慨叹、怀念和追寻,又有无奈、叹惋和希望。
双线索的结构从叙事艺术上来说,也避免了叙事节奏的单调和沉闷。《西路上》的前半部分,在游踪顺序中加入作者的思念和想象,既定的叙事线索下,拓展了散文的叙事空间。后半部分,将作者在游踪中的所见所闻与想象中的如马般的恋人的所见所闻交叉叙事,两厢见闻既增加了叙事内容的厚度,又强化了作品的思辨内涵。写于2013年的长篇小说《带灯》,将这种双线索的叙事发挥到极致,小说通过带灯的视角,一方面呈现的是带灯类似工作日志似的基层干部的日常事务,一方面记写带灯的精神生活,通过带灯寄给精神恋人元天亮的26封长篇短信,传达带灯田园般的精神想象。现实和精神的交叉叙事,既是舒缓节奏的需要,也是主题表达的需要,这样的叙事手段,是从《西路上》发轫的。这种双线叙事的结构模式说明了贾氏在小说和散文叙事中的互融性。贾先生的散文总能突破现实的规囿,走出纯粹个人体验的书写,具有历史、文化的多重意蕴,在于叙事结构的复杂性。
《西路上》,历史文化的西部与现代发展着的西部因独特的叙事结构而融合。文章最后对恋人没有面目形象的展示,引起庆仁的惊异之声,给读者留下具有余味的想象。作者塑造的这个带着历史文化想象的精神形象,正远远地在西路的尽头,如马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