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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来源:文艺报 | 王彦  2017年03月22日07:02

盼了一冬,雪一粒也没下。2016,就这样翻了篇。而刘阿姨,也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走了。

刘阿姨不好热闹,却在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里走了。这世上的事,多半由不得我们吧。

在一个小区住了很久,我才和刘阿姨说上话。其实,小区里的阿姨是健谈的,她们大多是地质队的家属。男人常出野外,女人们有啥事,互相搭把手,闲下来,三五成群,家长里短,说不完的话。夏天,大槐树下,一人抱一只大茶杯,围着小桌边聊天边打牌,从朝阳东升,到夕阳西下。吃过饭,晚上7点,她们又准时出现在小区广场,不管高矮胖瘦,统一的“红与黑”紧身舞衣,统一的飘穗大红扇子,统一的甩头、扭胯,统一的舞步跳起来。我是租房搬到这儿的,算是外来户,这样的热闹,与我无关。而刘阿姨,也和我一样寂寞。

下班回来,吹着夜风,绕着花坛跑步,常会遇到她一个人散步。见得次数多了,相互点点头,一笑而过。那天,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跑,突然见她停了,然后,整个人矮了下去。我跑上去,只见阿姨面色苍白,额上沁出不少汗,手按住胸口,呼吸吃力。我赶紧打120,送她去了医院。医生说,是心脏问题,幸好来得及时,不然有心梗的危险。

从这以后,我和刘阿姨走得近了,晚上也常一起散步。聊天才知道,她也是地质队的,只是和其他阿姨不同,她不是家属,而是地质队员。年轻时,她和男同事一样,哪里有勘查项目,就奔哪儿去。阿姨说,野外比城里苦多了,他们天不亮就带着干粮上山,天黑才回来,到了驻地还得画图,整理数据,一天总觉得不够用。女队员在外面很多不便,但大伙都很关照,帮她扛很重的样品袋,她也抢着帮大家缝洗衣服。“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真是天天盼着快点干完活儿回家。可现在呢,天天待在城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大山,想起那里的开阔和清静了。你说人奇怪不?”阿姨腼腆地笑了。

阿姨家,我是去过了。印象最深的,是客厅一大面墙的石头。谈到这些宝贝,阿姨眼里放光,话也多了。她说,这都是当年从野外一块块背回来的,可别小看它们,每一块石头都记录着地球沧海桑田的变迁,默守着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不只是石头,山里的白蚁、土拨鼠,还有沙漠里的骆驼,它们都会说话,会告诉你,哪里有地质异常,可能有大矿,哪里有危险,不能去。和它们打交道,倒比和人容易呢。

阿姨的老伴儿姓李,是大学教师,但也不能说是老伴儿,很久之前他们就离婚了。两人是校友,一个学地质,一个学文学,毕业后,阿姨到了地质队,老李进了学校。起初,小别胜新婚,书信不断,情意绵绵,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日子久了,柴米油盐的琐碎消蚀了爱情的浪漫想象,再加上孩子还小,阿姨常不在家,老李当爹又当妈,一肚子苦水。为浇心中块垒,他写诗,写小说,写着写着,写出了名堂,出了不少书,还评上了教授。那阵子,家里常来个女学生,给老李的书配插图,做校对,一来二去,老李竟跟女学生走了。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老李一走了之,刘阿姨倒像犯了错的孩子,刻意躲着邻居们的目光。后来,老李查出肺癌,刘阿姨知道了,提前办了退休,常去医院照料着。孩子们不理解,阿姨反倒劝他们:“当年的事,不全怪你爸。”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转眼,老李已经去世好些年,孩子也都一个个长大,成了家。儿子一家三口搬去了城中心,工作的上学的都忙,来得就少了。一次,饭桌上,儿子说让刘阿姨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也有个照应。阿姨正要答话,却瞥见儿媳在桌子下面扭了儿子一把,于是,她改了口,说还是喜欢老地方。阿姨还有个女儿,毕业后就出国了,家也安在了国外。女儿记挂妈妈,时不时寄来巧克力、咖啡,还有各色营养品,可阿姨这两年心脏不好,血糖也高,大大小小的药瓶,摆了一长溜儿,为了不让女儿担心,她却一直瞒着。于是,这些漂洋过海的好东西,大部分流进了我们嘴里。

去年底,我买了房,正收拾东西,准备搬去新家过年。这时,刘阿姨来了。她是来和我道别的。阿姨说,她也要走了,去西藏。

“啊?您这么大岁数,一个人去行吗?而且,您的心脏,再说也快过年了……”我不免担心。

阿姨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没事。我当年走南闯北,西藏没少去。那边空气好,人也少,素净。这些天啊,常梦到当年工作的那片大山,还有那条闪亮的大河……”

“那,您儿子知道吗?”我还是想拦住阿姨。

“他在国外出差呢,过年也回不来。”

好吧,既然这是阿姨的心愿,我干吗执意阻拦呢?虽说健康、安全很重要,可人生总有些东西比这更宝贵,值得我们任性一回。于是,我抛开顾虑、担忧,和阿姨开心地聊起西藏,聊起她的往事,这时,她脸上有了一种近乎圣洁的表情,连层层叠叠的皱纹仿佛也有了深意,像极了山里的沉积岩,每一层都刻录着一段青春,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往。那天,不爱说话的我们竟然聊了很久,夜深了,在对彼此的祝福中,我们道了别。

没想到,这道别,成了永别。阿姨在西藏出了事,心脏骤停。在过年的喜庆中,遗体被运回了家。儿子、女儿都从国外赶了回来,平日空旷的屋子,一下子塞满了人。亲人朋友一片惋惜声,有人说孩子该常回家看看,有人怪阿姨不该冒险去西藏,才六十出头啊……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阿姨的床头柜上,简约的白色相框里,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手持地质锤,静静立在群山环抱之间,她双眼望向远方,脸上平和而喜悦。

此时,我突然觉得,阿姨在那片辽阔里,在山谷的风里,找回了自己。而我呢,站在新年的路口,仍看不清,何处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