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下棋应该是中国历史最长、普及率最高的智力游戏,所以下棋也常被拿来喻人生,讽世事,说哲理,观人性……
南朝(梁)任昉所著《述异记》,说王质在山中砍柴,见有人下围棋,便在一旁观战,等他看完一盘棋,被提醒“该回家去了”的时候,发现自己砍柴的斧柄都已烂掉了,回村后更是“无复时人”,自己的孙子都已经老死了,唐朝诗人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怀旧空呤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用的便是这个典……
《世说新语·雅量》:谢安(谢太傅)和客人下围棋,一会儿谢玄从淮水战场上派出的信使到了,谢安看完信,默不作声,又慢慢地下起棋来。客人问他战场上的胜败情况,谢安回答说:“手下(他的弟弟谢石、侄谢玄)大破贼兵(指的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说话间,神色、举动和平时没有两样……
与这些“雅人”下的围棋比,象棋则更“草根”、更“民间”,我初中之前没见过围棋,所以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四大艺术“琴、棋、书、画”中的棋,除了指象棋外不可能还有其他,直到二十岁左右(1990年)才“茅塞顿开”。随着信息渠道的渐渐丰富,我才知道,在中国下象棋的人虽多(肯定是以“亿”为单位的),但群众基础相对薄弱的围棋,却是国际比赛的主角,我所知道的聂卫平,古力、常昊、李昌镐、吴清源等人,都是下围棋的大师——直到如今,我不仍会下围棋……
我想不通,为什么围棋就是“雅”,象棋就“俗”了呢?是不是象棋太过直白,“杀气”太重,而围棋更讲究那不露声色的“谋略”?如此推论,一个滿口大白话的人就一定是俗,一个会谈钢琴的人就一定是雅?(可参考《半窗小品》中《雅》、《俗》两篇文章)
围棋和象棋的区别是什么?
围棋的棋子间没有区别,无标识,无大小,无分工,与之相对应的,是围棋棋盘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也完全对称,既不分敌我双方,也不分南北前后。围棋的每一个子都完全一样,天生平等,它们发挥的作用,全靠人的主观判断与决择,下棋者必须要有战略眼光和战略规划,心存布局意识,边走边布,边布边走;不讲究一子一时的得失,而重在占位,重在谋略(《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中,对下围棋的谋略有精确的总结)……
象棋则相反,“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象围着老将转,小卒一去不复返!”象棋的每个棋子都有特定的站位,弈者必须“按规矩出牌”,每个棋子也有特定的功能,你必须在它们“天赋”的性能上作文章。有分工,就有了“阶级”,比如,车与生俱来,便有一种特权,可以横冲直撞,见佛杀佛,见魔杀魔;相比之下,卒子就“命苦”很多,只能往前,只能走一步,并且很难过河,过了河才能横行——但不管你是“特权阶层”,还是“命苦一族”,象棋的所有的防守(进攻),都只为保(杀)“帅”,帅(将)就象象征皇帝一样……有人说,这种布局有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但这些,却是老百姓眼中的社会现实,也更贴近草根人民对世界的直观认知……
总而言之,围棋比较宏观,比较“形而上者谓之道”,明明在“斗”,却表现的“斗而不破”,弈者也要表现的儒雅有“礼”,这与中国士大夫文化宣传的人要修身养性,注重精神上的修炼很是吻合。而象棋则是直接的、具体的、现实的,所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也与老百姓所认知的世界相契合……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不有博弈者乎?”在我家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老中青俱全的“博弈”者(当然都是象棋),或捉对厮杀,或在一堆军师参谋的中心运筹帷幄,“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尚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仆射(古代官职)李讷性情急躁,却非常注重下棋的礼节,每次下棋都非常安静温和,宽舒缓和到了极点)。这种能让躁怒之人顷刻安静的“棋”,我没见过,我更相信棋风与性格有更大的趋同性,梁实秋有篇小品《下棋》,其中对下棋的各种“状态”尽述备矣,了了几笔,各类人物的大头漫画便跃然纸上: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 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 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 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地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 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 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
——梁实秋的《下棋》,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