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中的轻与重——阿舍散文阅读札记
同许多作家一样,维吾尔族作家阿舍既写小说,也写散文。但阿舍并未以“玩票”的心态看待散文,她在散文写作方面投注的精力并不亚于她的小说创作。面对散文这种古老而悠久的文体,阿舍没有怠惰地沿袭传统,并以不断求索的精神开辟异地异路,力图寻求散文别样的新生。
阿舍的散文写作具有鲜明的先锋性,她把散文当作创造性文体来进行试验。在篇幅上,她的散文多为长篇大论,从而敞开了散文写作的内部空间。在创作理念上,阿舍的散文彰显出个体生命面对历史与现实的存在之思,具有动态的思辨色彩与执著探究意义的深度。尤其令人称道的是,阿舍的散文能够将内容与形式进行诗意的捏合。她笔下的散文篇章大都显示出高超的叙事技巧及独立不倚的美学风格。比如在散文《被繁殖的流水账》中,在每个小节的开篇,都如同日记一样,详细地交代了时间、天气、地点、交通、事因和人物。然而在表层略显琐屑的罗列中,潜隐着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贴心贴肺的体恤,以及对生命内在难局的体察与纾解。形式与内容的创新,并未离开真切的细节和生活的现场。相反,它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奇妙的融合。
作家祝勇曾在《散文的新与变》中说:“散文离不开思想,即使想离开也无法办到,因为在所有的文体中,只有散文是对‘思’与‘想’的直接表达。而所有的‘思想’,都将从对生存经验的叙述中自然地产生。”阿舍的散文多采自故乡记忆与生存日常,但这些生存经验又是经过炼金熔炉冶炼后的结晶,有作为思想者的透彻省察及直面存在的勇毅果敢。譬如,在散文《我不知道我是谁》中,阿舍以点带面地讲述了多民族文化混血者在面临别人指认“你是谁或者不是谁”时的焦灼与尴尬。作者以自身的个体经验,在时间的裂口中,在往事渐次回流的场景里,层层呈现出多民族融合的后裔们因自身独特的文化基因而感受到的孤单、彷徨与进退失据等复杂心理。而在《某个春天的记事》中,作者用简洁的语言、克制的情感书写出父亲葬礼上肃穆庄严的礼仪与烦琐小事的纠葛。生命的宏大与无数的细小缠绕在一起。地域差异、繁复仪式、天气潮冷、亲情暖热错综缝合,恰似一江生活的春水奔涌而出,清冷而又温热地灌洗着读者的身心,进而引发出生与死的恒长思悟与无限感喟。
自然界中的平凡生灵,俗世中的一瓢饮、一箪食,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世故……这些司空见惯的庸常事物,经由一颗敏锐善感的心灵的反刍与触摸,便具有了卓然明慧的气质。阅读过阿舍的散文后,当我们再次面对蝴蝶、沙漠、戈壁、河流、云海、山川时,会感受到全然陌生而又别有启悟的感念。而在《小席走了》《1989年的火车》等散文中,阿舍则关注绵密的日常、动人的细节及凡俗中的众生故事,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时,阿舍没有让她的散文仅仅停留在记事抒情的维度上,而是经由实写建构起一个深广的意蕴世界。这些饱含着作家心灵发现与精神寓意的散文篇章既具有小说家的沉实,又兼具思想者的智性。因此,阿舍的散文精致、耐读,令人过目难忘。
作为一名少数民族的女性书写者,阿舍并不刻意强调她的民族身份,她的笔下也未见泛滥的地域风情和民俗节庆的书写。她的大部分散文作品关乎的是现代人的精神肌理与心灵秘史。她喜欢让她的文字回到内心,在自省中,以心灵呓语的形式探寻着我们时代里人性与灵魂的轻与重。在《断想:作为细节的上圈》里,阿舍写到:“在这个静谧的小山村里,我下意识地认为,任何背离它的心态与举动,仿佛就是对人类家园的理想的背离,也是对本心的背离。这使得我开始怀疑自身,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所表达的对安宁和舒缓的诉求,经这一刻的慌张与匆忙的映照,令它们显得如此虚假和空洞。时间在这里所呈现出的缓慢形态,人因为这种缓慢所呈现出来的生命形态,似乎已与我自身的内在节奏无法合拍。我知道,如今再怎样努力,我自身的内在节奏已不完全是我的了。”由此可以看出,阿舍的断想来自经验的感发,是心灵的呢喃、灵魂的私语。
面对转型时代剧变的万千世相,阿舍在沉静地观察,用心地记录。她的散文发散出斟酌深思的气质,她的语言仿若沉吟良久后的自然奔涌,精准而犀利地说出此生此世我们的精神疼痛及悬浮无依的情感困惑。在保姆小席的故事里,这位来自农村的女性既要忍受经济的赤贫,还要遭受丈夫无情的背叛及酷烈的家庭暴力。但令人意外的是,已经在城市里能够自食其力的小席还是选择了回归乡村。对此,阿舍并未站在启蒙的高处俯视小席的生活,而是以体恤之心理解着这个可怜女性的“自知”——“因为没有安全,因为无爱,小席最终只能像狼一样用自己的鼻息取暖。我猜想,那贫穷灰暗的村庄,能给小席一个自如的呼吸。而在城市,小席会不会像一个脚戴镣铐的囚徒?这副镣铐就是她对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判定。那些来自于城市对农村的高高在上,那些高高在上的隔绝,而村庄满足了她最为低微的需求,自如地呼吸,因为离开了那些陌生和鄙视,让马尾藻一样的肺在村庄的天空下展开,成为一个生存者,而不是一个囚徒。”(《小席走了》)理性的陈述,入心的揣摩,勾画出弱小者生命中的悖论式境遇。面对现世现状,阿舍不躲闪,不游移,她与她笔下的人物一样,叹惋着生活的无解与生命的哀痛,呈现出心性的温厚与精神的宽广。
在优雅诗性的语言背后,阿舍的散文能够自如地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往复。曾经空洞、抽象的历史被还原成复杂、幽深的面貌。作家更愿意在遗漏处、在遮蔽里探寻历史的情状及其对几代人或隐或显、或深或浅的影响。她的散文时常笔涉父辈的艰难人生,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们所面对的困境。彼时,“所有的人必须稀释自己的浓度、降低自己的温度,所有的人必须热爱同一种语调、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意识。”(《白蝴蝶 黑蝴蝶》)历史的内在迷乱与个体的创伤性记忆紧相关联,这既是对一代人的追思痛悼,也是对人类局限的清醒认知。沧桑晦暗的往事重提,并不是“伤痕文学”的惯性延续,而是在“娱乐至死”的浮躁时代中,良知者必要的警惕与铭记——必须承认,人间悲剧的反复上演,除了个人之错,还有历史之弊。
阿舍的散文写作正力图展现出当代人辽阔的心灵疆域与精神肌理。作为一名“坚硬的呓语者”,她固执而热切地诉说着对生命、对历史、对文明的智慧发现。她的“坚硬”源于她不同流俗的旷野精神,而她“呓语者”的自言自语,则在谦逊中唤起读者隐秘的心灵体悟,在红尘纷扰中得以谛听生命的轻与重,并重新召唤出我们对世间真善美的珍惜与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