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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页里的风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麦草方格  2017年03月20日23:38

眼前流沙,不知掩埋了多少不能轻易忽略的过去。

前些年,由于自己的浅薄,与人谈起家乡,有种子不嫌母的语气隐约在其间。好像脚下的这片土地,不过边陲下邑、弹丸之地,不如别处有韵有古,仪态万方。可是,作为一种文化的发祥地,这片土地又怎会如此简单。

元时,这个地方叫小河滩城。

城东二十五里,有水潺潺,汇聚成河,自南顺北流去,至今苏武山附近汇潴成湖,四季碧水长流,游鱼嬉戏、浅草平铺。

这水一直流着,清清凉凉。直到洪武西顾,征西将军冯胜的铁骑,踏破它的寂静,就到了明时。

罪谪于此的诗人王慎机,出城东行,在微微的清风里,看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景,做了《小河垂钓》一诗:“丽水滔滔逝不休,渔人生计在江头。杨花雨暧投香饵,芦叶霜清撤钓钩。”

寥寥几句,道尽了小河的美丽风光。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岂非江南水乡独有。殊不知,“小河垂钓”,却是镇番八景之一,它描绘的正是当时被称作“塞上江南”的镇番县景象。

流年如水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明,最终没能抵挡满清八旗的叩关而入。那些血液和骨骼,很快被新王朝的风沙吮吸和湮灭。

筑 “扶朱台”、建“怀明楼”,“君父有忧,白刃可蹈也、爵禄可辞也”,空怀一腔才华的名士王扶朱,也许曾在此地有过叹息和徘徊,在他不进城、不应召的孤臣孽子情怀里,心存怅然间,手挥目送,一个王朝,走了;一个王朝,来了。

“一围带来龙城瘦,四面水湍丽水悠”,这是康熙五十九年的举人卢生华。

“千里交河傍城楼,沙轻水阔见鱼游”,这是雍正年间的翰林卢生薰。

“孤鹭空中高岸立,游鳞可逐岸上来”,这是道光十九年到民勤的翰林知县周兆锦。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流千年,我不知这条小河前垂钓的身影,这一刻是想起了渔父与三闾大夫的问答,还是渭水边文王遇太公的君臣际遇。

历官民勤者,数百年来卓有功绩者不乏其人。明代的官惟贤,清代的“童、杜、江、文”,民国的袁翼、黄昶、牛载坤,他们来到了这片土地,留下了自己走过这片土地的痕迹,也留下了内外明澈、净无瑕秽的赤子之心。

一条小河安安静静。这种安静,飘散了烽火台上的缕缕狼烟,稀释了宋元明清的血与火,让它保持了一条河流的本色,清亮、坦荡。留下两岸青青的草,绿绿的树。

出城西门南行,是今天三雷镇的赵湖村。古时有水蓄积成湖,阔为三百亩,亦谓之“将台洼”。明时,其水尚波光潋滟洋洋如海,渔人垂钓可行舸舟,岸边杨花与湖中芦叶入目生辉。

“四季晴烟袅袅,湖天艳艳。尤至深秋,碧水微波,浅草平铺,杨柳岸上,游虾叶间”,这片美不胜收的风光,被当地文人称作“平湖叠垒”,与“红寺农耕”“灵窟卧龙”“红崖隐豹”“黑山积雪”“莱菔闲云”“苏武牧羝”等,共列“镇番八景”。

湖西修了“垂钓楼”,湖东又建了“观湖亭”。两座建筑对说流年中,时间就从永乐十二年跳到了成化三年。一楼一亭,隔着半个世纪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里,竟如昨天和今天一样邻近。

游人在此,可弄潮戏水,可手握长竿悠闲垂钓,可乘船于湖上载得星月而归,可躺在沙滩闲听虫鸣细细,可斜望芦苇荡里鱼戏鸭游。泛舟登楼,载酒垂钓里,更有戏子游优在此以技讨食,声不绝耳,热闹非凡。大概陶公有知,又可疑惑自己,是否误入了世外桃源。

想想吧:走着走着,芦苇青青;行着行着,蒹葭苍苍。眼底多少沧桑,都在这水色里,月光下纵情流淌。工诗善文的王慎机,借走进眼里的此湖景致,寄了一腔忧思,言:“夜凉蟋蟀愁明月,露冷蒹葭泣春风”。

小河清亮,岁月长流。纷纷而来的文人墨客在河边漫步,效仿前贤,吟咏不绝,多有应和之作。至民国初年,县知事刘朝尚有“湖波渺渺白漫漫,幻出千军大将台”之句。

美景若梦,平湖里倒影的蓝天越来越小,四野的风,激荡的不再是水色波光,而是隐隐夹杂了沙的呼啸。

千百年后,我出城徘徊,不见湖面如镜,不见苇叶青青,只见遍地楼群,一片民居外,有农田,有沙丘。小河何时干涸,平湖何时命尽,翻开了,只是沧桑历史里,很美的一页。

惊鸿一瞥,在风沙的夹页里,这个地方的过往,不乏有一道道大气而美丽的风景,有太多的不一样,需要今人洗眼而观。

“小河”,是相对于“大河”而言,这大河就是今天民勤人视作生存命脉的“石羊河”,时人多称之为“石羊大河”。这河一路停留,就是一方方海子和湖泊;一路蓄积,就滋发生长出叫做沙井的文化。

镇番县“土沃泽饶,可耕可渔,水足产饶,颇形优渥”。“平湖”外,有较大的九处湖泊,且水面辽阔。如月牙墩湖、柳林湖、青土湖、龙潭、昌宁湖、六坝湖、鸳鸯白盐池、三坝白盐池、天池湖,方圆十里至百二十里不等。

湖塘、湿地,芦苇丛,为鱼虾的生长提供了优良的环境。清顺治年间,乡民于镇番县北之鱼海(白亭海)捕鱼,皆可满载而归。

有山有水,有林有泽,自是飞禽走兽繁衍生息的乐土。

生命从蛮荒中走来,动物凶猛,一直都在和人类进行着一场生存领地的博弈,不同的是,由人类生存的巨大威胁到被人类持弓横矛驱赶,动物步步退守,人类开始主动挺进。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前行,就意味着动物的家园又缩小了版图。

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物我同舟,却一直在以獠牙和弓矛相向。动物的皮毛和血肉,成了人类文明时代的美丽装饰和野味大餐,日渐变得更加昂贵。

清初,这儿依旧是人类垦殖的沃土,动物游弋的天堂,在人与自然博弈的短期平衡里,生命欣欣向荣。

康熙年间,镇番北山,屡有猛虎出没,以致县府出动兵勇前往剿虎;北山沙碛,狼群肆虐,啸聚成群,“狼之为患,不亚兵祸”。雍正年间,上报的方物土产之中,即有野鸭、大雁、鹰、天鹅、狐、狼、獾猪、水蛇等。

清代甘肃最著名的学者,在《清史稿》亦有传可查的张澍,撰有《狼女》一文,讲述了镇番一个章姓少年与狼女的爱情故事,娓娓叙来,其情节构思之奇巧,文笔铺陈之怡丽,颇有《聊斋》之风,堪与纪晓岚所作《狼仙》相媲美。

文虽杜撰,却自有凭借依据。镇番自古为放牧之场,兽类较多。这儿不仅多狼、獾、狐等动物,而且还有虎豹之类,故至今有“红崖隐豹”“黑山虎仇”的传说流传于世。

一晃,民勤的时光到了“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年代。

“镇番县晋商吴钦德等,因从事皮毛贸易而获利甚巨”。这一群山西商人,循着祖辈的足迹,跋山涉水,来到这片土地,笑眯眯地从当地猎户手中,接过一件一件毛色光滑的狐皮狼皮,搭在骆驼背上,换回了光灿灿亮花花的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

边塞之地的居民,本就是戍卒后裔,有着尚武的血统,在为衣食所谋的诱惑里,镇番县的夹河、大滩堡等地,纷纷出现了世代以操弓为业,猎狐为生的家户。

泉山镇境内,有座山叫做“狼跑泉山”。

“镇番县东北六十里有泉,时有狼群饮水泉上,故名狼跑泉”。泉名如此,山名亦复如此。其名字的由来,确实大可望文生义。狼跑泉山,至嘉庆年间,已经是虚有其名。泉水干涸,“狼亦不复更见矣”。

当水越来越少,湖泊开始死亡,铺满细细黄沙的河床湖底,成了沙漠的温床。几页光阴流转里,“一片膏腴之场,几为不毛之地”。言及全境,至民国时,镇番境内已无虎踪,仅余狼獾等小型动物而已。

狼的文明与羊的文明,在一场很难评断正义与否,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生存争夺里,激烈拉锯。这刀光剑影里,羊群吃着青草,犁铧开垦着泽地。

大自然并不能够遗世独立,洁身自好。不过,它是最终的裁决者。人口日益增多,植被不断减少,珍稀动物遭到捕杀,生态平衡被破坏。一片可耕可渔的“塞上奥区”,大规模的移民垦荒面前,终于超越了一条河的最大承载,完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风沙,终于卷地而起。

时人做《祭风表》言之曰:“迩来,狂飕肆虐,阴霾为灾。黑雾滔天,刮尽田间籽粒;黄沙卷地,飞来塞外丘山。鬻儿卖女,半是被灾之辈;离家荡产,尽为沙压之民。”

无数次陪着天南海北的记者来到青土湖,眼前这片清亮舒展的水面和浩浩无际的芦苇荡,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学会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去珍惜每一滴水,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去爱惜每一点绿,要知道:周围的那些沙丘,曾经是昔日的潴野泽啊,那个巨大的淡水湖泊,面积至少1.6万平方公里,最大水深超过60米。我每每思考,如果今天这个数字还在,是不是我们眼前,两大沙漠依然是温柔细腻的海底?

一位诗人曾以青土湖的消失写诗警示我们:“别忘了,三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古海,三百年前这里还是波光粼粼,三十年前这里仍有鸭塘柳林,而三十年后的今天,你们却只落得:一片荒漠,一道秃岭,一双呆痴的目光,两片干裂的嘴唇!”

这风沙里,会飞走了鸟雀,也会赶走了当初作为胜利者入驻的人。

茕茕孑立的最后一只黑豹,寻找不到配偶已经隐于红崖。如果,连最后一只黄羊也从这块土地消失,最后一只麻雀也从这片天空飞远,孤独的我们,还不应该看到自己的结局吗?

读史至此,宁不痛之惜之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