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归来
一
干渴的地里。阳光射得信封发亮,老汉赵建国哆嗦扯开,字迹潦草;马秀花锄上锄头把,仔细听。话不多,意思是东海要找大钱回来。东海去深圳打工一晃两年多的时间了。期间从来没回来过。村子里没有电话,所以托人来过一封信。信纸里的话意思很快在村子里传遍了。
昨天的下午,当东海的那颗染了色的脑袋从村口油菜花丛里出现时,头顶上的一撮红毛就像一只神奇的公鸡的鸡冠。红色鸡冠穿过花丛跃上了小路。他昂首挺胸走在田埂上,穿的是新的红色的夹克,脚上穿的是皮鞋,泛着光,裤子估计也是新买的,还提了一个涨鼓鼓的皮大包,特别精神,和出去时灰头土脸的可怜相比,完全上两样了,人是变得老练多了。那时侯天还不算晚,一切都大看得见。晃眼里,村子给他的感觉是变得好像小了好多,依旧是灰扑扑的暗淡景象,稍微不同的是有几户瓦片房变成了砖块砌的了,有的树木更高大。村口的庄稼长势不好,有的田土荒着,几条就像无家的狗在田间跑来跑去。但是,好大的一片油菜花开得正旺盛,团团镞镞,艳丽明亮得很,香气一路都是。可是,转眼却是阵阵牛粪味道。
竹林浓密,树木葱郁。牛圈的老牛依然在。院坝角落里瘫痪似的躺着他家的狗。这狗是黄土狗,眼水不好,何况东海出去打工有两年多,东海踏进院坝,狗看见人影就扑过去,都要咬到东海的大腿了,东海才反应过来,他吓一跳,大声吼骂,还踢起一个飞腿。狗仓皇而逃。东海才感觉到想象里没有一点变化的家乡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东海的屋子离父母家就几步远,他敲开门,然后关了门。不再有动静。
那时,东海的父母亲赵建国和马秀花正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就听到东海清晰的骂狗的声音:“你狗眼睛瞎了”。他们从门缝里看,东海风尘仆仆的身影一闪而过。东海提的皮包好显眼,就闪那么一下,老两口也注意到了,那种款式在县城里都没看见过,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们的份。老两口就在厨房里,东海就没看见吗?分明就是若无其事,他们非常生气。
马秀花对老汉赵建国说:“你看,路过也不先看看大人”。
赵建国气愤地说:“管他妈的”。
老两口保持着冷冰冰的面孔。灶孔里火烧得旺盛,马秀花朝灶孔里塞柴火,火焰噼噼啪啪作响。她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老大一个。
第二天,天还是灰朦朦的,潮气很重,田野里庄稼上白白的一层,竹林的叶片有露水滴落,空气很清新。听周围的声音也比其它时候听得更远。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漆黑一片,东海和他妇人小春睡在床上,外面就有狗叫声和鸡叫声,还有老汉赵建国的咳嗽声和收拾干农活的家伙的声音。但是,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翻了一下身反而睡得更死。赵建国在屋门口喊:“东海”。东海捂着被子哼了一下。赵建国只听到里面发出一声猪一样的回应,就彻底没有声音了。
老汉赵建国肩上扛着一把锄把都用玉了的锄头,后腰上别了一把宽长的砍柴刀;脚上穿的是用汽车轮胎割成的鞋,脚趾头几乎都露在外头。橡胶鞋一种很结实,耐磨的鞋。以前在场上要卖一块五一双,现在要卖二块五一双了。老汉在田埂上慢慢巡查自家的田。他的裤脚是挽起来的,粗糙的腿毛似乎被磨掉了许多,也有被草划破的小口子。此时,田埂上的残败的草上挂着露珠子。平望去的田埂和土埂连成一片,一层一层,起起伏伏,庄稼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上面的似雾非雾的汽水已经在消退下去,而远处的山上的天空染了一小片太阳要出来时的红色。
田埂边的草又长了出来。老汉赵建国翻下田埂,背后取下砍柴刀,刷刷割起来。村里的李老汉也在收割田埂边上的草,似乎比他起得更早。只是李老汉手里拿着一枝竹子烟杆正吸着烟。因为吸的是自家种的草烟,所以从嘴里吐出的烟,又浓又重。李老汉用力的吸,然后放开嘴吧时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李老汉看到赵建国以后,重重地吸了两口。然后问:“你家老二,昨天回来啦”?虽然是隔着几丘田,但是响声极大。
老汉回答:“回来啦!还和他妇人睡着呢”。
赵建国的话里满是对东海的鄙视的意思。李老汉吸了一口草烟,觉得嘴里涩,朝田埂上吐了一口口水说:“你就少操那个心”。
老汉说:“我没有管他,只是有时看不过”。
李老汉说:“管也管不了”。
老汉赵建国说:“你家那些呢”?
李老汉说:“开春去的,妈哟,我写信都不回来,说是明年才回来”。
李老头几个娃儿都去深圳打工了,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对生活无奈得很。两人聊了一段时间。李老汉说:“我家的牛草也没得了”,说完便不再摆了,站起身把烟屎撬掉走了。老汉掏出柴刀,下到田埂边割草,割到一大堆后就捆起来,夹在腰杆下回家去了。
老汉担了一挡草回来时,东海的门还是紧闭。窗户关得牢牢的。老汉身体凑到窗前,想喊迟疑一下又停了,他不好意思喊。他们和东海家是分家了的。人家是已经是独立的一家人了。不是因为小春闹他们不可能分家,老两口在肚子里已经不知道骂小春多少次“娼妇”了。
老汉赵建国把草撒在牛圈里,黄牛转过身来伸出舌头来卷草。赵建国喂了一些就回到屋里。马秀花蹲在厨房里的灶前手里拿了一个吹火筒吹,腮帮子像个青蛙肚子一样一鼓一鼓的,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一吹烟就出来,熏的她眼睛里直冒眼泪,像要哭一样,还不停躲闪。老汉正撇柴刀在墙上,马秀花就哭着脸问:“你说东海找到钱没有?”
赵建国说:“你管那么多。”
马秀花说:“钱还是要喊他还的哟!”
东海是分家不久去的深圳,带的五百块钱是从他们这里借的。那时刚分家,手上没有什么钱,结婚收的人亲钱全叫赵建国和马秀花还了他结婚借的债。
赵建国说:“老子肯定要他还,养他那么大。”
到十一二点钟时,太阳晒屁股都几回了,院坝上晒的玉米没半点水份,干苏苏的,猪圈的猪屎味道都有股热的感觉。喜鹊在柿子叔上摇晃尾巴叫了两声飞走了。
东海的门开了,他慢悠悠踏着拖鞋走了出来,在院坝正正经经看看四周的环境。院坝下,坡上生长的竹林繁盛了好多,竹根还在疯狂地四处蔓延,一些竹笋已经快要变成竹子了。门两边过年贴的对联的纸发白,字依稀能见。屋后新架设了自来水,水管又从屋后延伸去了别的人家户。
马秀花一把锅铲飞快地动,大铁锅里热气腾腾,赵建国在吸叶子烟。很快,老两口准备吃一天的早饭了。还没动筷子,东海进了门。老两口仔细瞧东海的神情、气色与他去深圳时大不同,不是因为长了肉,是多了一股傲气。他们觉得农村气少了,心里是一亮,老两口一时间感到肚子里没那么胀满了。昨天的气是消了。
东海趴上灶头,对马秀花说:“妈,今天我和小春没有煮饭,想到你们这里吃”。
父母总归是父母。马秀花说:“你来就是,又不是有人不许你”
东海说:“这是还你们的”
东海从荷包里掏出几张钱甩了甩,百元整的,亮人。马秀花还在数钱,东海又荷包里捻出两张给马秀花说:“这是给你们的,不要和小春说”。马秀花接过来卷成团揣进腰间,扎了下裤腰带,笑嘻嘻看着东海。看来东海是找了大钱的,老两口一副满意的样子。马秀花说:“你以为你妈没个数”。赵建国想得深教训说:“老二,你要晓得怎样用钱哟,要用在正路子上,别关键时候没有钱”。不在意的东海说:“我晓得,你有钱用就行了”,样子好像本事大得很,马秀花也不敢多说了。
没有多久小春也了堂屋,穿的是白色的花布衣服,脚踏一双东海买的塑料拖鞋,走得拖拖拉拉,鼻子里像没了气,一副浑身软兮兮的样子。进门便到水缸边拿了葫芦水瓢喝水,水流了一下巴。
马秀花说:小春,你是没个样子。
小春刚嫁给东海时,日子过得还有模有样的。东海一到深圳打工,就变成了另外个样。老人的眼里就是懒惰。东海去深圳后,土地是包出去给了大哥家的。小春一个人生活,刚开始,没有牛,小春喂了三头猪,后面只喂了一头。她每天的事情就是打猪草,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就连喂猪时提猪食都有些提不起。有时让她跟着一起到田里,一起镐镐秧子,她更是没有力气一般,又是怕太阳晒,怕蚂蟥咬。马秀花便经常对赵建国一脸鄙视地讲:“那个懒家伙”,要不就吐口水。赵建国感叹说恐怕要一代人不如一代人了。
马秀花端上了菜饭,大家围坐在堂屋的神龛下的桌子周围吃起来。赵建国问:“东海你回来,是不是把土地收回来?”。
东海说:“急什么,我先耍两天喽”。
赵建国说:“耍两天可以,长了就不行”。
东海心里根本就没打算把土地收回来做,“哼”了一声。饭桌上摆的红薯东海嫌弃是一个都不吃的,小春是剥了皮又放下。吃完饭,小春跟在东海后面溜了,留下布满油污的碗筷给马秀花洗。马秀花心里骂了小春一顿。
二
东海已经回来快一个月了。
“人啊,!要干正事啊!”。东海的声音奇大。早晨里,东海就在和村子里的人大声摆龙门阵了,那腔调高傲得很。屋子上面的有小路,也是村子里的主路,平时来往的人很多。尽是牛拉的粪便。人被树木遮挡住看不见。
老两口听得清清楚楚。老汉感觉东海是玩舒服要正经起来了,不过也还是怀疑。从东海回来的前段时间。东海很少出门,老汉每次从附近割了草回来,马秀花在清扫院坝,小春喂养的唯一的一头猪饿得在猪圈里打转转,肚皮饿得扁下去,又是嚎叫,又是啃咬猪圈栅栏。老汉背一耸,抛下草问:东海呢!马秀花朝东海的屋里努努嘴,两个白眼睛珠只差要落出来了。老汉脸皮都紧了。东海可能是好久没和妇人清热,所以整天和小春呆在屋里也不出来,睡得听不到一点他们动静。农活更是不想沾边,睡得安逸了就村子里到处走逛,见人就说在深圳时逍遥的很,不是父母写信叫他回来他都不想回来的。老两口看东海他那样子完全没有想把田土收回来做的样子。肚子都气痛了。苦口婆心说道理。东海,他不听,他虚着眼睛,用教训人的样子反倒说:“你们懂什么”。
“东海,帮猪圈的粪挑过来!” 山坡上声音在回荡。老汉手里的锄头深深挖进土里。昨天里,老两口家的土里就挖好了坑,要赶时间种上庄稼。土里的活路多。
“哎呀!催什么催,来啦!来啦!”东海龙门阵没摆够,意犹未尽。
从小路上下来,往猪圈去。一到猪圈,猪看见他直打转。猪圈外的粪坑旁边的粪桶里已经帮他装满了满满的粪。东海挑起粪桶已经觉得不像以前那样轻松,一挑就觉得把腿压弯了一般。他还是使出劲挑起就走。走一段路憋出一股气来。到了地里,马秀花头上带了块头巾,已经把地种上一些蒜苗。马秀花叫东海往蒜苗上淋粪。活路刚做不久,太阳就晒到了地里。东海的汗水也出来了。
东海拿锄头都觉得陌生。觉得不该他拿。硬着头皮挖了几锄头,冒火了。粪瓢一扔,骂骂咧咧回去睡觉去了,老两口看着东海的背影更冒火。
晚上,马秀花指着东海骂:“你们要吃饭不?”东海嗯一声叹息,摇摇头,好像很无奈一般。转身走了。
东海说:“你们只会做活路,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汉吼:“你是要升天”。
马秀花说:“两天,我看两年都不会去收回土地。”
马秀花的手肉很少,像个鸡爪子,青筋爆出。就这个鸡爪子抹包谷的动作很快,一粒粒包谷在她手里飞下。偌大一个装包谷的簸箕就放在她腿上;包谷粒都快满了,老两口庄稼照顾得好,包谷饱满。赵建国撒下一把包谷,公鸡、母鸡纷纷跑到他们脚下,嘴喙啄下去,一粒一粒很快就不见了。
赵建国扔下手里一把包谷,进堂屋打扫神龛。
那头屋子东海开门出来了,一头乱发,衣服钮扣掉了几颗。他整理一下,走来帮马秀花抹包谷。马秀花拿条凳子给他。
东海低垂着脸,脸上有几道伤痕,血沁沁的。马秀花伸手摸抓痕。
东海嘿嘿笑,说:“没得事,没得事”。
马秀花说:“还没得事?”,小春当个妇人也当得不成样子”。
马秀花哀叹。
老两口天天是替东海着想。想东海早些收回土地来,但是,看东海两口子的懒惰样子,又觉得是替他们干着急。老两口就想东海刚回来不懂,但是作为女人的小春要懂。不顾家的妇人他们不喜欢。
可是,小春连日里想的是叫东海把钱给她保管。东海除了给日常生活费,其余的自己藏了起来。到晚上,东海睡觉。小春讨好地朝他抛眉眼,说话直截了当:“东海,你把钱交给我好保管嘛!”。东海冷淡地看看小春,说:“交给你干什么,你把我当小孩连钱都不会保管”。小春见东海不交,气愤不已,把被子踢到床下了,想东海没有把她当老婆看,就不和他睡觉。东海就想狗东西,还会用睡觉要挟我。不睡就不睡。翻身找桌子板凳拼成床睡。
那种情况一直持续。闹都在屋里,不让外人看见。小春见东海就是不给她,只好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像疯子一样的泼东海。东海还是不吃这一套,有时躲她。开始两人算小吵小闹,后面发展到小春拿长长的指甲抓东海的脸,东海出门都把脸撇着走生怕人家笑话。
母子两还在抹包谷,地上堆满了空包谷头。那头东海的屋子的“砰”一下被小春推了。小春径直冲向东海,双爪狂舞。东海跌跌撞撞被撞到了墙上,脸上又多了几道伤痕。马秀花的簸箕掉在了地上。
东海终于像打死狗一样打小春,一把揪住小春的头发,往地上一按,左一拳右一脚。小春披散着头发,衣服都撕破了。赵建国听见声音跑出屋里劝都劝不住。小春不经打,两下就被制服了,瘫在地上不敢吭声了。
小春没哭,马秀花倒是倒在地上蹬腿,嚎啕大哭了:“我的崽些,怎么就这样啊!”。
赵建国说:“老二,出手太重啦!”。
马秀花说:打妇人不能这样打啊”。
三
夜色中,斑斑块块,树木、瓦房交错,呈现出一种忧郁,有股难闻的味道,时间在消磨一切,人一睡去就没了生气。可怕得很。偶尔的一两声狗叫让人惊慌。黑暗里,山野间的庄稼在夜风里晃荡。
东海盯着小春看,小春也对抗似的看他,眼睛缩得紧。时间有点长。东海也觉得无聊也难受。很快便躺床上了。即便躺下,他知道小春还在看他。
东海虽说回来后,信心满满,但是,也有些难受。难受的是小春整天要保管钱,眼里看到的就是钱。在去打工之前,还真没看出小春是这么一个货色。
小春长相在村庄里属于中上等,看上去还算精明,是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村庄的人。东海和她刚裹上时,老两口就去打听小春的家里情况。得到那个村庄里的人对她的好评价以后才允许他们的事情的。这个事情,老两口耿耿于怀,因为实际情况出入有些大。不过,虽然不是很如意,老两口也有高兴的一面,高兴的是毕竟东海自己找的妇人,说明他是有本事的人,还减轻了老两口的负担。
忽然,东海翻身坐起来。
“小春,过来咯!”东海说。
东海床底下拿出那沓深圳找的钱。递给小春。一见钱小春笑了。笑得像开了花一样。接过钱亲了东海一下。说:“你,以后还要打我不?”
“不打啦!不打啦!,也怪你惹我太生气了!”
“你不让我保管钱,我才生气,你懂不!”
“钱本来就该男人管的嘛!”
“你是又要让我爪你呀?”
“都给你管了,不说了。”
东海不交钱给小春是有原因的,小春哪里知道。东海在大城市里呆久了见了许多漂亮时髦的女人,小春土里土气的样子肯定看不顺眼。在深圳时,东海经常和一些民工去看黄色片子,那里面的女人和小春是大不一样的。看见小春的粗腰想起片子里女人的细腰,见到小春的圆盘脸想起片子里的瓜子脸。东海也奇怪怎么以前会觉得小春貌美如花呢!
何况小春懒,不爱打扮自己,有些邋遢。东海经常叫小春要干净,说:“要经常洗头,洗被单,不要长了虱子。”
“早知道你这样,我死活都不从深圳回来啦!”东海生气地说,他又躺下床,想起他在深圳的情况。刚去的时候,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傻脓包,什么都不懂,一去就进了一家工厂,辛辛苦苦做了半年,找的钱刚够吃。后来认识几个民工,参加了几次偷盗,得了些钱。中间有段时间,他怕被公安局的抓了判刑没继续做,但是,过一段,胆子怎么又大了起来,便和几个人一起通过赌博诈骗。有时借着进厂干工的名义搞些随手牵羊的勾当。他觉得他是开窍了,什么都懂了。想着那些他有些着迷。想起他的那些“壮举”就兴奋。
有几次他和赵建国摆起外面的见闻,差一点说出口了。他说:“我在深圳…”。刚一说,就醒悟过来,停止说了。赵建国问:“在深圳什么?在深圳做什么?”。他说:“哦!在深圳上班”,然后胡说一通别的东西。
他想起锄头,柴刀,猪,牛,田,土,大粪,想着锄头无止境地挖下去,到崎岖的山上砍乱七八糟的柴,汗水八颗八颗地流就害怕。他觉得农村人就是一堆泥巴。他觉得在深圳的日子是天堂一般的生活。觉得田土小春和家里的老人成了他的拖累。但他也觉得悲哀,毕竟深圳大城市是不属于他的。
“一百、二百、三百…”
小春嘴巴舔了舔手指,小心翼翼地数钱,满意极了。灯光下小春的影子也在数钱。东海说:“头发,头发,该洗洗啦!”。
东海一把抱起小春压在床上。墙壁上年画的胖嘟嘟的小娃娃抱了一条金鱼甜甜大笑。
四
赵建国会掐时,风水也懂一点。这一带小有名气,而且,懂风水的人少了。村子常有人请他去。去一次可以收个一块两块钱或者得到一包糖一升米,好时提了一只祭神的鸡回来。东海想学老汉的按时,风水,老汉不教。这是赵建国他唯一可以炫耀的东西。他不可能轻易传授东海。他说:“书你都看不懂”东海就说:“我们比比看嘛,看谁字认得多“老汉不敢比。
眼下东海是不愿意收回土地,他生出一些感慨。他是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土地是根子。他经常告诉东海:自古以来人就离不开土地。东海反唇相讥:还自古,还土地。
但是,东海回来的时间一久,老两口也不想多讲他什么了,赖得说也说累了。而且毕竟经常看着东海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钱数着。渐渐地老两口的想法改变了,他觉得是东海比自己强多了,见过世面,有本事。家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东海看重的了。老汉觉得他管教东海的能力少了。
说起读书,老汉是服东海的。东海确是读到初中一年级,老汉才读了个小学三年级。不过话他不这样说,他是说:“我读书少,我们读书时是认认真真读,不像你们是乱球读,不认真。你知道你读书米都花了多少。”大多数东海不敢还嘴。他心里清楚得很。
赵建国披了件土布衣服,靠在墙角,咪着眼睛,手里拿一本破书。一会儿用指头掐算,一会儿嘴里嘟囔着话。东海心里笑,凑上去:“搞什么”东海问。其实,他知道老汉搞什么。
东海撇一眼书说:“讲些什么呢?”
老汉神秘地,轻蔑地说:“讲些什么?你看得懂嘛?”
东海说:“我看不懂,我读的书比你多”
东海说:“老汉,你教我掐时嘛!”
老汉说:“现在不教,以后教”
东海说:“老汉你就教教我,我好看看我们家祖坟好不好。”
赵建国说:祖坟有我,以后教。
东海说:“以后是什么时候。”
老汉说:“这东西玄得很,以后就是以后。”
然后,又想起件事情,说:“你要当好哥呢!树个榜样咯!”
东海明白,老汉在说东宝。
东宝是他弟弟。东海排行老二,村子里的人也习惯叫他老二。上面大哥是个老实人娶了妇人以后老老实实过日子。东宝没读书后,就和父母干干农活,有时出去闲逛,跑得不见踪影。老两口经常管不住。赵建国担心他去什么村庄里裹姑娘,耍成流氓。
东海想起东宝近来天天不归家,骂:
“这个棒老二”
五
东海这几天耳边都响起马秀花说他的声音:“老二,你是不懂事啊!回来也不去看看大婆”。“我要去的,不是才回来嘛!”东海如此回答。东海说的是实话。他心里记得大婆。大婆是个好人。八十多岁了,还能在山上干活路。她住在湾里。那里有个大水库,山峦间形成一个夹沟。大婆都穿一身土布黑衣服,头上包一个黑色头巾,两条腿瘦瘦的,上了年纪的缘故走路在踩高跷一样,每走一步就像要打滑。这里方圆里每家都熟悉她,她也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大婆最大的本事就是会些符咒的东西。谁家人户得了小灾小病常会请她。她从来不拒绝,都是满脸急迫。匆匆忙忙赶去。她的慈悲心肠得到了大家的赞誉。东海最记得她的粗糙的手充满一股神秘之力。在以前村子里还没有卫生所,看病是要去乡镇上的。路途也遥远。有次东海吃多了东西,天很晚了,肚子疼得打滚。马秀花和赵建国也是手足无措,急忙想起大婆来。匆匆忙忙提了灯笼去请人。东海疼得恐慌,无助,他好害怕,害怕阴间的人来拉他。他迷糊中听见人声,就看见似乎是大婆一道影子,凑向他,是那么温暖、安逸。大婆让烧了热水,刮了一块姜,马秀花端来热水,大婆用热毛巾和姜块在东海的肚子上来回搓,口里念念有词。半个小时后,东海渐渐舒服好多了。大婆小心翼翼地给东海盖好被子,从被子里捏住东海的手,在掌心,食指与拇指之间轻擦。姜块的味道让东海平静。大婆嘴巴念出的咒语,东海只明白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之类的。后来,大婆在他额头上擦姜片时说:这娃长命百岁呢!赵建国两口子的心才放下了。东海后来又有过几次同样的经历。他一直不能忘记。他常常觉得有股力量充盈着他的身体。
马秀花说:东海,不是大婆你就了啦!东海想,的确是的。
可是,东海来不及去感恩了。大婆死了。
这天,东海在泥水田里捉鱼。大婆的孙子从远处进村子里报丧。村子里人家都知道大婆在昨晚上死了。孙子哭哭啼啼。他昨晚还是和大婆睡一个床上的,清晨醒来叫大婆。她没有一点动静。他描述整个细节。想必大婆走得是安生的。东海急忙蹿出泥水田套上鞋朝大婆孙子跑去:“大婆死啦?大婆死啦?”“嗯”孙子说,“昨天晚上”东海看见大婆孙子挂满的泪珠,他也是热泪盈眶。他很后悔没早点去看大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东海一家和马秀花、赵建国一大家人都赶去大婆的家。远处,葱郁的树木包围下的屋子热闹非常。唢呐,锣、鞭炮此起彼伏。也有阵阵哭声。到近了。满目的白色。鞭炮的烟浓得呛人。一些小孩子在四处捡鞭炮。大婆也真是好一个人家,生养的六个崽,个个都成立了人家。下面也有儿子、孙子,一家一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场面大。带孝的人一大堆,令一些人羡慕感叹。
东海走到院坝,大婆直挺挺躺在棺材里。东海悲伤不已。虽说大婆到了归天的年龄,他也感到世事无常。东海不是大婆的亲属,但是,他还是讨了一条黑色带子挽在手臂上。落着泪去帮忙了。空余了,坐在坎上的吹唢呐的先生们的桌子上吹牛。十里八村,大都认得。互相礼貌热情。东海忍不住高谈阔论,嘴里吊一支烟,烟雾腾腾。“你家三,天天泡土泥巴有什么用,没出息,去深圳嘛!广东”“哎!你家娃儿还在读书啊,考得上北京清华大学还差不多,狗屁书读多了傻”他心里就记得去广东的事情。好像经历了一场了不得的盛况。赵建国见了到东海身边俯身说:“稳重点、稳重点”东海生气地说:“我晓得。我晓得”老汉走开了,东海还是那样。
大婆出灵东海是作为主力,抬棺材最前面一个。阴阳先生砸破了碗,喊了一声:起。一群人就吼:起。两排人整齐地抬起棺材。鱼贯般走出堂屋,堂屋空落了。鞭炮炸出一堆碎屑,铁炮震耳欲聋。孝家们哭声吼动天地,绵延开去。大婆八十多岁了。她的走,好像这方圆里时代结束一般,不是孝家的人也落泪了。棺材抬得四平八稳,长长的队伍一路向远山走去。人群里飞扬着草纸做的钱。东海神经紧绷着,不敢松懈。去广东打工是耍了两年,身体承受力量的能力是大不如前,还好了村子里的其他几个劳动力。东海抬着又想起大婆的事情来,眼里一热,鼻涕落了下来。凄哀的热闹声持续了一个早上,一个新土堆就出现了。
从死去的大婆家回来,翻过山,远远看见自己居住的村子了,也看得见许多田土,田和土混杂也是一层一层,由下而上。有烟囱里升起做饭的浓烟,缓缓上行。山梁的坡很斗,东海不时帮助其他人下坡。东海在山梁上远望弯弯道道。道道山梁出现一种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曲线。那些高山上草木覆盖。树木比以前旺盛许多。想好几年前村子里人家户斗是砍伐树木、荆棘,割荒山上的草做饭的。山上的树木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后来,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家户喜欢用煤做饭了,山上树木才渐渐生长并高大起来。
一家人走下了山梁,忽然响起树林里村里人在喊:“打獐子啦!打獐子啦!”
对面山坡的树木林里蹿出一只獐子。前肢细长,后肢短,身体却粗壮。一蹿一蹿地跑,每跑一步都像要腾空。村子里的人追出树林。还在叫喊。
东海来了兴趣,问:“是獐子吗?”“是。”老汉回答。
“是不是呀?”东海说。老汉说:“你们是没看见过的。”
封山育林,不再砍柴后。生态有了变化。以前别说獐子,就是野鸡都少了。现在野猪晚上成群结队下山到庄稼地里啃食庄稼。村子里人都恨死野猪了。
东海大笑着亡命似地朝獐子出跑去。从一丘土跳下另一丘土,跑起一股灰尘。村子里闻声又跑去好多人。大家从四面八方包围追逐獐子。树林的路被堵死了,獐子只能朝长了庄稼的田土的方向逃跑。
东海跑得快,追上獐子扑了几次都落空了。每次都是好像就要抓住就爪不住。獐子跑到了一个田埂上,两头都堵住了,两边人快接近獐子时,獐子似乎绝望地耳朵一竖,蹄子一蹿到了水田里。扑通扑通,泥水四溅,跑上几步陷进了泥水里。
参与獐子的人都有分。獐子肉是在发现獐子的邻居平树家里分发。那獐子割开来不像牛肉,倒像猪肉。肉好细嫩,干干净净。一群人都俯身观看。东海就问几个年轻人:你们看见过獐子没?哼!你们?我都没看见过几次。住在东海牛圈过去的大公说。大公的龄岁要几个年轻人加起来才当得了他。他都见得少,年轻人谁又见过。想那以前这里又是怎么一番样子,想必是原始森林一般。
平叔的刀用得巧,轻轻地在獐子身上肌理处细滑,一块快肉就下来了。东海闻到一股清异的香气,似乎熟悉总也想不出来。到领取了一块獐子肉回家拿些给老两口时,赵建国问了:麝香谁得了?东海才猛地想起闻到的是麝香的香味。以往腰背痛到镇上买的狗皮膏药里常闻到的。天然麝香价值极高。可以卖不少的钱。东海仔细想一下,分刀的是平叔,平叔的年纪也不小了,表情也是冷静的,个中原因东海也就明白了。
六
树木遮住了各式横七竖八的木屋。所以,黑暗里蔓延着杂乱。因为还没有黑到最黑的时候,所以电灯没有点起来。那些在树木丛中,茅厕进行繁殖的蚊子就飞出来,咬人烦人。这时所有的人都吃完了饭。马秀花坐在街沿坎的凳子上,有些闲。赵建国在院坝燃起了一堆烟,用来驱赶蚊子。
老两口的孙子小军来玩。马秀花想起要给孙子讲龙门阵。“军军,给你摆个龙门阵”她喊:“小军过来。”
小军慢慢过来,小军原本坐在街沿坎(本地指房檐下)上的木头板凳上的。这个手哦!脏”她将孙子的小手握在手里,笑着说。马秀花的特殊的声音把孙子拉到了黑暗里,似乎惊恐的眼神望着奶奶。
“原来,古上有一个妇人,好吃,懒的很,天天都要吃好吃的,她从来都不给她的妈吃,因为那不是她真正的妈,是后家妈。”
“她有什么好的东西就偷偷包在帕子里,拿去给她亲身妈。其实,他后家妈(媳妇的妈妈)都看到的。”
我突发奇想:“她儿子为什么不管。”
“就是她儿子怕他妇人,有一次那个恶妇人还打了她的这个妈”
“儿子倒是想孝顺他家妈,又怕他那个妇人。后来,有一次,儿子就偷偷在街上给他妈买了十斤肉,拿去给他妈吃。没想到让他妇人晓得了。那个娼妇就一凶二恶地去把肉抢了扔在茅司(指茅厕)里。儿子呢,又偷偷把肉拣起来,洗干净拿去给他妈吃。后来,这个事叫天家知道了。晚上,就下起了雨,打起了雷,还有禾闪(指雷电)。天家把妇人从屋里拖了出去。当场就拿雷把妇人划成两半。天家又要划老太婆的儿子。老太婆呢,心有些好,不忍心天家打死他儿子,就对天家说,你们不要打我儿子,我儿子对我好得很。天家就说,你儿子把茅司里的肉给你吃,你还说他对你好。老太婆就说,是我自己要吃的。又把情况说给天家。天家就相信了,才回天上去了”
“是哪里”?我问。外婆说就是,“我们这个山过去的那家”
“是好久的事情”。孙子问。外婆说:“好多年咯!你不相信瞒?这个崽崽”
“三。你要孝顺你家老汉,妈喔,小军你以后会不会孝敬你婆。”小军说:我会,我要拿好东西给你吃。外婆问:哪样好东西?小军说:“糖”马秀花有些遗憾的神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悲伤。
龙门阵完了,东海也笑了。这个本地流传甚广的故事,他也是从小时候就听过的。这时,东海就看见远远地看见东保从油菜花里回家了。
东海变得心性高了,何况觉得自己裹女人的事情没办的漂亮一点,找小春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心里也想如何把在家里的面子提高,所以,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东宝了。
东海正色坐在屋里等他进家门。东保踏过门槛。
东海冷冷地问:“到那里去了”?
东宝朝向他伸长脖子说:“关你什么事”。
东海被激怒了,猛地站起身体,手掌挥舞吼:“给我好好去挖土,不挖就去广东打工”。
本来东宝还想抗衡一下,东海又喊叫:不听话,小心老子两耳光。
东保给东海的凶像吓住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东海,软了气,一言不发。像个小学生一样站立不动了。东海继续吼:以后给我老实点,你别皮子紧。
东宝之后是老实多了。老汉不得不佩服,也见识了东海的能力。
七
天麻麻亮,老两口叫东海帮忙。背篼里装满了红艳艳,光亮熟透的柿子。家里经济总是不宽裕。他们是要乘着赶场天,拿些柿子去场上卖点钱。屋背后柿子树的柿子早就打光了,光秃秃的。小春在屋里穿了新衣服。太早的缘故,几个人走着,却也冷得发抖。背上背篼里的柿子沉甸甸的,东海觉得吃力。他一边走路一边反手取柿子吃。老两口问:“你怎么把柿子吃了,那是要卖钱的呀!”东海笑:“自家的柿子不吃干什么。”
一路上,各村庄的老老少少人都往场上赶。有背背兜,有挑东西的。各村庄里的人几乎都是认识的,相互打着招呼。
赶场的地方就是公社的街上,不大,其实就是一条路。到场上,已经是乱兮兮的,闹哄哄的,密密麻麻的脑袋在流动。小小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卖东西的人。中间人来人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在他们去的方向的赶场岔路口,有一个村庄里的人架起大锅卖牛肉烫锅。牛被刮了皮。树上挂一大个牛脑袋还瞪着一双眼睛。地上蹲了好几个人在吃。赵建国看得流口水,东海觉得真丢人,左右看看就索性说:“我请你吃一碗”。
赵建国就弯下身子笑嘻嘻问正吃牛肉的人:“牛是怎么死的”?
“滚坡死的,滚坡死的”。
吃的人还没回答,卖牛肉的人抢先说。
赵建国说:“就怕是瘟死的”。
东海要给每人叫了一碗。马秀花说不吃,要去卖柿子,小春说她也不要,说:“看着就恶心”,要和马秀花去卖柿子,一转就到人群里去了。东海掏出给二块钱付了老板,留下赵建国也就各自走了。
东海挤在人堆中到处闲逛,看年轻的女人。漂亮的东海还跟着看一段。然后就想去看看他妈和小春卖柿子的情况。一去看见有一个穿得还算体面的年轻人和她们打招呼。近了一看是村庄里的赵保正。赵保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成了地痞,这一带出了名。每逢赶场天必去,就去让外地做买卖的人要点钱,说明白了就是去勒索;或者拉了人家去吃馆子,吃完拍拍屁股就走。
赵保正见了东海问:“是哪阵回来的?”
东海说:“来了一阵了。”
赵保正说:“我好久没看见你,也不知道,知道早就去找你耍了。”
东海问:“过的还可以?”
赵保正说:“还可以。一脸的喜气样。”
赵保正说:“走我请你喝杯酒。”
赵保正拉着东海就走。然后又来几个外村人。一堆人进了一家餐馆。坐下来,赵保正指着对面一个摊位上的人对旁边一个人说:你去叫他来一起吃。那人就去叫了。生意人一来看见是赵保正,谨慎地笑说:赵哥吃饭啊?
赵保正说:“今天我请一个兄弟吃饭,想让你帮帮忙。”
生意人说:“你们吃,吃了走就行了。”
赵保正说:“那就谢谢你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声。”
生意人说:“好的”,就走了。东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倒是很钦佩赵保正的。饭间,赵保正说:“你在深圳干什么”?东海歪着头嘴里喷酒气说:“吃喝嫖赌。”东海怕赵保正不相信把脸搞得很严肃。东海接着说:“开始去什么都不懂,跟着做几天小工,慢慢就开窍了。有时去赌几把,钱就到手了。在那里消遥的很。”说完,拿眼睛瞟赵保正。赵保正看东海是一副混社会的样子,也有些佩服。还真向往深圳。赵保正问东海以后要干什么。东海说:“想做做生意”。赵保正点点头,显然是崇敬的。
吃完饭,东海进入了人群,去找小春和马秀花卖柿子的地方。一到,赵建国已经站在那里。这时集市渐渐散去,稀稀落落一点人。东海看背篼,柿子卖的差不多了。老两口拉了东海叫他不要和赵保正混。
东海吼着说:“怕什么,你看他敢吃我的卵。”
老汉觉得东海真有气魄的,心里激动得只差晕倒。回来的路上。一个岔路的树阴下有个算命的老头。老头的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头巾,给一个老太婆算命。老头嘴巴扁了,口沫横飞,语言却古朴得很。正说老太婆家的祖坟埋的方位问题。老头握着老太婆的手掌心,老太婆歪着头,微闭眼睛仔细听。一家人停下来呆在一旁看。等老太婆一走,东海就觉得好玩也要算。老头认识赵建国说:“老哥我还敢给你算。”
赵建国说:“我对算命不会,只是懂一点按时,懂一点皮毛”。老头点点头。赵建国说:“刚才那个是李村的,她儿子不孝顺”。算命的说:“她家的祖坟不好”。就摸出一课小凳子给赵建国坐。两人摆一会儿,就像是高人,引得赶集回去的许多人听。东海要老头给他们算。老头也不敢给他们多说,就说:“你们家要进财。”赵建国想不出来。想是指东海给是钱吗。还是后面还有进财。要走了,
赵建国说:“哪天,你来我家帮我看看我家的祖坟,我有些搞不通”。
老头说:“好的,好的。”
八
每到一个崭新的地方,眼里就会亮一下。东海以前到县城里眼睛会亮,后来到深圳眼睛会亮。他明显能感觉到。但是,这次不一样了。东海下班车那会没有亮。落后的县城地面土里土气,是太小,不繁华,感觉和深圳差得太远了。他想起他以前把这里当成天堂一般,就觉得好笑。他可是出过大地方的人啊!可是,自己想他是生在那个连小城都不如的村子里的人,但是身上揣着一把钱使他觉得神气,大步走在街上。他荷包里揣着从深圳找来的钱,鼓鼓的,让他有一股勇气。
东海想凭着在深圳找来的七、八千圆钱出人头地,但是回来后他发现好像找不到什么可做的。他想总不能去赶场天做摆地摊之类的小生意,丢人丢丑。想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赌好,但又怕搞出什么事端。他苦想了几天终于想到了要做台球生意。在深圳时,他就喜欢打台球,时常和一群混混打上一天。
他在县城里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台球桌的。这家商店和卖杂货铺差不多,乱七八糟:塑料盆,水桶,洗衣粉,肥皂,北京炉,连吃的面条等等都有。
东海问:“台球桌好多钱一台。”
老板说:“一千五。”
东海说:“少点。”
老板说:“一千三。”
东海说:“再少点。”
老板说:“不能少了。”
东海说:“少点,我这两天,吃喝嫖赌钱都用得差不多了。”
老板一听说:“兄弟,最低一千一,真的不能少了”。其实,东海觉得价格是贵了些,不过毕竟是县城,何况是偏僻的县城。东海摸出票子点了给老板。东海看着老板点钞票却感觉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东海买了两张台球桌,是用小货车拉回来的。车子在破烂的路上行驶,人抖得一耸一耸。他点上一直烟深深地吐了一口,欣赏起路上的景色,好像看到了幸福就在眼前,一抓一大把。
第二天,东海在院坝里拉上塑料布当顶棚,摆上台球桌。拉上电灯,台球桌安装好,架势就有了。赵建国扶着台球桌揣测这个新玩意,在县城里见过一两次,只是看见一些年轻人在用一棵棍子顶来顶去。他搞不懂。
赵建国问东海:“这是干什么的?”
东海说:“干什么的?做生意的。赚钱的。”
赵建国说:“这个可以做生意?”
东海说:“城里的娃儿喜欢得很。我保证村里的打的人多”。
赵建国想算命老头指的进财是不是就是这个?心里十分高兴。东海见了村庄里的年轻人就喊去打台球。赵建国,马秀花、小春、包括东宝也帮着喊人来打台球。年轻人里会的,不会的,打的,学的都来了,老年人也来看稀奇,很快东海的家变成了年轻人的娱乐场地,打台球在村庄里的年轻人中成了一股风。他们家热闹起来了,村子也热闹起来了,每天晚上电灯亮处也密密麻麻一群蚊子在转圈一般地飞。夜里村子里四周黑暗,唯独东海家亮如白昼。圆球“啪”滚来滚去。木杆爆发出一股力量。年轻人为之着迷。村子里的人接连不断来到东海家。打台球每次收五毛钱,东海的收入也不错。年轻人顶木杆也动干戈。村庄里的老人颇有怨言。
赵保正也知道东海搞台球的事情。还带了一群兄弟捧场。东海满心喜欢,还让他免费打了一会儿。期间,东海把手放在赵保正身上像两兄弟。赵保正边打边说:“我在县城里经常打。没有想到你还搞到村里来了”。
东海笑,说:“你要给我多带几个人来啊!”。
赵保正离开后几天,有人跑来告诉东海说赵保正也买了台球。看见有人往赵保正家去。浑身不自在,气不打一处来。跑到赵保正家一看,赵保正果然也买了台球桌,也搭了个棚子,比东海的大,台球桌比东海还多一台,电灯装了两盏。夜晚是比东海的地方要亮。东海心里气愤不已。赵保正正在拿着木杆教人打球。看到东海来,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打招呼。
东海说:“你像个跟屁狗”。
赵保正一听脸垮了下来,说:“你是不是有病”。
两人就吵起来。然后你推我,我推你,然后就打起来。东海手快了一步。木材粗大,还没来得及砍细烧柴。东海从柴堆里拖出来,对准赵保正一顿猛干了。赵保正头上血流了一地,一下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东海吓到了慌忙背起赵保正就跑。去了村医院说怕骨头伤到还是去县里医院看。当天派出所的人也赶到,把东海带走了。赵建国、马秀花和小春马上买了水果去看望医院里的赵保正。有惊无险,楼道里医生告诉他们没打到要害,骨头也的没伤到。
东海骂:妈个B。
赵建国告诫东海要吸取教训,安慰说:“舍财消灾。”
事情隔了一个星期才处理下来,东海被罚了一千块钱,承担赵保正的医药费三千块,因此东海的七、八千块钱就用差不多一半多了。台球桌被没收拉走了,说是容易引起打架斗殴。院坝里又空荡荡的,东海的泪都要出来了。
九
这一天,东海在院坝边的土里摘辣椒,辣椒是最辣的那种朝天辣。一个个尖头,向天上生长,可爱得很。东海的手都有点痛。赵建国挽起了裤脚,手里拿着竹子编成的网兜。田里养了些的鲤鱼。赵建国在泥水里转来转去。双腿滑动,探测鱼的位置。网到了鱼,鱼拼命逃跑就溅起泥水,弄得赵建国一脸都是。就有一个男人人过去蹲田埂边看赵建国抓鱼。赵建国在田里和那人闲聊起来。后来知道他是村庄里一家人的亲戚。捉到几条鱼后,赵建国坐在田埂上把脚洗了,鞋往脚上一套,就拉了人家要请到家里耍。三人摆了很久。
男人像看了他们的房子一下,说:“你们这是老地基吧”。
赵建国说:“是我祖辈留下的”。
男人随口说:“我们那个村庄有家人,就是这种土质好,肥,他们年前挖到了金砖”。
赵建国忽然想起好像是听说过的。他既惊叹起来,又是羡慕不已。东海在一旁说:“我在外面经常看到电视上说有人挖到宝,挖到金砖,佛像多得很”赵建国就介绍说:是我家老二,刚从深圳回来”。知道了东海去过大地方,那个人很是敬佩。
赵建国对那人笑着说:“那你帮我看看这房子”。
三个人搞视察一般围着房子绕了一个大圈。那人肯定地说:和我们那里那个房子差不多。那人一离去,赵建国有些亢奋起来。但也充满疑虑。在赵建国的感觉里金砖像两样东西:一,种子,是长出来的。二,像传说中的人参,有灵醒会跑来跑去的。
从此东海和赵建国老就觉得自己的屋子下有金砖、金条什么的藏在下面,心里牵挂着,并和东海在屋里追溯房屋地基的历史。想来地基也有几百年了。保不齐有什么东西啊!两人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地基下是有什么宝物的。
但是挖房子下地基谈何容易,不注意有可能把房子挖垮了。夜里赵建国赵东海商量,赵建国说:“老二,要是有,你说什么办”。
东海说:“挖了试试,没有也无所谓。这个房子好挖,不像城里是水泥地,挖了没有,把它填了就行了”。
赵建国说:“你懂个屁,那么好挖”,又说:“那次算命就说要进财,恐怕指的就是这次”。
东海说:“那我就不晓得”。
赵建国叫了东海一起看屋基的情况。此时,两人是钱迷了心窍了。看得一本正经,还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他们两家总共只有一间木的住房,还有一间猪圈,一间牛圈,还搭了一个烤烟房。赵建国住在住房的左面,东海住在右面。中间隔着的是堂屋,摆有一张大的四方桌,四条长木凳子。正面墙上是一个龛位。写了几个大的什么:天地君亲师位,和一些竖排的小字。
两人一商量,觉得从屋后的阳沟挖最好。赵建国想经常在挖出的蚯蚓长得肥,应该是风水好的缘故。
阳沟挨着猪圈,又脏又臭。两人你一锄我一楸。阳沟里的蚯蚓真的肥,一条一条翻腾。锄头下去有的断成两截,屋后小坡上树木和竹子的叶子一片一叶落下来。有时马秀花去看,站在一旁笑,样子笑的傻,明明是巴望他们挖到,他们却看到像是笑他们的狼狈样。
赵建国骂:“给我滚过去”。
两人卖力地挖,又小心翼翼。既怕挖坏房子的基脚,又怕村庄里的人知道。有怕真挖出金砖有人来抢,又怕没有挖到遭人笑话。
挖宝也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简单的事情。陆陆续续挖了近一个月,每天搞得一身泥却一无所得,别说金砖就是一块铁片的影子都没见到。两人坐在堂屋里一个劲抽烟,有些心灰意冷,心里又总有些不甘,觉得屋子下面有金砖的想法怎么也断不了。
十
傍晚那会儿,东海去村子最上边有两家人打架,东海去看了一会儿热闹。其实就是上次大獐子的事情。有人不高兴平叔偷偷藏了麝香,没有拿出来分给大家。具体事情东海也没兴趣,叫小春回家,她不愿意还张着嘴巴看。东海延着路下来,在院坝躺在竹子椅子上晃荡。
“老二,老二。”赵保正从竹林爬上来了。
赵保正来找东海,他脸上热情,完全没有和东海发生的事情的印记。赵保正不是个记仇的人。东海和赵保正虽然打过架,毕竟两家是一个村庄,又一个姓的,过了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早就好了。东海连忙站起来招呼。赵建国在看砍草也笑一笑。赵保正笑眯眯的拍拍东海的肩膀,他看到屋子四周有的地方泥土挖过而且烂兮兮的,便问怎么回事,父子俩不讲。然后赵保正蹲在东海旁边,样子神秘兮兮地说:“东海找你有事情。”东海说:“什么事情?”赵保正说:“李家沟有个老头要买副棺材。”东海有些莫名其妙。赵保正继续讲:“大水库有一棵柏树,可以卖几千块钱。”
话没说完,东海就知道他是来邀他去偷的。
东海说:“能不能卖那么多钱。”
赵保正说:“你问叔。叔是不是?”
赵建国是真的知道的。大树长在离这里有二十里远的大水库边,好多人都想得到那棵大树。大树的对面的小木屋里住着护林人员,不间断地看护。
赵建国说:“那种事情干不得。”
赵保正说:“那算不上什么,就是搞棵树,最多一个晚上就找到钱了,买家都有的,那家买去做棺材的,一人分一千多没有问题”。
赵建国一听钱心里就动了,说:“有护林人的,怕被抓住”。
赵保正说:“你放心,我们有人,会耍戏法,让人睡着,狗也不会叫”。
赵建国说:“耍戏法还能行?”。
赵保正说:“是真的那种,到时保证他们睡得和猪一样”。
三人一下对到了点上。转而进屋里商量。赵保正喝了口水还讲了那人的高明和偷的细节,一直保持万无一失的肯定的态度。赵建国还问:“要是着发现了呢?”,赵保正说:“天黑,他认识哪个,再说,真的追来,跑就行了。”东海和赵保正觉得说得有道理。两人被赵保正说得晕糊糊的。东海当即表示要去。赵建国想,东海敢去老子也去。一伙人又商量一席,暗灯下鬼乎乎的。
一伙人准备了几天。
下午时分,赵保正领着一伙人陆陆续续进了东海家门。锯子、斧头、绳子等工具一应俱全。那锯子、斧头磨得发亮,森森的。赵保正和那些人虎视眈眈的样子。赵建国不多言语,内心却激动。东海样子就显露无遗了,像匹即将出征的战马,鼻腔里喷着气。一群人都很兴奋,东说西说。马秀花、小春站一旁似乎盼望胜利归来。夜风从屋顶的缝隙吹进来,电灯摆来摆去。一些蚊子飞不停。
大伙拿上家伙出门时,月亮出来了。门对面的山梁上明月是那么清晰。翻山越岭,到了偌大的大水库时,月亮又好像出现在这里的山梁上,从坡上望下的水库看,大叔显得突兀。大家一阵激动。想着月色下非常适合动手。他们摸着黑接近大树。快到大树了都心惊胆战的。大家静悄悄地来到大树边。东海抚摸树身果然是一棵好树,树香悠远而绵长,树身直直的,有三人合抱那么粗,用来做家具、棺材做好不过了。他们先用绳子捆住大树,控制大树倒下的方向。这时,风吹得水库一带的所有的树木发响,这棵树的树丫在大幅度地摆动。割锯的声音似乎被掩盖了。树还没锯断,水库对面的狗叫了一两声然后又停住了。东海还以为是那个高人搞了戏法的缘故,紧张的心放了下来。
东海憋了声音,问:“是你搞的吗”?
那人说:“不要说话”。
东海就不敢说话了。
纹丝不动的大树下,锯片反反复复拉动,锯沫纷飞。大家卖力地锯大树,不断换人拉动锯子。锯得还顺当,时间花了两个小时。当树倒下的时候,发出噼啪的巨大响声,像夜空里打下的一道雷。水库对面有人叫喊起来,亮起了电桶光,光柱像一棵硕大的大棒向他们的方向直指过来,跟着,人,狗都朝他们的方向追来了。一伙人扔了工具到处乱跑。赵建国跑不赢,被后面一个人影追着。就听到有火光一闪,被火药枪打得满屁股都是铁沙子。逃跑中,赵建国根本不知道被抢击中,就感到像被蚂蚁疯狂地撕咬。赵建国腿脚不利索,踩上一块石头滚下一堆草丛里。他想叫东海帮他,东海飞一样跑得不见踪影了。赵建国绝望一般地骂东海:“狗杂种”。赵建国被当场抓住。枪顶住他脑门,他真感到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了。
派出所上门来时,东海倒也显得镇定,稳稳地坐在屋里的床上,手铐过来,双手也自觉地递过去。他清楚赵保正当天就跑到广东去了,本来东海当时也想跑的,想到老汉被抓了,就没有想跑了。他第二次坐上了警车。警车的警笛像狂风来的呼啸,身边坐着严肃的警察,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感。
去的七个人,抓了五个,跑了二个,被抓的人拘留一个月,每人罚款三千块。东海在派出所时小春去给他送饭,他感动了一下,忘掉了花片上的女人,眼眶泛起一阵红,想起小春的好处。东海被抓到派出所后,心里没有老汉赵建国那样沉重,觉得是增加了见识,磨炼了自家,愈加增添了一股社会气息。出来那天,他仰望天空好像光线都亮梢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