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印第安星空下

来源:文艺报 | 陆蔚青  2017年03月22日07:16

笛声中的印第安少年 【墨西哥】阿尔弗雷德·罗德里格斯 作

2016年秋天,我应邀去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参加“共通的历史——中国多民族和加拿大原居民文化的比较探索对话”国际研讨会。在会上,来自蒙古族、苗族、壮族、柯尔克孜族等多个少数民族的作家和学者,介绍了本民族的文化、艺术、历史和宗教等多方位的研究成果,共同探讨民族之间是否有着“共通的历史文化”,气氛热烈、话题深刻。会后,承东道主美意,我们到曼侬农庄和印第安保留区六族镇实地考察。这次考察,初看好像是研讨会的一个注脚或补充,而事实上,在两天之后,我深刻认识到,这次考察是研讨会的拓展和深化,是另一次文化旅程的开始。

1

我们的第一站是曼侬农庄。主人娥娜夫妇在农庄前欢迎我们。农庄极阔大,正值秋季,细雨中树木葱翠欲滴,宛若世外桃源。

而事实上,曼侬人也的确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曼侬人来自欧洲,信奉基督教。早年因为教派分裂遭到迫害来到北美。来此之后,从印第安人手中得到了土地。尽管相为毗邻,曼侬人与印第安人却少有往来。娥娜一家保留着平静安稳的传统生活,女人们穿素色长裙,戴白色花边圆帽,男人穿深色裤子,白衬衫,因为在农田工作,穿长筒雨靴。娥娜的儿子结婚后,住在同一庄园里,生了7个孩子,最小的刚刚五六岁的样子。孔子学院院长李彦女士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每年圣诞节时,她都会驱车来庄园,送去各种各样的礼物,给那一群与世隔绝的孩子们带来些许外界的欢乐。当我们走近住宅时,孩子们隔着窗户看到我们,便欣喜地夺门迎出。按照传统,曼侬人的孩子们只在他们自办的小学里接受几年技能教育,然后就回到家中,女孩子帮助母亲操持家务,男孩子帮助父亲做田野里的工作。曼侬人有自己的教会,周日祈祷是必不可少的。他们以和平主义著称。曼侬人的生活与阿米什人相近,他们恪守传统,很少使用现代电子产品。孩子们看起来腼腆而羞涩,话还没出口,脸庞便先红起来。

娥娜年纪大了,招待这么多来宾的晚餐有些吃力,便安排已经出嫁的女儿代劳。女儿家的农庄相隔不远,开车10分钟就到了。我们坐在拼凑起来的巨大长桌两边,与主人共进晚餐。在主人祈祷之后方可进食。男主人行祈祷词,虔诚恭敬。男女主人坐在长桌顶端,孩子们则坐在父母身后。食品都来自农庄,土豆南瓜都很美味。席间,中加学者作家相互约歌,主人祖孙三代齐唱了曼侬人的歌曲,声音低沉而虔诚,是教会歌曲,儿女们共同唱和,宛若一个唱诗班。中国作家郭雪波唱了一首蒙古民间歌曲。柯尔克孜族学者阿地里·居玛吐尔地唱了本民族歌曲。轮到四川大学的壮族学者梁昭时,她羞怯地推辞不肯,于是,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所的汤晓青女士挺身而出,代她唱了《刘三姐》中的歌曲“多谢了”。李彦立即翻译成英文,在座的加拿大主宾听后,高兴地鼓起掌来。

坐在曼侬人的餐桌旁,聆听来自祖国的优美歌声,我一时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之慨叹。此时窗外夕阳正慢慢滑落,平坦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本来淅沥的细雨,在我们即将离去之时,居然暂作歇息,晚霞的余光温和地停留在相互告别的脸庞上,大地一片淡淡的金色。娥娜一家送别出门,加拿大学者勃兰特和我们一行数人,各奔前程。

这之后,我们将开始两天的印第安居留地之旅。

六族镇坐落在格兰德河畔,格兰德河是一条贯穿美国、加拿大的河流,在17世纪,六族镇中的某些部落就是从纽约附近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定居。六族并不是一个部落,而是六个部落的联合体,他们各有不同的图腾,比如熊、鹰、鱼等。早年的版图上,整条格兰德河两岸都是印第安人的家园。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改变了世界的格局,也改变了印第安人的历史。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印第安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如今,他们只有很小的保留区了。

我们居住在一个叫做“熊旅舍”的地方,两排整齐的小木屋,呈90度垂直坐落在空旷的草地上,厨房在一楼,健硕的印第安女主人热情地准备了面包果酱和果汁。不同于一般旅店冷冰冰的房间号码,“熊旅舍”里所有的房间都有着充满诗意的名字,而其中最豪华的房间,是“诗人”。“诗人”的房间,是最奢侈的三套间,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上。那时我还不了解是为什么,但一种好奇在心中产生,印第安的文化如此感性,他们的诗人是什么样的?想必有传奇的故事吧?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懂得了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字后面,包含着多少历史文化和印第安人永恒的记忆。

2

印第安导游是一个健壮和善的老人,穿着牧师的黑衬衫。他的本职工作是镇上教堂的牧师,应李彦的邀请,这次专门为我们一行做导游。

女神生活在天上。牧师导游对我们说。有一天,她在天上种树,她越挖越大,挖出一个洞,女神一不小心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掉到了水里。她于是就在落脚的地方转着圆圈走,只要她走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土地,土地越来越大,形成了北美大陆,这就是我们的女神创世纪的故事,她走出来的大陆就像一只乌龟的背。我站在现代技术制作的动画乌龟前面,看它在水中漂浮。它的一边是太平洋,另一边是大西洋。绿色的乌龟缓慢地浮动着,海水碧蓝。印第安人有着和我们相同的女神创世纪的故事,我们的女娲熔彩石以补苍天, 斩鳖足以立四极——女娲是创造人类生命和世界的源泉。

在六族镇的大地上,有一处显著的欧洲建筑,与印第安人居住的长房子迥然不同,叫做“酋长的林子”。这是关于一个家庭三代印第安人的传奇。

1852年,六族部落的青年乔治·约翰逊认识了英国女子艾米丽。乔治是老酋长的儿子,母系有荷兰血统。艾米莉一家是英国贵格派人,由于躲避英国对清教徒的迫害而来到美国。艾米丽的父亲一直致力于把黑奴从美国运送到加拿大,使他们成为自由人。他的长女爱莉莎与阿曼德牧师结婚之后,次女艾米丽也随姐姐来到了加拿大。艾米丽正值豆蔻年华,与乔治邂逅,两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这一场秘密的约会持续了5年。

尽管双方父母反对,但有情人终成眷属。乔治献给新婚妻子的礼物,是在六族保护区中建造了一座欧式建筑。这间房子一楼是宽敞的大厅,二楼是艾米丽和孩子们的卧室。在艾米丽的卧室中,我们不仅看到精致的瓷器,还看到中国折扇、书籍,墙上的巨幅照片,能够看出两人婚后的幸福生活。一间小卧房住着他们的小女儿波琳·约翰逊。

墙上挂着乔治和艾米丽的单幅照片。从照片上看,乔治·约翰逊卷发凹眼,颇有西人风范。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间隔,靠里面的大厅,壁炉上放着老酋长的照片和介绍。老酋长的名字颇有诗意,翻译过来,是“印第安夏天即将消失的雾”。老酋长并没有住进这所房子,然而他对这里却有着很大影响。

乔治后来成为六族部落事务管理委员会第十五届主席。在乔治·约翰逊执政期间,会议室就是这座建筑的一楼大厅。各族部落的首领们在此聚会,许多重要的决定都在这里诞生。乔治·约翰逊去世后,按照印第安的传统,在当地小教堂举行了火葬。

乔治和艾米丽的小女儿,波琳·约翰逊自小受母亲的影响,对英国文学有着广泛的阅读和深入理解,很小就显露出她的文学天赋。在多伦多诗会上崭露头角之后,波琳开始了她的诗歌朗诵之旅。她走遍了整个加拿大。她的演出,上半场穿白鹿皮的印第安民族服装,下半场穿英式西装,她以独特的身份和精湛的演艺,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波琳的诗作是印第安文化与英诗形式的完美结合,她运用娴熟的英诗技巧,描写印第安人的历史和生活,既有对印第安传统生活的描写,也有对白人殖民者闯入美洲之后,对印第安人戕害和杀戮的控诉,既有对印第安人善良诚实的叙事诗篇,也有对勇敢不屈的印第安人的歌颂。波琳因此被誉为“印第安人惟一的诗声”。

让我们看看她的《红种人之死》,我被诗中最后一句震撼了。

他的肉被烧得萎缩/但他仍然坚持到最后一刻/雄鹰的羽毛插在他高扬的头上/不到心死, 决不会跌落

这是被历史误解的印第安人的英雄形象。而诗人写出了他们不屈的灵魂。

波琳也极善于抒发美好感情。在她的笔下,即使是哀伤,也饱含着希望。她这样歌颂美丽的野花:

一朵美丽的野花把紫红的头高扬/像是个柔弱的人充满哀伤/伸出双手把累累伤痕遮起。/只要一颗心深知磨难/深知无情火和人间忧伤/就会生出纯洁美好的信念……

波琳被称为 “公主兼诗人,燧石映羽毛“。她完成了三代人的传奇。从一生致力于民族事物的老酋长,到发展民族团结的乔治,再到“纤笔一支三千毛瑟”的波琳,事实上,约翰逊一家的历史正是印第安部落近代史的缩影。

那天,我们走出酋长的房子,站在院子里的花坛旁边,野菊花匍匐在大地上,而薄荷新长出的嫩芽翠绿欲滴。不远处,一棵高达十数米的雪松,默默垂下长长的身影。在印第安文化中,雪松是勇敢者的化身。我不知道这棵雪松是“印第安夏天即将消失的雾”,还是乔治,也许都是。我甚至相信波琳的灵魂也栖息于上,因为这样勇敢而坚强的一家人,是不应该分开的。

1913年,波琳在温哥华病逝,加拿大降半旗致哀。1972年加拿大发行了一枚纪念邮票,波琳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加拿大妇女, 第一位加拿大土著人, 第一位加拿大作家。

3

给予印第安民族重创的,不仅是掠夺和战争,更是使其民族被同化的寄宿学校。那天,在瑞纳森学院充满中国民族风格的会议室中,我们聆听了肖恩和丽拉母子讲述他们在寄宿学校存活和发展的经历。在加拿大历史上,寄宿学校是欧洲殖民者对原居民的文化灭绝政策。它始于1853年,1884年因加拿大政府通过强制入学法令而达到极致。 1973年,安大略省停止了这个法令。正如丽达所说,他们强行把孩子带走,在寄宿学校接受全欧式管理,遭受体罚和性虐待。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完全不了解家庭的价值,很多人成年后,以为体罚就是对待孩子的惟一方式,导致了印第安家庭的悲剧。印第安人就这样丧失了母语和根,成为灵魂漂泊的孩子。

然而,历史就此湮灭了吗?今天,印第安人的历史越来越引起学术界的重视,瑞纳森学院的校长、加拿大学者傅文笛不仅在理论上研究原居民文化,而且身体力行,加入了印第安的两个部落,她指出,在后殖民时代,印第安人的平均寿命在加拿大人之下,印第安人的酗酒是一个解决不力的问题,印第安人的婴儿存活率低于加拿大。

不仅如此,他们还展现美丽的印第安文化,粗犷而颇有意味的石雕,色彩斑斓的皮具,用雪松根和羽毛编织的捕梦网。我也看到,在新一代六族人中,出现了歌星、运动健将、诗人和艺术家,他们的大幅照片悬挂在博物馆中,被家乡人引为骄傲。新一代印第安人正在复苏,正在成为新型的人。

印第安文化信奉水木土火等7个元素组成世界的理论,很像中国的五行理论。我很喜欢他们歌唱的简单旋律,那首歌叫做《流水歌》,乐器只是一面简单的皮鼓,而歌声旋转着前进,就好像流在岩石上清澈的湖水,简单、明快、有童稚的天籁之声。

湖水在石头上流过/哗啦哗啦的水声

这种聚会的仪式叫POW WOW(波瓦),肖恩介绍说。

郭雪波激动了,他一步跨过去,拿起了那面皮鼓,他一边敲一边说,在蒙古语里,我们把萨满教叫做“波教”,波瓦,波教,是不是相同的?它们听起来很相近呢。

4

两天的考察结束了,我们将在天明离开。然而此行的人们还在兴奋中。两天的经历,让我们看到与书本上相同和不同的现实。 我们度过的不眠之夜,是在印第安的星空下。借助华人司机“灰太郎”的帮助,开车出保留区几十公里,才终于弄到了几瓶洋酒和一箱啤酒。来自中国和加拿大的学者作家们,坐在露天的原木平台上,怀念起80年代的诗歌小说,还有那些青春的过往。我们谈到了《黑骏马》和《白轮船》,谈到艾特玛托夫和小男孩的故事,谈到理想主义,谈到那些一直走在人类思索前沿的人们。

我们谈到爱情中的理想和现实,谈到文学中的优美、纯洁和美好的人性。阿地里讲起与艾特玛托夫的偶遇和交往,郭雪波谈到张承志的深刻,以及他们青年时代的友情——那是怎样激情和理想的世界!他们曾以青春的激情和冲动,追求文学就像追求爱情,追求理想就像追求英雄。

风轻轻吹过来,夜晚的露珠正在树叶和草地上凝聚着,除了偶尔的鸟叫声,这个世界是平静的。我仰望印第安的星空,天空是如此高远和透明,在深邃遥远的星空中,闪烁着明亮的星星,射手座,北斗星,大熊星小熊星……有人曾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灵魂。如今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灵魂交相辉映,我知道,对这些仰望星空的人,文学,就是他们的灵魂……

那一夜,印第安的星光璀璨,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有些人情绪高昂起来,他们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激情,不是因为当下,而是因为历史。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真切明了这些在中国的往事,为什么在印第安的星空下被充满感情的提及。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幅印第安人舞蹈的图画,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在欢度他们的节日。他们的服装那样繁复而斑斓,神情那样庄重而明快。我头脑中那些看似不连贯的往事,突然连贯起来,组成一幅巨大的画面。那些曾经的苦难历史,和在苦难历史中一直保留着顽强的理想和梦想的人们,共同出现在世界的画面上。

我们无疑有着共通的历史文化,这个历史不是哪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的。整个人类的历史包含着苦难和灾难,所庆幸的是,也一直包含着高贵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