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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揭示
来源:文艺报 | 胡平  2017年03月01日07:21

刘诗伟是一位有思想又有生活,有眼光又有艺术表现力的作家,他的长篇新作《南方的秘密》再次说明了这一点。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顺哥是个跛子,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发达起来、做大做强,一度成为像吴仁宝、禹作敏那样闻名的农民企业家,作品书写了他的奋斗史和独特人生。显然,他奋斗在当代社会生活的“主潮”之中,他的经历和命运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而普通观潮人又很愿意获悉其中的“秘密”,于是就有了这部关于“南方的秘密”的长篇小说。

但这个秘密不是简单的秘密。常见作家也不过是观潮人,由他们来写,是需要专门“深入生活”的,深入了也未必能写清就里,而刘诗伟不同。刘诗伟是个特例,他原本是作家,后来下海,以后上岸,又重新做编辑和作家。他尝过海水的苦涩和浪涛的汹涌,更重要的是,他是小说中顺哥原型的乡党,彼此很熟,了解对方的根根底底,所以,动起笔来游刃有余。整部小说篇幅较大,具有汪洋态势,既从容不迫又滔滔不绝,既精细缜密又毫不局促,大约写得过瘾,让读者读得也过瘾。这是拥有生活的优势。

关于农民企业家的创业史,过去也出现了一些作品,有的还写得不错,但少有作家对农民企业家的境遇做出力透纸背的思索,这是由于,我们许多作家是形象思维一边倒的,他们可以绘声绘色地描摹生活(这自然最重要),却往往薄弱于对生活的深入“观照”,有时使上好的题材浪费一半。刘诗伟是有准备的,他这个作家兼做文学理论编辑,个人素养与工作使他不能不追究文学作品的终极价值,所以,这部长篇里,他对顺哥等人的命运做出了与众不同的写照。

同类作品的常见模式中,作者多追究农民企业家的伦理迷失,他们发达了,但在大潮中渐渐泯灭了质朴善良的本色,逐利忘义,走向道德沦丧和悲剧结局。刘诗伟看到的远不止于此,小说中顺哥也有“男人有钱就变坏”的劣迹,但冥冥中决定他命运起伏的,更有另一种强大无形的力量,来自人间正义和社会政治的力量,是生活使他内心的良知发酵,发生了冲突、憬悟与突围,这是其他作家触及不够深入的。

顺哥的特色是“顺”,这个顺最初来自因祸得福。在禁锢时代,他由于身患残疾,劳动力弱,在队里得到各种特殊照顾,甚至可以私下搞缝纫、做胸兜(以后才叫胸罩)谋生;改革开放后,这生计竟获得广大市场,使他意外成为捞起第一桶金的宠儿,成为“先富起来”的典型。以后,各级领导都要抓典型、抓政绩,对他格外扶持,“开路条”,放贷款,给政策,使他的盘子越做越大,由做胸罩扩展到做服装、收购国有企业、进入房地产业、办钢厂、开信用社、建工业园、涉足生物质能源开发等,可以说一顺再顺,令他成为所有人羡慕和谈论的对象。他自己也逐渐体味到做强民营企业的真谛,那就是处理好自己和“上边”即权力的互动关系。

顺哥起初想到过专心致志做生意,与权力划清界限,主要靠市场活力发展,但很快发现,“上边”才是“经济的润滑剂”,身后没有人(权力),他将寸步难行。他的顺,是和冯书记、洪副主席、马副市长、李村长等人托着他息息相关的。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企业家,一定意义上是他人施政的砝码;他很快入党,成为劳模和委员,平安度过姓社姓资风波,在挤兑事件中得以脱身,都是靠了领导的支持。他在与权力的合谋中变得越来越自觉,如在谋求新项目时,出手不凡地搭上女副厅长艾丽丽,送厚礼、玩暧昧(这时他已做到在两性问题上不越界),直至获得批文,拿下项目。当然,正由于他对权力的依靠是无条件的,也随时面临被权力抛弃和牺牲的风险,当上层领导更替,不大买他账时,他的企业被工作组任意处置资产,差点一头栽倒。顺哥走过的路,其实也谈不上顺与不顺,因为顺或不顺都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南方的秘密”或许就在于此,在现实生活的奥义里。它体现了作者观察经济生活的高度和深度,揭示了我们的市场经济体制亟须完善的现状。这部小说也许正是这样的作品:从中可以获得比从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更多的东西,因为它展现出了活生生的、具有完整生活逻辑的现实图景。更为可贵的是,作品绝无意贬低几十年里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和民营经济发展上取得的成就,相反,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以顺哥为代表的普通农民所获得的自由与解放,以及摆脱束缚后迸发的创造财富的活力。既看到了作品中一些领导人不断扶持典型的努力,也看到了其中的善意,只是从更深远角度认识它的消极性,因为大政方向正确,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获得发展的事实是显著的。作者所期待的,不是倒退和否定改革,而是希望消除弊端,完善市场规则,进一步推动更为全面的社会经济体制改革,这与我国目前的积极现实和主流精神也是契合的。作品隐含这样丰富的意蕴,显示了作者的思想力。

当然,作家的思想只是作品的表情,只能建立在生动的形象捕捉与呈现能力,以及生动的想象能力基础之上才获得意义,而刘诗伟确在两个方面都具有优势。他的小说中两方面是相互渗透的,特别体现为“叙述的优越”——当作家的境界达到一定程度,看人物看事件看到最后,便都觉得好玩生趣,刘诗伟作品里便充溢着这样的审美氛围。

与目下许多小说中人物的符号化倾向相反,他作品中的人物是一定要有肖像描写和形象刻画的,如顺哥的脸“是‘目’形的,实际是大过‘日’或‘国’的大目脸;那目脸的肤色不够纯粹,既白又不白,迎着阳光,可以澄出三种以上的灰暗杂质,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白净的水中搅不化,混乱而坚硬”,这使读者牢牢记住了这张脸,带着微笑伴随主人公走过全篇。刘诗伟的写作具有明晰理念,虽然符号化做得好可以使读者注意力更集中于人物的内在状态,但肖像和个性特征无论如何是人物的客观存在,是读者辨认人物的重要标识,刘诗伟坚持了这一点,使他笔下的人物多数鲜活可感。

即便在人物心理描绘上,作者也尽量通过外部动作透示内心活动,如写顺哥追求叶秋收,试探她是否有对象和对自己有意思,专门做了一条西服短裤夹一封信送给秋收(让她把西服短裤送给男友),请她回家再看。叶秋收忍不住,路上拆信看后,心态紊乱,这时,作者不写她想到什么,只写她的举止,那是“不由得怅然而笑。越走越慢,后来干脆去公路边的草坡上坐下。她抱着双膝,脸色渐渐沉暗,一直坐到了天黑……”如此,就将女孩的态度具体细腻地表现出来。无疑,“越走越慢”和“坐到了天黑”是意味深长的,胜过许多言语,展示出作者表达的才能和艺术追求。

作者把作品写得生动活泼、酣畅淋漓、曲折动人,不靠思想性,全凭良好的艺术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在创作之初便能敏锐抓住题材特点,在整体处理题材中把握胜券。

尤其是,作者围绕胸罩做足了文章。顺哥靠做胸罩发家,起因于妹妹三美一次遇险挂在树上,露出了乳房,被一群小伙子看到后起哄。那时乡下女性没有胸兜或胸罩戴,顺哥为了保护妹妹,下狠心置办缝纫机,自己动手为妹妹制成了一副胸兜,由此意外产生影响,引出远近许多妇女闻讯而来,纷纷订货,使他一发不可收,迈上了经营“地下”小作坊的道路。

或者可以说,一部《南方的秘密》的诞生,也始于一副胸罩的诞生。作者直觉地看出,那种时代语境下,一个男人为女人做胸罩,是既反讽又趣味横生的,足以衍生出不少幽默桥段。这个意象以后在小说里不断得到发挥,果然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效果。由于做胸罩需要量乳房的尺寸,引发出顺哥与老同学叶春梅的一次偷情;小商贩柳成荫抢货时露出胸来,顺哥送她一副胸罩,埋下两人以后萌生私情的种子;二姐送顺哥一本时髦的洋文画报,上面有外国女人躺在海滨沙滩的“三点”照,开导了顺哥,使顺哥的新款产品再次领先于同行业;顺哥对奶子总是爱慕和崇拜的,他被奶子激发出的灵感一次次鼓舞他开辟新的事业前景。如此等等,皆使乳房和胸罩在小说中成为最醒目的审美象征,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构成连绵不断的意趣。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也初次形象地展示了当代中国胸罩文化的发展史。总之,作者的艺术感受力值得称赞,他知道什么值得写,什么有的写,什么写出来有意思,这是他创作上能获得成功的潜在前提。

《南方的秘密》是一部好读的作品,要写得好读是刘诗伟不肯动摇的理念;小说又绝不能流俗,重视格调也是刘诗伟不会通融的信念。在此之上,刘诗伟又赋予作品内容以时代的主题、廓大的概括,使人们读过后产生回味,直至影响到人们对现实的思索,如此,作者的努力就已经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