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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长与短

来源:文艺报 | 庄锡华  2017年03月17日06:53

文章写出来要给人看,写短文,可以节约读者的时间,是值得提倡的文风。意思表达清楚了,就不要啰里啰嗦、没完没了。当然,文章并不能笼统地以短长论优劣,譬如说文章精短好,但政府工作报告规划一个时期千头万绪的工作,只准备1000来字的讲稿,这就成了削足适履。提倡写短文,实质是要长话短说,“文约而事丰”,“辞达而已”,用最俭省的文字尽可能生动地表达丰富的思想。这里有两个要件:表达目的的精确定位与尽可能用俭省的文字达成表达的目的。

文章中心点的确立与思想的提纯很重要,一篇文章头绪纷繁,篇幅冗长,读者跟着作者绕来绕去,最后仍然一头雾水,岂不是大大的失败?内容一芜杂、枝蔓一多,各种问题纠缠在一起,文章也必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写文章想要解决许多问题的愿望虽好,实行起来效率往往不佳,这就成了吃力不讨好。要选择最具表现力的文字,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不要拉长成两句、三句。鲁迅说他写文章“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还说:“可省的地方,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鲁迅集中,大多是短文,一事一议,观点摆明了,事情说清了,立刻打住,决不拖拖拉拉。看来他也是“极简主义者”,很懂得读者的心思。姚鼐是清代的文章大家,他说:“言义理过之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姚鼐分析了其中原因,说是“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看来去芜存菁,关键在于选择,要知道“割爱”,不能“自喜太过”而喋喋不休,想到了什么便要一次说尽;而他推崇的文章应是“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述庵文钞序》)这样的文章能让人增长知识,学到方法,读过之后可以回味。

文字俭省、写精短文章也是古人较有共识的方面。汉人班超与傅毅是兰台的同事,后者颇以文章自负,班超却笑他写文章拖拖拉拉:“下笔不能自休”。兰台承担修史的职责,撰写史书,下笔不能自休,这就不是轻易能够谅宥的毛病了。史料浩繁,即使是实录,也必须有所取舍,删繁就简。年代久远,流水账如何写得完?写成流水账,谁看?唐人刘知己的《史通》有专门的讨论,说:“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又说:“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两汉,迄乎三国,国史之文,日伤繁富。逮晋已降,流宕逾远。寻其冗句,摘其繁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这样铺张的文风,虽能满足“自喜者”的心理需要,但很难让读者买账。韩愈的文章受先秦诸子的影响,回环往复,感觉有些铺张,但他懂得自律,不敢太过放纵,落入“贪多毋得,细大不捐”的陷阱。欧阳修参与《新唐书》和《新五代史》编撰,这方面有不少经验,在与同事论及行文如何俭省时举了一个“逸马杀犬于道”的例子,让认同这一原则的后人津津乐道。下笔不能自休,一细分,毛病出在两个方面:论题不集中,未能聚焦于文章亟需解决的问题上;不善于用俭省的文字表达文思,因而行文拖沓,不善于收束。

文字俭省不能损害思想的表达,这就要求提高文字表达的效率,让俭省的文字获得最佳的表达效果,事半功倍。主张俭省的鲁迅认同古人画眼睛的方法,说:“要极俭省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据《鲁迅全集》编辑者的考证,认定这是东晋画家顾恺之的观点。归有光的文章简洁、传神,推想他也是一位深通画法的作家。名篇《寒花葬志》《女二二圹志》都是极短的短文,写寒花冉冉而动的眼睛,写未及周岁的女儿见到父亲时跃入其怀的欢腾,刻画人物,出神入化,将文字表情达意的张力运用到了极致。可见精短的文字并不妨碍作者有高妙的表达,并不影响它与大部头著作并肩,一道接受人们的敬意。刘禹锡不足百字的《陋室铭》之成千古名篇极能说明问题。五四以后语文结合,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成为主流文体,但写精短文章的原则并没有过时。文言以俭省称著,但白话也绝非冗繁的文字。胡适曾以电报稿:“做不了,谢谢”为例,替白话文的表达效率作过有力的辩护。周作人、丰子恺都是能写好看短文的现代作家,他们笔下的文章简洁、流畅,寓意隽永,绝不会让人有意尽而词费的感觉。另一位现代散文大家梁实秋回忆“清华八年”国文老师为他改文章的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篇洋洋千余字的习作,被梁的老师删削得只剩下二三百字,让梁实秋颇觉不舍。后来一揣摩,发现被老师删去的全是“虚泡囊肿”,剩下的则是与血肉相连的“筋骨”,枝蔓一去,文章立时显出“硬朗挺拔之气”。老师还教他起笔不用套语,突兀矫健,开门见山;文章连接处要尽量省略,因此、所以、虽然、但是之类虚文虚字,实现所谓的“硬转”,硬转之后,更能显露文章的锋芒,论事说理“朴拙有力”,简明、清爽了许多。

写精短文章本身需要作者长期的训练。唐人刘知己强调“古文之义,务却浮词”,并向读者介绍了他写作时“省句”、“省字”的经验,即所谓叙事中的晦显之道。他说:“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写文章详略得当的把握确实大有学问。姚鼐《登泰山记》登山、观景,头绪颇多,而作者以山顶日出的描写统领全文,给人留下文意繁富但脉络清晰的感觉。方苞也有多篇文章说到文字的俭省,提醒人们:“事愈详而义愈狭”(《与孙以宁书》),意思是叙事要留有余地,认为“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他特别注意选字,说选字如同炼矿,文字经过精心选择,始能“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与程若韩书》)东拉西扯、唠唠叨叨,只会令人生厌。

在提倡文字简约的大人物中,毛泽东是特别值得提及的一位。毛泽东文章写得好,为世人所公认。五四时期所写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就曾受到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胡适的关注。毛泽东很注意文风,对文字简约一直葆有高度的自觉。延安整风意义重大、任务繁重,在毛泽东为整风确定的三大任务中,整顿文风赫然在列。《反对党八股》罗列了党八股的种种弊端,内容空洞、文字拖沓、语言无味,装腔作势等,都与他改善表达方法、写精短文章的主张相联系,留给我们很多启示。

写文章说长道短,境界似在苏东坡所说的“行云流水”之中:辞达而已,叙事、说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最后,我想引用金圣叹《小题才子书》中的一段话,作为短文的结语,金圣叹说:“吾意亦欲人能缩万丈于数寸,而后伸数寸为万丈,则淋漓跳脱,极有英武。不尔,而但为盈幅曼衍之言,自称大文,此谓坟前对立翁仲,非不垂绅正芴,吾殊苦其连头带颈,直胸平背也。”翁仲躯体虽然庞大,不过是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