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水《下广东》:一部独特的“野生”小说
有点突如其来的南方作家村水的长篇小说《下广东》,引起了读者积极的关注,也引来了评论家们的不同意见。一部作品,有这样的反响是好事,也是很正常的事。就我个人阅读而言,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这是一部“非经典”的小说,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火力如此之旺,生气如此之足,创造力如此之强(还有争议如此之大)的野生小说。
强烈的语言冲击力
说其火力旺,是说这部小说作者那种强烈冲动的迸发式的情感表达,形成了一个极强的语言气场,如烈火一样,贯穿在整部作品始终。从开篇高屋建瓴的“你给我跪下”到最后神完气足的“完跪”,老实说,近年来我还没读到哪一部小说有这种一以贯之和强大的爆发力。今天的许多小说,开头还能有一股气,但常常写到一半气就衰竭了。村水的作品则始终保持着高昂激动的气势,保持着叙事内在的旺盛的火力,讲述着现代江湖上那些普通人励志奋斗的草莽故事。
说其生气足,是指这部作品和那些按规范动作和模式写作的作品不一样,有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部小说的语言表达方式不受经典的小说模式的限制,有一种突破的欲望。几十年来,我们的小说发展得非常成熟,积累了不少成功的经验,形成了一些固有的写作模式。但有谁规定,写小说一定要按照“经典”的方式来表现呢?《下广东》很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反经典”的冲动,反映了一个江湖作家的本色。
说其野生,更多指作品的生活的厚实基础和独特性,也就是常说的接地气。小说应该长在生活这片野地里,小说只有野生的才有上好的思想艺术价值。平时我们读多了模式化的小说,突然碰到《下广东》这样的“野生”作品,通常会很不习惯。可以不习惯,但不建议一下子否定。
独特的文化传承
小说争议最大的是作者自称“致敬南方本土”、“偷师周星驰”的“无厘头”嫌疑,语多反讽,嬉笑怒骂,非常放肆。这也体现了作者文体创新的野心。
所谓“无厘头”这种文化因对传统价值观具有一定的颠复性,对生活关系具有一定的解构性而让人警惕。不过,现在看来,“无厘头”也不完全是负面或者是负能量的。当我们更开放地看待我们这个纷乱而不确定性越来越突现的世界的时候,“无厘头”也许不算一种破解方式,至少是一种回应方式,在艺术表现上是开拓了自己独有的空间的。小说受这种文化直接影响的并不多,《下广东》可能是最突出的一部。但纵观这部小说的故事结构方式和走向,更倾向于现实主义的精神,更倾向对现实进行道德批判,更突出人物关系的悲剧性,恰恰与娱乐至死和虚无主义的“无厘头”无关。
与其说《下广东》受“无厘头”文化的影响,不如说受客家文化影响更为准确。事实上,客家文化才是这部小说的根基。小说讲的就是一群客家青年到改革开放第一线的广东讨生活、创事业、闯人生的故事。客家人是个不断迁徙、却又相对保守,发展艰难的独特民系。从现在还存在的土楼和围屋所反映出客家人的安全观可以证明他们发展的难度,也能见出客家人特有的道德价值观、思维方式和内在性格。
我们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沙碧身上可以看出,这是个才华横溢的现代青年,内心极为敏感,思想也很前卫,但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现实生活里,居然还是一个“童男子”。就因为母亲不喜欢他所爱的水娇,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以“守身如玉”去对抗。就因为有母亲长年以来“你给我跪下”这句魔咒般的话,让沙碧的思想个性长期受控,使他更属于坚忍和内敛的客家人。这说明,沙碧这个人内心还是比较封闭的,属于客家人那种独有的、顽固的、缺少变通、甚至有违人性的那种压抑。但也正是这种可怕的压抑,为他后来执意要娶“鸡”为妻的惊世骇俗、“匹夫之怒”的猛烈爆发和“回家守孝”的最终选择,把势蓄得满满的,产生了强烈的叙事反差,又形成浑然的艺术统一。
有新意的文学形象
小说的创造力集中体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无疑是写小说的行家里手,尤其是一个写女性的高手。他笔下的沙碧、牛爱、蒋中发、矮子为劳……一个个都写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但他写得最好的还是女人。我一向认为,如果一个作家能写好女人,那就具备了当一个好作家的素质。
村水笔下的女主人公水娇写得古灵精怪,妩媚动人,又有客家女人的性格特质,出污泥而不染,是一朵世俗生活的奇葩。她野性十足,看似放浪,无人可以拿捏得住。她好像很世俗,看不起书呆子沙碧,小小年纪就玩真格的“师生恋”,主动冲上去嫁给了能发财会忽悠的“流氓老师”。但同时,她暗地里却总用短信和QQ跟沙碧玩情调,玩诱惑,经常把沙碧搞得魂飞魄散。其实,她内心还是很封闭,很本色的,还具有客家女那种守旧的本性。她终于发现,这么多年来,她其实一直深爱着沙碧这个看上去没有多大竞争力,赚不了多少钱的男人。终于能超越财富而不忘初心,反映客家女那种忠贞的爱情观。这个女性形象叛逆而天真,麻辣又鲜香,塑造得相当成功和别致。
《下广东》号称“母与子双重复调小说”,母亲陈火兰也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人物,其实就是灵魂人物,母亲形象的塑造决定了整部作品的精神品质。全书中,母亲的形象塑造得最为成功,也最有新意。作为最接地气的“野蛮老妈”,其形象内涵比现代“飞女”水娇更为厚实和沉重,其悲剧意味也更令人唏嘘和深思。
我原来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象征性的人物,但读进去以后却发现,这是一个大写的有血有肉的客家农村妇女,用时尚的话叫“酷毙了”。她天生丽质,热情如火,也很有风情,但她又是从小被“特殊培养”的最著名的革命先烈唯一的近亲,是一个天生的共产党员和人民公社时代的“铁娘子”,历经种种磨难和阴差阳错,最后只能在贫困的“红土地”上守望终身。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并保持了一个草根农妇的原始爱憎,对惟一的儿子长期实施“你给我跪下”的“野蛮”家教。她未能“与时俱进”,对这个日新月异,不无混乱发展的时代就是不理解,不接受,不妥协。
她是个有天真的政治理想和道德洁癖的草根女人,她永远迷恋那个“倾家荡产为共产”,为革命奉献了一切,却被同志们“活埋”的传奇“叔公”,她对这个特殊时代沉渣泛起的假恶丑敏感到了变态的程度。当父老乡亲们发疯似的上北京、下广东淘金的时候,她却冷嘲热讽,坚决反对。她将背叛过她的“老情人”蒋中发忏悔讨好她的钱和女儿在北京用生命换来的血淋淋的钱,像树叶一样烧掉。当然,时代潮流她挡不了。于是,她只能极端地拒绝儿子为她治病,拒绝儿子和水娇相好,拒绝新财主蒋中发和全体“广东佬”对她的供奉和全力医治,以最后的巨额“党费”和喝农药告别了这个不再属于她的时代。
这个至死没能见到“红太阳”的农村妇女没有高深的文化,但她说出的话却常常意味深长,充满天机。她坚决守护着自己的传统,痛斥着这个时代的倒错与混乱,预言着这个时代的痛苦与不幸。也许母亲这个人物的情态多少受电影无厘头观念和韩国电影“野蛮”女性的影响,但她身上的那种红色基因与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农村妇女的本真和智慧交融在一起,打造岀一个独一无二的客家女人的形象。她站在我们这个功利社会的对立面,支撑着正在崩溃的传统道德价值的天地,无异于一个英勇的卫士。这个女性形象看似怪诞,却非常具有启示意义和象征作用,具有“野蛮”的诗意。
这个复杂而鲜活的人物是我们从没读到过的,是没有哪个作家描写过的,应该是当代中国小说人物画廊中的新人物,应该请评论家们好好读解。甚至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这个“野蛮老妈”也是所有走过那段历史的中国人内心深处共同的最为隐痛的一个“红色情结”。
发掘和塑造这样的人物,需要非常接地气,非常独到的眼光、情怀和勇气。作者能够将最新潮和最搞笑的“无厘头”跟一个最“过时”和最“革命”的农村妇女揉在一起写,还写得这么成功,可能是歪打正着吧?但无论怎么说,充满争议的《下广东》能为当代小说人物画廊增添“野蛮老妈”这个新的艺术典型,也算是作者的一种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