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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 满守峰  2017年03月15日09:22

  一

  初夏的早晨,气温适宜,蓝蓝的天略显高远,似乎秋天一样。这年头,真是奇怪,一年四季随机播放,前天还挺冷呢,昨天就热得要命,今天又有入秋的感觉。然而天气怎么变,也改变不了警察的生活。我穿着警服,却不是真的警察。赵本山的一部小品里有句台词——我是赝品,我经常引用,因为我是巡防队员,属于正规军里的民兵。趁着早上没有警情,我一边擦着110警车,一边胡思乱想。

  民警小张急匆匆的从楼里走出来,喊了声:“有警,上车。”就坐进了驾驶位。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协助民警出警,处理各种警情,其中的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受气、挨骂都是小事,有时遇到个酒徒,道理讲不清,油盐灌不进,挨了打也属正常。天底下,最难的就是为人服务,这维护社会治安、服务老百姓的活,难做。案子破不了,被害人不高兴;案子破了,嫌疑人抓到了,嫌疑人他妈、他爸、甚至他二大爷都看着警察不顺眼,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是警察故意和他们过不去,甚至极个别的会偏激认为,天下做坏事的人多了,为什么只抓他家的孩子。

  小张入警不久,从他一身新警服就能看出来。他眉浓眼大,鼻方口阔,不笑不说话,怎么看都是个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他年轻力壮,动作敏捷,精力旺盛,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朝气。所以,我非常欣赏他,也愿意和他一起出警。小张插钥匙,踩离合,打火,挂档,加油,打方向。警车“轰——”的一声,向前驶去。在年青人手里,警车也朝气蓬勃,活力焕发,像条鱼一样穿梭在车流中。

  “大清早就有警?”我问。

  “工地抓住一个盗窃铁架扣的,估计是那些收破烂的人,得捡就捡,得偷就偷。”小张答。

  这几年,城市建设如火如荼,俨然成了一个大工地,我们派出所管区2平方公里的小地界里,有3处在建楼盘。警车迎着朝阳一路下去,来到辖区的东边。这里原本是两个大型企业,随着城市发展,企业已经被“请”出了市区,留下一大片土地,被香港的一个开发商看上了,准备花巨资打造东北最大的商贸中心。工地太大,开发商把很多工程分包出去,工地里到底有多少工人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这里是一个案件多发地,小偷小摸、打架滋事的案子时有发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为此,我们派出所选派了一个老民警,常驻在工地里,及时发现一些问题,避免案件发生。但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这么大的工地他是照顾不过来的。开发单位的老板为了避邪,不知从哪请来了两座小狮子,放在了工地大门两侧的立柱上,但治安乱象并没有好转。信两个小狮子?还不如多和我们警方的上层交流交流,成立个警务室,多派几个警力,帮着维护维护治安。

  工地大门在原来企业大门的基础上翻新而成,还残留着当年斑驳的划痕。门口的保安并不知道哪里报的警,也不能怪他,这一个工地里,仅二级承包商就有30多个,这也更加印证了工地管理上的混乱。保安不知道,我们不能不知道,联系了报警人,警张驱车直入,三拐两拐,在一排彩钢房前停下,这是一处工棚。一个房间里,两排用木板钉制而成的上下铺,分列在两侧,铺上乱糟糟地摆放着被褥枕头等物品,都是颜色乌黑,看不出本来的图案,散发着浓烈的霉变味道,十分刺鼻。一个女人穿着一身有点像中山装的过了时的旧衣服,跪在地上,低着头,杂乱的头发垂下一绺挡住了一只眼睛,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面前的床铺上,坐着两个人,戴着安全帽,板着脸,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泥浆。

  “干嘛让她跪着?”小张皱着眉头,对两个男人喊。

  “小偷还有权力站着吗?”年长一些的男人反问。

  “你没有权力让她跪着,先让她站起来,再讲讲事情经过。”小张继续说。

  年长男人很不情愿地让女人站了起来。女人的背紧紧靠着一根床腿,仍然低着头,即不看那两个男人,也不看我们。透过那绺头发,我看到她的眼睛下方有着明显的皱纹,一圈圈套在一起,眼角和嘴角的纹路更是清晰,我猜她有50岁左右了。

  年长男人接着说:“早上,我们去上工,发现她正往编织袋里装脚手架的铁扣子。最近,我们经常丢铁件,估计都是她偷的。说完年长男人从门口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编织袋,里面有半袋子铁扣。

  “你偷的?”小张问女人。

  女人依然没有抬头,用几乎辨识不清的方言回答着问话:“俺没有偷,俺是捡破烂的,到工地里来也是捡破烂。”

  “人家还有用的东西呢,又没有扔出去,你就捡啊?这是捡啊?这就是偷。”年长男人嗓门很高,瓮声瓮气地。

  “行了,别吵了,都跟我回派出所吧。”小张说。

  回到派出所,女人一直强调自己是捡不是偷。小张把几个人交到同班民警手里。110报警平台再次响起,小张和我赶紧返回到警车上。一上午的时间,转瞬就过去了。今天的警情还真不少,打不开门求助的、自来水漏水找警察的、买卖纠纷找人评理的,进停车场不交停车费的、门市外的音响声大扰民的、两人走马路上碰到一下拌嘴的,一直到下午1点多钟了,才返回派出所吃午饭,饭菜已经凉了,凑合吃吧,也不是头一回吃冷饭。

  回到办公室,女人的笔录已经做完。小张上前,帮着办案民警整理笔录,打印出来。然后,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红色的印泥,让女人往笔录上按手印。女人不知所措。小张用手指点了点笔录纸,说:“按这就行。”女人按过手印,看了看通红的右手食指指肚,用大拇指在食指肚上来回搓了几下。食指上的颜色略淡了些,但大拇指又红了一片。小张拿出一个纸巾盒,示意女人拿纸巾擦手。女人抽纸巾的动作笨拙,左手拉着纸巾往外拽,纸巾盒却跟着走,抖了两下,纸巾也没有出来。小张用手压住盒子。女人取出一张纸巾,反复擦试着红色的手指。

  我当协勤已经好多年了,能够给嫌疑人提供纸巾擦手的警察还真没见过,通常都是嫌疑人自己用手蹭,顶多也就是警察帮着找块潮湿的抹布。能够看得出,小张对女人还是比较尊重的。希望他成为老警察后,也能这么做,毕竟现在的时代变了,嫌疑人也有自己的人权、也有自己的人格,需要被尊重。

  在110警车上,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夜里11点了。再次回到派出所,走廊里站了10多个人,调解室里也坐满了人。有人在报怨说警察办案效率太低了,下午来的,现在还让等着,不给处理。值班所长,语气和缓,正在劝他们。在当前的社会背景下,警察的工作业绩和人民群众的期待确实存在着很大差距。老百姓恨不得警察都是包青天,或者就是如来佛主,审案断事果断公平,大案小案都能破,各种纠纷全解决。但这种想法在当前的客观条件下又怎么能实现呢?

  女人还在办公室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协警坐在旁边,看来案件基本定性了,女人一定会受到处罚。女人的案子属于刑事案件,盗窃来的铁架扣价值近千元,至少也得被行政拘留几天。

  值班所长喊小张:“警不多了吧?”

  “还行,暂时没有了。”小张答。

  “工地盗窃的那个女的,行政拘留的手续已经批下来了,你去把她送到拘留所吧?12点前送进去,今天还能算上一天,她就能少呆一天了。”值班所长说。

  “一个捡破烂的,还真拘啊?”小张问。

  “捡破烂和捡破烂的可不同,她是连捡带偷,每天的纯利润都在500元以上,可是这500块钱给工地带来的损失5万也不止呢,必须杀杀她们的违法气焰。”值班所长说。

  女人的家属来了,男男女女8、9个人,什么都没说,拿了女人的东西,骑着女人的“倒骑驴”走了。我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几个眼神的交流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或者说已经定立了攻守同盟,遇到问题按照事先约定办就可以了,不需要费更多的口舌。

  一路顺利,女人的拘留手续刚好在12点前递了进去。这样,5天的行政拘留实际上只相当于3个整天多一些,12点前算一天,第5天一早就恢复自由了。我不知道这种惩罚对她起不起作用。现在,她是在懊悔自己的违法行为,还是在后悔自己在实施盗窃时没有注意“安全”?她是在下决心以后不再偷东西了,还是在告诫自己以后做的要更隐蔽一些,不被别人发现?我不得而知。

  把女人送到拘留所隔离门的时候,女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冷漠,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转过头,径直走了进去。

  返程路上,已经是凌晨1点多钟了。路上行人罕见,车辆很少。路灯散发着桔黄色的光芒,偶尔有汽车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划破了城市的宁静。在千家万户都在熟睡的时候,还有我们在护卫着城市的安全。

  小张开着警灯,把车开的很快,红蓝相间的爆闪光不时从街道两旁的店铺玻璃上反射回来。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黄灯保持着闪烁。熬过夜的人都知道,过了午夜,人反而会精神起来,现在就是给我一张床,一张贵的要命的名牌床,我躺上去也睡不着。我看了看小张。他正目视着前方,虽然街道上空荡荡的,他也没有放松警惕,不知道是在注意着路面的情况小心驾驶,还是在观察着黑暗的角落。但我清楚开着警车是抓不住贼的,闪烁的警灯只能让贼人们藏进更隐蔽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小张拿纸巾让女人擦手的事,便问道:“张警官,白天我看到你办公桌里有一盒纸巾,那是专门给按手印的人擦手的吗?”

  “是啊。”小张说。

  “真是细节体现关爱啊,能把事情做到这份上的警察也不多啊。”

  “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刚来派出所的时候,和大刘师傅学的。”

  我疑惑的噢了一声。

  小张呵呵地笑了笑,说:“大刘师傅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的抽屉里也是常年备着一盒纸巾。”

  随后,小张便打开了话匣子。

  二

  小时候,我就想当个警察,觉得拿着手枪,追捕嫌犯,为民除害,很威风,像个英雄。终于,我考上了警校,4年的艰苦磨砺,只想着一个目标,就是走进抓捕嫌疑人的现场,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真的走上了工作岗位,来到这个派出所,我却迷茫了,每天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都是些平常百姓的琐事。一时间,我困惑了,难道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公安事业吗?

  大刘师傅在所里算是个“老人儿”了,部队正营职转业,在派出所一干就是10年。所长都给他几分面子,因为他是业务骨干,破案高手,技术大拿。人们都认为警察身上必须有匪气,这样才能震住犯罪分子。大刘师傅身上却一点匪气也没有,总是乐呵呵的样子。我以为他就是个性格温良、没有一点脾气的男人。但我想错了,在处理两个年青小伙打架的警情中,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当事一方在我们警察赶到现场后,依然不闻不顾,当着警察的面还继续殴打对方。大刘师傅一改往日的温良,吼声振得我耳膜直疼,眼珠子瞪得比灯泡还亮,这或许有些夸张,但当时就是这样的感受。我接触过一些部队上的人,他们喊口号的声音都很响,大刘师傅的响亮程度绝对在他们之上,这是喊了多年练出来的吧。两个小伙被大刘师傅的气场震住了,都停了手,静静地等待着大刘师傅的号令。我想起了一款男装的广告词,做男人不止一面。大刘师傅也不止一面啊,不知道他在家时是什么样子?

  当我表现出厌烦情绪后,大刘师傅并没有用言语开导我。唯一的变化是他做什么事情都要把我带上。

  一天夜里,警情出现了排队情况,前面没处理完,后面又同时上来好几个。就在这时,又有人报警说家里自来水管漏了。我十分不悦,自来水漏了也找警察,警察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啊?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完没了,还有案件没破呢,哪有时间管他们?

  大刘师傅对我笑笑,说:“小张,110警车忙不过来了,走!咱俩去看看。”

  我们的车在一处弃管小区里,围着一幢三层老楼转了好几圈,因为报警人没说清楚具体单元号。

  大刘师傅按报警的手机号码回拔了过去:“喂!我们是警察,您报警了?你表述的地址不清楚,能不能详细一些?”

  大刘师傅的手机听筒声音很大,我能清楚的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们是租房子的,对周围的环境不太熟。”

  “是这样啊,那……这么办,我打开警灯,你到窗户口,看到了警车就喊一声。”

  这招果然奏效,当警车转到一个单元口时,三楼窗口里伸出一个人的脑袋大声喊:“在这儿,在这儿呢。”

  等我们走到单元口就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刚才在车上,马达的噪音把流水声掩盖了。单元门里黑黑的,我们用手电照了照,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水,上面依然有水沿着楼梯的边缘流下来,像是人工瀑布。大刘师傅没有犹豫直接往里走,我跟在后面。一脚下去,水淹到了脚踝、灌进鞋里,凉冰冰的。刚想快赶两步,上面的水迎头浇下来,从头上顺着脖颈、脊背流了下去,警服全都湿透了。上了一楼的缓步台,每一脚踩下去,我都能感觉到鞋子里在往外冒水。呱唧、呱唧、呱唧,一步步来到三楼。

  我有些失落,我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呢?如果这里藏着一个匪徒,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义无反顾,但这里没有。

  一户人家的门开着,灯光从门里泻出来,映在地面上,流水贴着地皮奔涌出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透明。

  来到室内,我的失落变成了气愤。屋里有4个人,3个男人、两个坐在床上高举着脚,一个躺在床上玩着手机,1个女人站在厨房里,用一团破布抵着自来水管,但她那瘦弱的身体根本就不是强大的水压的对手,水从布周围喷射出来,溅在墙壁上、炉台上、女人的身上,最终都流向了地面。

  大刘师傅脱下半袖警服,直接把水管包了起来,让水在警服的引流作用下向地面流。这个举动把我惊住了,我真没想到大刘师傅会这么做。

  “咋整的?”大刘师傅问。

  “一开水龙头,水管就断掉了。”女人答。

  “找自来水公司没?”

  “我们是外地人,租这个房子没几天,人生地不熟,上哪找自来水公司啊?”

  “你扶着我的警服,我去找人。”

  大刘师傅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抹了抹上面的水点,开始打电话。我知道他打的是自来水抢修热线。连续打了好几遍,始终没人接听。我暗自好笑,还自来水抢修热线呢?如果能够赶上“110”的一半,就不会水流成河了。

  大刘师傅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看到他的白背心湿漉漉的,箍在身体上,左胸前印着红色的抗洪纪念四个字,在一个五角星上方呈扇型排列。这年头,穿背心的男人不多了,一度有人认为男人穿背心是冒傻气的表现,穿着抗洪纪念背心的男人基本已经绝迹。这是大刘师傅从军时功绩的鉴证。不知道,他穿着这样一件背心是出于什么原因,是舍不得丢弃这件背心,还是怀念当年的时光,或者是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呢?听所里的人说,大刘师傅转业回来后,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像个老黄牛,取得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所里几次想提拔他当个副所长,分局却始终没有通过。分局领导的想法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就凭大刘师傅的工作作风,当个副所长肯定没问题。

  “走,去水源地看看。”大刘师傅对我说。

  我们再次穿越“水帘洞”来到室外。水源地和这里只隔一条街,漏水那家的人硬说不知道在哪,我无言以对。家里有3个男人却让一个女人顶在最前面,这是我做不出来的事情。最最可气的是3个男人什么都不做,静等着警察来帮他们,现在的警力多紧张啊,他们还这么浪费,真不应该。再看看他们的表情,好像我们就是自来水公司的人一样,好像是我们把他家的水管砸折了一样,好像我们必须得帮他们把水管修好一样,而且修的过程还是应该应分的。

  大刘师傅看出了我的想法,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3个男人躺着等警察来,我也很看不惯。”

  水源地是个独立小院,门锁着,门口挂着“水源重地,禁止入内”的标牌。我们在门口喊了半天才出来一个老头。一听说是自来水管折了,连忙说,这么晚了,修理工下班了,明天再来报修吧。大刘师傅说,水一直流着呢。老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应着,自己先堵堵吧。

  回到漏水地点,大刘师傅找了一截木棍,把一头削尖,用锤子往水管里钉。木棍被钉进去了,水还是从木棍与管壁的缝隙里射出来,但水量较以前小了许多。

  “明天上班时间去水源地找维修工人来修吧?”大刘师傅对女人说。

  “你们要走啊?”女人把脸拉长,用生硬的语气对我们说。

  “啊!”大刘师傅答。

  “那怎么能行呢?这还没修好呢?”女人责问地说。

  “我们也不是专业的维修人员,只能帮你们联系自来水公司。”大刘师傅解释道。

  “那你们联系啊?现在就联系,老百姓的问题没解决呢,你们就要走啊?”女人继续说。

  先前没说话的3个男人也走过来,围着我们,要求解决漏水的问题。

  看看他们几个人的嘴脸,再想想刚刚他们的表现,我真想一脚一个把他们踹翻在地。现在来能耐了?刚才一个个像避猫鼠似的。

  “那好吧,我带你去,咱们一起去找“自来水”,总行吧?”大刘师傅说。

  我们再次来到水源地。在我们表明警察的身份后,看门老头很不情愿的说:“我都下班了,得得得,等我一会儿,我去取点工具。”

  我们没有在门口等,而是随着他走了进去。门内左侧一排小平房里发出了水泵转动的噪音,轰轰作响。走进平房声音更响,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我看到,一个办公室里,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在打扑克。一个人见老头回来了,喊:“快点呀,就等你出牌呢?”老头回答:“玩不了了,警官同志给我安排活了。”那人很不耐烦地说:“不下班了吗?”老头答:“都来两回了。”

  原来老头就是值班的修理工,刚才却装成修理工不在的样子。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十分不悦,把牌摔在桌子上。

  术业有专攻啊!老头一会儿就把水管弄好了。

  当大刘师傅穿上警服,老头乐了,说:“你也是警察啊?怎么整成这样儿了?我还以为你是住户呢!”

  大刘师傅笑笑,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问:“你老多大岁数了?还没退休啊?”

  老头哈哈笑起来,说:“老什么老啊,我才50出头,因为长的瘦,满脸褶子,就特别显老。”然后,向大刘师傅递去一支烟。

  “就是长的有点着急呗?”大刘师傅调侃的同时,摆摆手拒绝了香烟。

  回到所里,大家见到我们的狼狈像,并没有惊讶,只是微笑着问了问原由,似乎变成这样也不足为奇。

  我们去处理水情的这段时间里,所里有了大收获,一个大型超市抓住了个小偷。小偷的裤腰上插满了各种食品。经过比对,小偷竟然是一个外省立的逃犯。逃犯和逃犯的含金量是不同的,在考核中杀人逃犯就要比普通逃犯分值高,外省立的逃犯就要比本省立的逃犯分值高。这外省立的逃犯是可遇而不可求,平时很难碰到,今天他却自己送上了门。

  这个逃犯是个典型的南方男人,和东北人相比就跟没长开似的,额头低平、眉骨突出、眼球外胀,再加上他乱糟糟的头发,奓着的胡须,一身的邋遢像,和课本上的原始人倒有几分相似。别看他们长的其貌不扬,但智商绝对在东北人之上,玩起脑瓜儿来,一个顶三个。所以,我不敢小视他,详细询问了他的犯罪经过。

  南方人今年37岁,妻子下夜班在自家楼下遭到抢劫,大喊救命。南方人闻声下楼而去,追着其中一个劫匪不放。劫匪情急之下跑进了死胡同,被南方人一顿铁棒,打成了重伤。南方人在“高人”指点之下才知道,他的行为不是自卫、更不是见义勇为,是不折不扣的故意伤害行为,顿时心生惧怕,连夜出逃,来到了东北。一个月过去了,身上没钱没物,吃饭成了问题,实在饿急了,就跑到超市偷吃,又想带些在身上,供下顿食用,不想被抓。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难怪他像个逃荒的人。从本质上说,他并不坏,只是不懂法。听他的表述,我感觉他还有些文采,讲自己的故事像讲武侠小说似的。

  “小兄弟,我求你点事?”南方人说。

  “啥事儿?”我问。

  “我从超市被抓,再到这,半天时间了,渴了也饿了,能不能给我卖点吃的?”

  “行啊,你拿钱,我给你卖去。”

  “我哪里有钱啊。”

  大刘师傅接过话茬,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卖。”

  “警官,我可没钱啊,不过,可以先算借,等我回去了,再给你寄回来。”南方人说。

  “不用啦,买点吃的,用不了几个钱。”大刘师傅说。

  看到南方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感到他没有说谎,今天遇到我们警方对他来讲也是个好事,不然的话,躲躲藏藏的,到哪天是个头啊。

  三

  小张讲的很投入,我一直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他。抽他说话的间隙,我附和了一句:“是这样。噢,对了,我记得民警老马的抽屉里也有盒纸巾呢。”

  小张接着说:“是啊,大刘是我的师傅,老马是大刘的师傅,用纸巾的这个事,大刘师傅是和老马身上学来的。”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回忆起来了,你和大刘身上还真有老马的影子。”我说。

  记得有一年,新来不久的局长推出了一项便民服务措施,取款10万以上的群众可以找警察护送,后来觉得10万的数额太高,又改成了5万,并明确要求必须护送到目的地。

  当时,很多民警抱怨,这以后出租车公司要黄了,谁想打车就编造个取款的理由,让警察一路送到地方,多好啊,如果想出趟远门就更好了,连飞机票、火车票的钱都省下了。

  这天,轮到民警老马上110车接警。我们这个派出所是全区及至全市警情最多的地方,最多的一天创下过86个警的纪录。每次全市召开调度会,研究压缩警情的办法,我们的所领导都会以反面典型的身份做表态发言。也就是说,一个班几个民警只忙着出警都出不过来。

  老马开着警车,奔波在辖区内,用马不停蹄来形容真挺确切呢。下午3点,正是警情比较多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份取款护送的警。取款的是个女人,从我们到银行开始,就不停地说着谢谢。看来她是个不善言辞、又不愿冷场的人,反复重复一句话,让我们听着感觉很假,谢谢那两个字已经没有了感谢的味道,而是令人讨厌的声音。女人只取了5万块钱,要求我们把他送到10公里外的家中。

  车行至派出所辖区边界时,我提示老马到边界了,是不是让女人下车,再给她打个出租,让她自己走吧。老马没作声,即没反对也没同意。跟着民警出警这么多年了,有些眼色我还是看得懂的,有些话不能从民警嘴里说出来,我就得顶上去。

  我回头,对那女人说:“我们有规定,警车不能出管区,前边就是边界了,我们给你打个出租车吧?”

  女人嘟起嘴,说:“不是说给送到家吗?”

  “我们有规定,车不能出管区。”我解释道。

  “那……如果我出事了怎么办?”女人问。

  “我们等你上了出租车,再走。能出什么事啊?”我说。

  “你们不是承诺了,给送到家吗?车不能出管辖区,人可以出吧?我要求你们跟我一起坐出租,把我送回去。”女人的口吻很坚定,不容辩驳。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拿着纳税人的钱……”女人继续说。

  老马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行了,别说了,送你到家。”女人不再说话。

  回来的路上,我对老马说:“这个小女子还挺不好摆弄哈?”

  老马沉默了片刻,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有一个女的,总是下班很晚,一天夜里遇到了劫匪,女的大喊,抢劫啊,救命啊!可是,没有人理他,本来远远的还有两个人影,一听喊声却不知所踪。事后,有人指点,女的知道怎么处理这类问题了。点儿真背,几个月后,女的再次被劫,当劫匪的刀抵在了女的身上时,女的大喊,警察打人啊,警察打人啊。结果,不知从哪冒出来了10多个人,给两个劫匪一顿打,打成了捂眼青。还有人说,警察还敢打人?找督察扒他的皮。又有人说,找媒体,曝他的光。还有人说,找他们局长,让公安局给赔钱。”

  听后,我乐了一下,再就怎么也乐不出来了。一路沉默,我和老马谁都没再说话。

  回到派出所,大门前站着一个男人,40多岁,瘦的像个麻杆儿。看到老马,马上迎上来,弓着腰,满脸堆笑,把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挤的像丘陵地貌一样,两个小眼睛烁烁放着光,像见到了猎物的小兽。

  “嘻嘻,马警官回来了?”麻杆儿保持着笑容,笑的十分虚伪、十分假意。

  老马沉着脸,应了一声。

  麻杆继续说:“马警官,我向您提供个情报,这回保证准确。”

  老马斜眼瞥了一下麻杆,说:“又来骗线索费了?”

  麻杆的笑容变的僵硬,似乎是难为情、又不大像,把头歪向右边,斜着脸,挤着眼,撇着嘴,说“不不不,这回千真万确,再说了,我就吃这碗饭的,能忽悠警察吗?”

  麻杆贴在老马的身边,用左手遮着,在老马的耳根底下,嘀咕了一阵子。

  老马点了点头,径直向派出所里走去。

  一会工夫,带班所长和几个民警跟着老马快步走了出来,喊上我和麻杆,上了警车。

  “行了,行了,别往前走了,再走就容易被发现了。”麻杆在车上喊。然后又笑嘻嘻地对老马说:“马警官,我就不进去了,脸熟,看见了不好。”

  停下车,我们步行拐过一个楼角,进了一个单元门,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老马看了一眼带班所长,所长点了一下头。老马开始敲门。敲了几下,里边没有人应声。老马又看了一眼带班所长。带班所长对着门努了努嘴。老马继续敲。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管片儿民警,核实一下户口。”老马答。

  门开了,里边探出一个中年妇女。几个民警一拥而进。房间很小,40多平的一室一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床再没有其它能称得上叫家具的物件。

  和中年妇女在室内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见这么多警察挤进来,连忙对着女人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说吧。”老马伸手拦住了中年男人的去路,说:“你等一下,还有你的事儿呢。”

  中年妇女急忙上前,说“警察大哥,房子是我租的,和我说吧,他是我一个朋友,过来看看我,不住这,让他走吧?”

  老马笑了笑,对着中年妇女说:“朋友?”

  中年妇女连忙点头,说:“啊,朋友。”

  老马用一束犀利的目光射向中年男人,用十分沉稳却锐气十足的声音问:“朋友?”中年男人目光游离,眼珠左右转了几下,颤抖着声音答:“是……是朋友。”随后就低下了头,不敢看任何人。

  带班领导拿过来一个垃圾篓,往中年男人身前一放,厉声问:“这是什么?”中年男人立刻慌张起来,肩膀不停的颤抖,一声不吭。我看见一堆垃圾上面躺着一个用过的避孕套。

  回到所里,中年妇女承认和中年男人有过性行为,但坚称两人是情人关系,不存在卖淫嫖娼的问题。而中年男人在民警的威严下却失去了防线,承认了嫖娼的事实,还说这个女人便宜,50块钱一次。

  中年妇女一直坚持到后半夜,终于承认了自己利用出租房从事卖淫活动的违法事实。做笔录的时候,她一边回答民警的提问,一边嚎啕大哭。

  她说,她丈夫长年卧床,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孩子又在读书,天天都需要钱,以前自己还在外面给饭店刷刷盘子、洗洗碗,做做保洁,挣几个辛苦钱,但那几个钱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干这个。

  在场的几个民警对她的境况都很同情。中年妇女的行为合不合理暂且不说,但肯定是违法的。案子办到现在这种程度,是不能因为嫌疑人被生活所迫就终止审理,更不能放她回家,否则民警的执法行为就是违法,被追究起来至少也要受个处分。

  怎么办?带班所长和分局法制部门联系,又和局长沟通,最后在综合考虑动机和情节的基础上,决定尽可能按自由裁量权的下限处理,做出了行政拘留3天的处罚。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在我印象当中对卖淫女的处理从来没有这么轻过。

  中年妇女听说后,哭的更加厉害了,她说,她家里的丈夫需要人照顾,一天也离不开人,孩子每天都要上学,也需要她给做饭。老马劝她说:“家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代管两天,保证他们的生活和平时一样。”

  中年妇女又说:“去我家时,能不能不穿警服?能不能和孩子撒个谎,说我出门两天,你们是我朋友,临时帮帮忙?孩子还小,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别影响到她。”

  老马点点头说:“行,你放心吧。”

  将近黎明时分,拘留手续才批下来。老马喊上我,去送中年妇女到拘留所。

  拘留所灰漆的大门紧闭着,流露着威严,令人心里不安。我们喊了半天,门卫室也没有人应声。老马用力拍打门卫室的窗户,里边才应了一声:“啊,来啦。”

  一个睡眼惺忪,一脸疲倦的,头发花白的老民警隔着窗玻璃打量了我们一番,说“等着。”

  过了一分钟左右,“当”一声响,大门边上的小门门禁被解锁。门卫室里传出声音:“人进去,车在门口停好,别挡道。”

  我们带着中年妇女刚要往里走。中年妇女突然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说:“警察大哥,求求你了,我真是没办法啊,你放了我吧,我担心家里啊,我身上真是没钱啊,不然绝对不能干这个啊,不信你翻,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啊。”

  老马急忙去扶她,说:“大妹子,做人都有难处,我向你保证,这两天家里不会有事,你进去也就三天,其实也就两个晚上。案子到了这份上,已经挽回不了了,还是进去吧?”

  中年妇女慢慢站起来,还是哭,说:“我出来后,怎么回去啊?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老马从身上拿出5块钱,说:“这是5块钱,留着你做公交车用,但这钱你带不进去,我把它藏在这,你记住地方,出来时把它挖出来。”

  说完,老马在车上找了一个塑料袋,把钱包起来,又拉着中年妇女来到大门一侧的小花坛边上,在一朵花下面挖了一个小坑,把塑料袋放了进去,填上土,抹平。然后又对着中年妇女说:“记住了,就在这。”

  送完中年妇女,从拘留所的小门出来,一轮朝阳正从东方升起,大大的圆盘,红彤彤的,一点也不耀眼,眼前的景物都被映红了。一阵阵暖流随风拥过来,流过我的身体,流向我的身后,流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天开始了!”老马说……

  “是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小张接过我的话说。我没有应声,保持着沉默。小张也不再说话,整个警车车厢都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