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剧本《蛙地》:蛙声之中听人欲 蛙形之下见世情
剧本《蛙地》由鲁迅文学院的王彬教授创作,发表于《中国作家》2016年第11期。根据文末所附时注,4万余字的本子,从完稿、搁置再到最终付梓,整个过程足有18年之久。有意味的是,《蛙地》中的文字,即便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延迟,今日读来却仍是“不隔”的;剧作中,无论是社会风气的混沌,还是人际伦常的缠绕,细品之下都让人不免慨叹:当下种种“奇形异状”,不过仍是处在“中国历史”的延长线上而已。而种种所谓的“进化”与“发展”,很多时候恐怕是过于乐观的臆想。
表面来看,《蛙地》讲述的是一个以家庭伦理纠葛为主脉的故事:华北某市江天化工集团的总经理孙玉尊,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立下遗嘱,欲将财产分给妻子与三个儿子。但是,分配遵循的并非平均原则。大儿子早年工伤致残,惟一的孩子又患先天重疾而发育不全,由是,孙玉尊以此为因,在财产分配上对大儿子做出了明显的倾斜。不料,遗嘱提前泄露,旋即引发全家不满:妻子声讨斥责,次子三子挑拨搬弄,就连保姆张妈都挺身而出,找孙玉尊翻算旧账。许多陈年往事被一一牵扯出来:大儿媳的旧日恋情,妻子的精神外遇,张妈与三子之间的血缘关系,甚至孙玉尊与大儿媳之间不可告人的瓜葛,等等,都在半天之内浮上水面。由此,在这蛙声密布,蛙影憧憧的京畿海边的小城里,每个人最隐秘的欲望与心思,创痛与不堪,都因为一份遗嘱,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而无法收场。
显然,上述情节作为故事底本而言是充满戏剧性的,但是,如果《蛙地》最终只停留在家庭伦理纠葛的层面,却又很容易流于营造一种“平庸的张力”,即一种类似于“琼瑶剧”式的揭秘与撕扯。然而,《蛙地》并不如此,其触及的问题超过了家族爱恨的范畴,所展现出的,是“以一管窥全豹”的创作视野。换言之,《蛙地》作为一出悲剧,由孙玉尊、肖萌、李丽华、宜国、宜京、宜城和张妈等主要人物所呈现出的,个体地看是性格悲剧;连缀地看更是社会悲剧,而抽象地看则还可以称作是命运悲剧。而这一点,确实是与《雷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仅如此,我们知道,在曹禺的《雷雨》之前,当然还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在这两部剧作中,惊天动地的“雷雨”其实是作为一个核心意象的存在:它不仅是环境氛围的烘托,还是社会情境的映照,更是命运力量的塑形。这种核心意象的多元性与复调性才是历久弥新、之所以成为文学经典的深层原因。而在《蛙地》中,我们看到,作者对于“青蛙”这一意象的设置也体现出了同样的用心,而且多了一重先锋戏剧的 “壳”——若干只可由演员扮演的青蛙形象,有台词,有动作、甚至参与到与主要人物的互动之中。具体看,在《蛙地》中 ,“青蛙”的叙事功能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即:隐喻、反讽、渲染与象征。
首先,青蛙们所承担的是社会隐喻功能。不难看出,《蛙地》这个题目就是有明显隐喻意味的——“蛙地”者,“洼地”也。一方面,剧中所写及的华北小城,地势低洼,湖泊众多,青蛙也多,由此被谑称为“蛙地”;而另一方面,该地环境污染,道德幻灭,欲望蒸腾,早已成为一片人心的低洼地带。而且,《蛙地》在开篇即已点出,青蛙们是从建设化工厂开始发生变异的。这里,表面似乎是指化学药剂导致了青蛙的畸变;而更深的隐喻意味却应该在于:有了化工厂,也就有了更多的经济利益,人欲膨胀,人心异化也就成为必然。换言之,表面上变异的是青蛙,实际上扭曲的是人性。所以,我们读到,在作为剧情主要发生空间的海边小楼里,青蛙们不仅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客厅里和厨房里,甚至扑进了主人公的卧室,跳到了主人公的床上。而剧作中的主人公们,早已被自己和他人的欲望所裹挟,为了金钱,为了情欲,为了虚荣,为了权位,一步步地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之中。
其次,青蛙们所承担的是人间反讽功能。在《蛙地》中,青蛙们直接登场10次,如同一群被赋予了间离特权的“说书人”,对于剧中所发生事件以及人物行为直接进行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在作为剧作主体的戏剧性时空之外,支撑起又一重言说性时空。例如,众蛙中最有代表性的“瘸蛙”,在论及环境污染问题时,就一针见血地道出:“不治理道德,怎么治理环境?(模拟做哲人状)什么原因造成道德污染,你们懂吗?!这是伦理问题,社会问题,GDP问题,基尼系数问题,房子问题,性欲问题,扒灰问题。你们什么时候解决了这些问题,什么时候就干净啦,进步啦,不长疙瘩啦,不是癞蛤蟆啦,没人说你们污染啦,傻帽儿!(摇头,故做无奈状)”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瘸蛙”的这段台词既是旁白,也是独白,充满了轻佻的戏谑,却又饱含着沉重的批判。正是这种复杂的美学性,使得《蛙地》带上了一层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再次,青蛙们所承担的是对情节气氛和人物心理的渲染功能。如前所述,《蛙地》的主要情节都发生在一天下午到夜间的10个小时之内,但人物之间的恩怨却伏脉深远,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这其间,埋藏着太多由于历史原因而造成的创伤性的心结。显然,要将这样一种隐含的、富于历史性的戏剧张力呈现于舞台之上,对于剧作者而言是很大的挑战。而正是在这方面,青蛙形象的设置起了有价值的辅助作用。我们看到,在《蛙地》中,青蛙的叫声是对情节气氛的烘托,众蛙的对话是对人物心理的外化,而蛙与人之间的互动则更是“天道”对人物灵魂的拷问。例如作为关键人物的肖萌,善良却懦弱,是悲剧的主要承担者,在剧作中,她哀怜自己孩子的时刻,青蛙们躲在黑影里窃窃私语,外化她内心的恐惧;再如作为最核心人物的孙玉尊,集善恶于一身,是整场风暴的“风眼”,在临近剧作的结尾处,他必须一步步直面自己罪孽的时刻,青蛙们直接登场抢夺他的幼子,外化他内心的挣扎。
最后,青蛙们承担的是对命运荒诞性的象征功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蛙们本身就是荒诞性的化身。一方面,在《蛙地》中,我们看到,人是可以“退化”成“蛙”的。如前面提到的“瘸蛙”,由一位无辜出了车祸的摩的司机投胎变成,其变化逻辑莫名其妙,缺乏清晰的喻体和稳定的可阐释性,恰似卡夫卡笔下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隐含着对社会与人生命运的双重嘲弄;而孙玉尊与肖萌的孩子,一个长不大的低智畸形儿,却被蛙类奉为关系自身生死存亡的秘钥,则更类似于一个来自命运的黑暗惩罚与恶毒诅咒。另一方面,在《蛙地》中,我们也看到,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每个人物又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最终的悲剧结局。青蛙们的癫狂,如同《麦克白》开场的三个女巫,宣告着一种终极意义上的荒诞。蛙声之中听人欲,蛙形之下见世情。在命运与历史的缝隙中,人类社会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