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的书房

来源:文艺报 | 许辉  2017年03月22日07:11

最早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字,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候住房小,建筑面积60多平方米,没有单独的书房,于是就把厨房搬到阳台上去,把厨房改成书房。厨房改成的书房勉强放得下一张写字台,甚至还能勉强挤进去一张小沙发,写字台上方的墙上,贴着那时候流行的一张明星照,写小说写累了,抬头就能看到,也不知可否起到一点儿激励作用。那时候刚过30岁,精力充沛,读书、写小说、散文都努力,连续收获了一些文学奖,写起小说来,常常连天加夜,从上午写到下午,再从晚上写到凌晨。但玩心也特别重,和朋友们在一起打麻将,几天几夜不回家,困了,就在人家的沙发上眯一会儿,接着再战,麻友们都换了几拨了,我还在鏖战;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家人,我上午回家了,她们上班上学去了,我下午又出去了,她们晚上下班放学也见不到我。虽然不影响我的写作,但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这叫玩物丧志,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不“健康”,于是给自己的书房起个名字叫“荒废园”,意思是告诫、提醒自己不要荒废了大好青春、大好时光。但其实不管什么用,该玩还是玩,该走还是走,当然,书也没少写,活儿也没少做,那时候就是那么一种畅快的生活安排。于是,在这种特有生活的影响下,某夜写作兴奋时,突然灵感一闪,给这个小书房起了个别号,叫“四闲阁”,所谓“四闲”,就是有一个闲人(我自己),有两个闲钱,有几个闲友,有一些闲暇。本性里似乎是追求一种悠闲的人生、悠然的生活。

上世纪90年代末,搬到一处当时还算大的住房里,上下两层,把楼下的两间卧室打通,再加上一个大室内阳台,打了整整两面墙的大书橱,装修成一个大书房。女儿中学同学到家里来玩,临走时对她说,你家这哪是书房,就像个大舞厅,那时候人们认为舞厅是大的。我当时的想法,是有了这个大房子和大书房,就一劳永逸啦!以后再也不用考虑住房和书房的事情了,就在这个书房里努力工作到老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类的事情,没有什么一劳永逸,人类的事情,永远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这水望着那水好。前些日子读一篇文章,说当气候不适合人类生存时,人类会为食品而争斗;但当气候适合人类生存时,人类又会因贪婪而争斗,没完没了。住房呀、书房呀、金钱呀、权力呀,大概也摆脱不了人类的这一本性,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没有最多,只有更多,没有最大,只有更大,因为这是人类所谓进取心在驱动。我也相信,在我们追求更大的住房、更多的物质和更大的权力的同时,我们也在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我们也在追求更博大的善良之心、责任之心。因为我和太太都是淮北人,所以我给这个书房起了个名字,叫“淮北佬斋”。这是一种地域特色的书斋名,也是我们的一种地域文化记忆和地域文化认同,是期冀能够传承黄淮平原那种大气、宽广、坚毅、深邃、勇气和担当的秉性。

接着,为了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也为了方便女儿读书,我们在北京西二环旁觅得一间小屋,我给它起了个书房名,叫“肆零书屋”。这个书斋名的由来是,它在北纬40度左右,它所在地区海拔大约40米;另外,小屋很小,只有一间卧室、一个阳台、一间厨房、一个卫生间,但没有客厅,四加零。

那两年我常住在肆零书屋,读书、写作,还把它当成据点,把华北平原、燕山南北跑了个遍,极大地满足了我这个地理痴对地理、历史、民俗、民族、语言、文化实地观察的欲望。青海、西藏、新疆、甘肃、宁夏,我上大学起就陆续跑过,现在在华北平原的游走,对我而言是渴望已久的补缺。在北京断断续续的两年里,我自觉有极大的收获。一大收获是跑了那么多地方,对华北平原的饮食、方言、石油、黄河、运河、气候、枣树、沙土地、建筑、小麦等等有了许多不到则无感的感性认识。另一大收获就是读书的收获,许多好的读书习惯也是在那时养成的;当时床头、书桌和沙发上都放着书,早晨醒后一睁眼就会看书,看完一章书再起床做事;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上午和下午都会读书、做笔记,晚上睡觉前也是在读书中度过的;读书读得入迷时常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常不知不觉边走边重复书中的精彩内容,常不知不觉用自己的理解和语言去说出书中的思想和内容,常激动得再也坐不住,穿衣出门到二环边或南礼士路走一圈回来接着再读。

读书上了瘾,就会觉得读书有太多太多的好处:一种好处是自静,这对养性自然有莫大裨益,一个人太燥了,不但会影响自己的身心健康,还会给家人和周边带来不安全隐患;另一种好处是自信,读书是汲取前人智慧的事情,古今中外所有人的显性智慧大都汇聚在文本里,没有比读书更好的汲取智慧的捷径了;另外,书读多了以后,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和道理,别人跟你谈话,你大多也能接得上,不至于目瞪口呆,你就有自信了;第三种好处是自控,书读多了,知道了太多的高人、高手、高招,理性增加,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会做太多出格和逾矩的事;第四种好处是自燃,书读多了,智慧汲取多了,如果不过于书呆子气,当然也就在某种程度上知己知彼、知天知地、知可为与不可为、知所进退、知享受与奋斗、知努力与收获、知人事与天命了,就可以把人生有限的资源转化成最大化的获得,当然这基本不是指物质的获得。

多年前我们在巢湖北岸有了一套小房子,居高临下,从窗户里和阳台上都能看到数百米外浩渺的巢湖,双休日、节假日、闲暇时我们就去那里住一住,在附近爬爬低山、蹚蹚草地,傍晚到湖边的小码头上买点刚打捞上来的活鱼活虾,或开车到巢湖南岸的银屏山里挑一些有个性的石头来展示在阳台上。那时候我正在重读老子的《道德经》,对老子和《道德经》无比崇敬,以为老子的哲学思想深合吾意,还自作主张,擅自改造了据说是北宋赵普的“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改为“一部《论语》治天下,半部《老子》修人生”,并且把这句话拿到全国台联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两岸大型文化交流大会上去说。其实就是认为老子的道家思想比孔子的儒家思想要高出一个层级,即只有经过孔子的儒家阶段,才能到达老子的道家思想阶段;只有经过务实的层面,然后才能到达务虚的层面;或只有经历体验过接地气的社会生活和权力追求,才能到达看似不接地气但必须是在接过地气的基础之上的一个更高级的仙境。我是决意要写写关于《道德经》的感悟的。我又是特别近山亲水的,我面前又有这么大一瓢水(“大跃进”民歌:端起巢湖当水瓢,哪方干旱哪方浇),于是就给这个书房起名为“善水轩”,意思是要像老子描述的水那样有那么多的好品质:包容万端、随遇而安、遇物随形、不折不挠、滴水穿石、善利万物等等,同时还要向水中之水学习、看齐。果然我是亲水和适水的,后来我在善水轩写《涡河边的老子》,只要一在书桌边坐下来,就有抑制不住的书写欲望。后来我又在善水轩写《泗水边的孔子》和《淮河读本》的部分篇章,感觉还是一样,只要在桌边坐下来,写作的欲望就控制不住地到来了。再后来我又在善水轩写《人人都爱在水边》《子在川上悦》《春在溪头荠菜花》,那种抑制不住的书写冲动总是不请自来、如漆似胶、如恩如爱、如影随形。我感觉到了这种奇特的现象,却不知道如何会有这种现象,难道这就是孔子说的天道、天命或“命矣夫”?后来有一年春天我应邀到巢湖市做一个文学讲座,讲座结束后和朋友们在一起吃饭,席间谈到新石器时代许氏先祖许由和巢湖有巢氏部落的首领关系非常好,两个部落多有往来,许由也来巢湖有巢氏部落做过客,巢湖市当地还留下很多关于许由的传说,我听后似乎恍然大悟,这或是一种先人感应吧,哈,若真能借借老祖宗的灵光,那倒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呢!只能说,许家人和巢湖有缘在先。

今年,我们又有新书房可用,是大别山霍山县东西溪乡中国月亮湾作家村里的“枕溪山房”。枕溪山房背山面水,视野开阔,气韵绝佳。我们一直谋划着在房里读书,在房外种菜,在房里聚友,在房外煮茶,在房里写新书,在房外晒太阳。但我们从未打算把枕溪山房当作我们独有的书房,因为它只属于大别山,属于东西溪,属于我们的朋友,属于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它将是我们心灵能够驻留的一个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