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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故事集》书摘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23日15:30

是的,一颗硕大的珠子。当李灌移开波斯人的尸体,他看到那张破败的黑毡似有微光溢耀,珍珠就缝在黑毡之中……

合上棺板之前,李灌静静地看着波斯人,目光依然温润安详,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珠子,珠子浮动着雾一般的银光,他合起手掌,把手伸向波斯人微张着的嘴,然后,又把手在眼前摊开,手里什么都没有了,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

这个名叫李灌的人站在船头,他看着岸边的那棵小树,小树下埋着波斯人,波斯人的嘴里含着珍珠,小树越来越小,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李灌。

——这个故事出于《独异志》,载于《太平广记》。我对这个故事的重述是有感于相逢于天涯沦落的古典情怀,而当这个故事在唐人口头传播时,他们其实也在传达一个明白无误的消息:即使是“穷波斯”,他的身上也必有你意想不到的宝物。

李灌的故事只是围绕着这个消息的众多故事中的一个。比如又有一人名李勉,这回我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故事传开时他已是司徒——一个大官,但故事发生时他还仅是刚卸任的县尉。那是开元初年,玄宗在位,李勉也在旅途中遇到一个老病垂危的“穷波斯”,怜而恤之,让他搭船前往扬州。半路上,波斯人死了,临死前同样以珠相酬,这一次的珠子比李灌那颗更为贵重,乃波斯“传国宝珠”,“价当百万”。和李灌一样,李勉也把这颗珠子放回波斯人口中……

所以,当李商隐断定“穷波斯”“不相称”时,他表达了唐人的普遍常识。医生应该精神矍铄,而不该像个痨病鬼;相扑手应该胖大魁伟,而不能如精瘦的鼓上蚤;当然新娘子应是窈窕淑女,而不应大腹便便;同样,来自远方的波斯人也应该富,而不应该穷,这就是世界的秩序,是知识。当然世界与它的秩序、生活与关于生活的知识之间常有不相称,这就需要予以矫正,就要讲故事,比如我们得知,“穷波斯”的大腿中可能藏有宝珠,于是“不相称”终于还是“相称”了。

在李勉的故事里,波斯人“抽刀决股,珠出而绝”——随着鲜血进溅,一颗璀璨的珠子自腿上的伤口中滚落,这种惨酷而隐秘的藏珠方法在唐人小说中时有所见,且多行于胡人之间。当然,如果不幸碰上硬点子,藏在哪儿也没用。武则天当朝时,一胡人从和尚手里重价购得一枚珠子,那珠子不过拇指大小,微青,和尚本来不以为贵,现在被人家当宝贝一样买走了,想来想去,大概越想越觉得吃亏,竟一个小报告打到了武则天那里。胡人被捕,官府令他交出珠子,那胡人答道:“已被我吞下肚去了。”谁知官府一拍公案,喝令衙役给他开膛。胡人一看不是事,只得讨一把刀,自己从腿上把珠子剜出来,我估计也没人给他打麻药。

——“波斯”本是今之伊朗,但在唐时也泛指胡人。特别是来自阿拉伯半岛、南洋诸岛的外国人,那些佶屈聱牙的国名我们记不住,又没学过世界地理,记住了也还是不知他到底从何而来,所以笼而统之,都叫“波斯”,盖因当时的波斯执中外贸易之牛耳,扬州城中,遍地“波斯胡店”,富商巨贾,手笔豪阔,国人为之侧目。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中国人就坚定地认为,凡外国人都有钱,“穷波斯”不相称,“穷老外”也不相称——这也是我家楼下李大爷的看法。李大爷的修鞋摊上时有洋人光顾,李大爷捧一双船一般的大鞋,细针密线修补妥帖,然后看着洋人远去,就喝口茶,叹道:“这老外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啊。”

老爷子的智慧通常是渊源有自,难以辩驳。比如现在,我就得知,李大爷千年之上还有一位李商隐,他们对事物的看法一脉相承。当然,李大爷论证“老外”之富有只有一个简单实用的尺度:钱。而在李商隐的时代,“胡人”的财富却不能以金银或钱币衡量,这些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他们之富有超出了我们平庸、日常的经验,只能付诸想象,而想象将指向某个超现实的表征,比如珍珠。唐人小说中,惊世骇俗的珍珠大多来自胡地,经历了万里波涛而流落中土,它们往往有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在沉睡,等待着被一个胡人唤醒。

——那位险些被开膛破肚的胡人后来被带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老佛爷把那枚珠子拈在指间迎着阳光左看右看,看了半晌,说:“也没什么名堂嘛,你花那么多钱买来做什么?”那胡人已晓得厉害,不敢不照实答话:“小的家乡有个大湖,湖里有无数的珍珠宝贝,只是满积淤泥,捞不出来,只要把这珠子扔进去,泥马上就变成清水,宝贝一网一网只管捞。”

当然,他再也别想得到他的珠子了,那颗神奇的珍珠从此藏于深宫,据说唐玄宗时还有人见过,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也许被哪位宫女镶了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