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岛上书店》:那些拯救我们的孩子

来源:文艺报 | 赵霞  2017年03月10日06:53

A.J.费克里,艾丽丝小岛惟一一家书店的店主,当他以主角的身份在加布瑞埃拉·泽文的小说《岛上书店》首章出场时,对许多读者来说,他那副样子一定似曾相识。21个月前,A.J.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和他们未出生的孩子。21个月里,他努力想要挽留住与妻子有关的一切,又不断遭受新的打击。生活好像只剩下不了口的冷冻咖喱肉,醉死人的廉价葡萄酒,还有一部多少能在经济上给他一丁点儿安慰的珍本藏书。最后,就连那本藏书也失窃了。费克里变得一无所有。

我们一定也熟悉这类故事的套路。主角都倒霉到了这个份儿上,是该发生点儿什么了。对于A.J.来说,改变的方向是一定的,最大的悬念只是,这个改变将以何种方式出现?

这一天,费克里回到店里,等待着他的除了空荡冷清的书店,还有一个两岁零一个月大的小女孩,以及弃儿母亲写下的一张寄言条。就这样,A.J.从一个中年的独身男人,成了小姑娘玛雅的临时照料人,接着又成了她的寄养监护人,最后当然就成了她的养父。这对原本被命运丢弃的人儿,在彼此的陪伴依靠中寻找到了生活的慰藉。

沮丧的成人与天真的孩子之间相互救赎,在文学作品中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惯常的主题。19世纪瑞士女作家约翰娜·斯比利的经典儿童小说《海蒂》即是一例。今天读来,这个如同阿尔卑斯山风般清新的故事依然动人。但我们也会感到,小说里人物的性格、命运,叙事的语言、方式等,都有着明朗而清晰的线索及方向,它使得故事转折、结局等的安排和处理虽然充满了戏剧性,却并不十分出人意料。但费克里与玛雅相遇时,各自的境况都要复杂得多。从《海蒂》到《岛上书店》,相隔有一个多世纪。这一个多世纪里,那类单纯的、单维的穷人受难者和富人慈善家的形象已经从文学故事里逐渐退场,另一类更当代、更务实、更尊重个人私欲和感受的形象走上了生活故事的舞台。

务实、理性的费克里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清楚的认识和考量。他是个挑剔的读书人,在阅读和品鉴方面始终坚持自己的趣味。但他同时也是一个理性的经商者。他从拍卖会上低价购入价值几十万美元的爱伦·坡《帖木儿》首印本,尽管他并不欣赏这部作品,并称其为“不成熟的垃圾作品”,却仍将它小心珍藏起来,准备某一天书店歇业后,“靠那笔收入过退休生活”。他对人性微妙的弱点也有着并无恶意的敏锐洞察。《帖木儿》失窃之后,书店里忽然多了不少借购书之名前来问询情况的镇民。他们的问话在A.J.听来真是富于意味。一句关心式的“《帖木儿》有消息吗?”潜台词却是“你个人遭受了重大损失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吗”;另一句安慰式的“哦,肯定会有线索的”,潜台词则是“既然这种情况的结果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乐观点也花不了我一分钱”。对于深谙世故人心的中年男人而言,他绝不会仅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就让自己随便跌入生活的陷阱。

事实恰恰是,镇上人眼中“势利、冷漠”的费克里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成了弃女玛雅的父亲。紧接着便是惯例的一次次打破。好奇的女人们前来探望玛雅,顺便觅食小镇生活总是少不了的流言。A.J.接纳她们的提议,扩充了店里的小说品类,继而又充实了单薄的童书区。他甚至为玛雅举办了一场洗礼派对,并且允许书店里成立了各式各样的“读书会”。

玛雅的人生在徐徐展开。挑剔、孤傲的A.J.不得不接受了令人恼火的真理:“一旦一个人在乎一件事,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开始在乎一切事。”他的我行我素的生活正在被完全打乱重拼。

但一切好像也不尽是坏事。A.J.第一次尝到了被小镇居民接纳和关切的滋味。多年来,他不无傲气坚持的文学趣味也在经受出乎意料的扩容。他甚至从玛雅的小人书里满足了自己挑剔的文学口味:“在形式上,绘本同样具有短篇小说所具有的雅致……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也是这时,他重新结识了最初被他逐出书店的出版社销售代理阿米莉娅,这个女人后来成为了他身体和灵魂的爱人。两个聪明老到、洞悉人事的爱书人,他们之间的对谈和交往诚实而坦率,却像他们彼此爱读的书那样,有着回旋的余音和多层的滋味。当你眼看着爱情在奇妙降临,让一个精明、博识的中年男人重新回到木讷、笨拙却无比可爱的单纯状态,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岛上书店》的最迷人之处,正是这种从复杂人生和深沉人性中穿越而出的清澈的单纯。它与《海蒂》式的单纯在精神上同源,却又并非简单的孩子气。它是明知世界之暗,却依然选择提起脚来,踩进荆棘密布的暗区;明知生存之难,却仍然违背舒适生活的本能,扛起本该甩下的重负。如果说当初选择和妻子一起放弃学业、回到小岛开办书店的费克里是单纯的,那么当他选择玛雅和阿米莉娅时,这份单纯无疑还保留在身上,只是它不再仅仅来自少年时代的青春意气,也来自历经沧桑后的深虑熟思。他已经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这种事”,但正因如此,他将更懂得、也因此更热爱它最值得一爱的地方。

这就像文学一直在做的事情。《岛上书店》当然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弃儿、中年危机和真命之爱的小说,它的场景、人物、事件的一切铺展,无不与文学和书籍有关,它的那些充满回味的叙述和对话,也无不展示着文学特有的优雅、丰富、幽默与睿智。这部小说自2014年在美国初版以来卷起的全球阅读旋风,除了它动人而永恒的文学母题,一定也离不开字里行间跃动的书卷气的妙趣,这大概就是A.J.说的“妙不可言的书呆子”的一种意味吧。它让我们意识到,从一个普遍的文学结构模式到一部具体的小说作品,其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换句话说,你永远不能只凭一个模式去把握一部好小说的质素,像过去和今天激进的结构主义理论家们所宣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