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老的一代人》（节选）
来生再续母子缘
长期遭受病痛折磨的林碧霞，容貌和性情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病魔摧毁的，不仅是林碧霞曾经完美无瑕的容颜，也掠走了她温婉贤淑的天性。全白的头发稀疏到盖不住头皮，面色蜡黄，身体枯瘦，肚子却肿胀如鼓几乎透亮！无论照顾她的人怎样努力，再也不能让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在没有保姆的空窗期，程志和文慧担起了照顾林碧霞的责任。一次换床单，两个人运足丹田之气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林碧霞从床上往轮椅上抬。没有一丝力气的林碧霞完全不能配合，身子一个劲向下沉，几乎挨了地。终于，抬着林碧霞上半身的程志铆足了劲儿，嗨的一声把母亲放到了轮椅上。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之后的一段时间，程志平均三四天就要跑一趟家政公司。每请一个新的保姆，他都要叮嘱对方说:“病人脑子已经不清楚了，脾气又不大好。她说月亮是方的，你也说是方的，说煤球是白的你也说是白的。多顺着她点儿，委屈你了。”
尽管保姆就睡在林碧霞的房间，可每到夜里，林碧霞都要一次次呼唤着“程志，程志！”只要听到母亲的呼唤，程志便一咕噜起身下床赶过去。有时，林碧霞尿了或者拉了，程志便为母亲换尿不湿，擦洗身子。更多的时候，林碧霞什么事儿都没有也把程志叫过来，一忽儿说“我刚刚看见你爸爸在向我招手呢”,一忽儿又说“我要跟你爸爸走了”。
2012年10月，林碧霞被确诊为膀胱癌晚期，病魔更以极其迅猛的速度侵袭着林碧霞羸弱的身躯。大小便失禁，每天都要兜着成人尿不湿。
这天，程志发现林碧霞的尿不湿上有一大片渗出的血水，他赶紧给成成打电话，让他马上请假回家，开车送奶奶去医院。成成火速赶到，程志和文慧架着林碧霞上了车。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程志怀抱着林碧霞，关切地凝视着母亲那张从蜡黄变惨白的脸。看着看着，不由内心一阵酸楚，他赶紧把头掉转到车窗外的方向，强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
赶到医院，林碧霞当天就被安排住院。她每天全身被插满管子，一动不能动地被困在病床上。也许感觉氧气管碍事，林碧霞总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拔掉它。为了阻止她拔氧气管，护士要把她的手捆住，可她死活不干，拼命挣扎。无奈，程志整夜看着林碧霞，只要她刚欲抬手伸向脸部的方向，立即把她的手按回原处。就这样，与母亲如同掰腕子似的不知经过多少个回合，程志彻夜未眠。
第二天，程志找来了护工小赵。这是个有些看护经验的农村女孩儿，手脚麻利，手劲还挺大。因为，要时不时为林碧霞翻身，以免长褥疮。为危重病人翻身可是个力气活儿，他们虽然很瘦弱，但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为他们翻身，如同翻动一个沉重的湿麻包。
一天凌晨5点，护士来抽血。林碧霞手臂上的血管不是硬了就是扁了，连续输液，她的胳膊上已布满了针眼。痛不欲生的林碧霞开始拒绝输液，只要护士一近身，她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喊：“我不输液！”护士为行使职责当然不能依着她，坚持压住她的手腕用胶皮管绑住胳膊，林碧霞急得大叫：“我啐你了啊！”
护士刚要行针，一口唾沫真的从林碧霞口中射出。难以想象一个耄耋之年的垂危病人，在这时候竟然能迸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想来可怜，浑身插满管子、身不由己的林碧霞，现在用来抵御他人的惟一“利器”就是唾沫了。
一直在旁边爱莫能助的程志，为了延续林碧霞的生命，不得不成为护士的“帮凶”，按住林碧霞的手臂让护士扎针。此时的林碧霞顾不上心疼儿子了，转脸冲着程志又射出了一口唾沫。“老娘，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您儿子程志啊！我们是在救您哪！”程志一边擦着脸上的唾液一边劝慰母亲。
林碧霞终于安静了下来，针缓缓扎进了林碧霞的血管。程志默默地望着已经精疲力竭、徒劳地大张着嘴却只能吐出微弱气息的母亲。
这一晚，林碧霞睡得还挺好，程志甚至听到了她久违的呼噜声。程志感觉这对他来说是种幸福，而这种幸福的时间是用秒计算的。他贪婪地享受着，吮吸着，生怕浪费了每一丝温馨。他多希望时间能从此停住啊！
然而，与剑拔弩张的痛苦相比，幸福竟是那么气若游丝。几天后，林碧霞的下身又开始不断出血而且难以止住，只能靠不停输血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医院用于抢救林碧霞的采血指标已经用完，必须马上找到血源。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程志的多年好友丁大伟赶来医院。听程志说林碧霞血源告急，丁大伟马上对他说：“你先别急，我的一个朋友是血站站长，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两个小时后，丁大伟开着车，带着程志和文慧风风火火赶往某献血站，终于取到了宝贵的血源。
血液一滴滴输入林碧霞的身体，又从她的尿道合成血水汩汩溢出。医生全力为她止血，导出的尿液终于渐渐清亮起来。
当天晚上，成成赶来接替程志和文慧，让他们回家休息。
拖着疲惫的身躯，程志夫妇返回家中。程志草草划拉了两口从楼下餐馆买的盖饭，顾不上洗漱，一头倒在了床上。
然而，就在程志迷迷糊糊睡着不久，成成打来了电话，只听他泣不成声地说：“爸，我奶奶……我奶奶她……没了！”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身边的文慧劝慰程志：“你想哭就哭出来吧！那样会好些……”
“我哭不出来……”此刻的程志，欲哭无泪。
在林碧霞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最显眼位置摆放着程志献给母亲的花圈，挽联上写“来生再续母子缘”。仪式之后，程志作为长子，护送母亲的遗体去殡仪馆火化。林碧霞的遗体从火化炉抽出来时，骨灰依然保持着人体的原型，看上去酷似出土人物的骨架。
殡葬工对程志说明，因为逝者的骨灰过大无法装袋，需要敲碎。接下来，没有比殡葬工用金属勺敲击林碧霞骨灰的那一刻更让程志确认：母亲真的走了。
又见巴特尔
2014年夏，程志和文慧来到呼市第四天，张岩峰约了两个当年在汽配厂工作的老友“小呆子”和“肉巴墩”，与程志夫妇一同去巴特尔家。程志当年和二人不在一个车间，只见面说过话但不熟。他们主要是冲着看巴特尔去的。
众人刚要走进巴特尔家住的单元，“程志，这儿，这儿，快上来！”只听一阵洪钟般的声音从二层左侧一间屋的窗户里传下来。“老巴，我来啦！”程志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二楼。
进门后，二人拥抱良久。出乎文慧意料的是，平日里听程志念叨过，巴特尔身高也就一米六，很难想象，刚才在楼上喊程志时洪钟般的声音，是从这个瘦小的躯体内发出的。巴特尔的头被程志拥在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来，一把推开了程志：“你小子，想憋死我不成？谁不知道你是程大个儿！”
程志把文慧介绍给巴特尔，巴特尔连说：“欢迎欢迎欢迎啊！”然后，他又把脸转向“小呆子”和“肉巴墩”：“你们这两小子，要不是程志来，根本想不起来看我是不是？还是岩峰好，数他来我这儿最勤。”张岩峰接口说：“一会儿大老刘和他媳妇还来看你呢！”巴特尔大笑着说：“嘿，今儿红火（热闹）了！”
巴特尔一不让茶、二不递烟，却拿出早已备好的酒杯，给每人满上了一杯67度的“闷倒驴”，“来来来，这个好狗的（劲儿大）。”接过老巴递的酒，众人碰杯一饮而尽。文慧知道草原人能喝酒，但这种喝法还是让她感觉很奇特。
落座之后，程志问：“嫂子呢？”“出去了。甭管她，喝咱们的。”巴特尔只简短地回了一句，便起身：“看我的，菜一会儿就搞定。”说罢进了厨房。
“来啦！”随着巴特尔专业的吆喝声，鲜嫩的手抓羊肉、喷香的烩菜和嗞嗞作响的烤鹿肉陆续上桌。门铃声响起，是大老刘和他爱人来了。程志和这两口子是老熟人，自然免不了一阵寒暄。
巴特尔举起了酒杯：“来来来，烩菜里的西红柿、土豆、黄瓜都是我自己种的，这是我们达斡尔族的特殊做法，你们做不出那味儿来。”
紧挨着巴特尔坐的程志，看到巴特尔用他标志性的少了食指的左手捏着酒杯，顿时眼眶湿润起来。这只手带起他太多的回忆，他感觉自己手中的酒杯有点重，以致微微颤抖起来。
“手别抖啊程志，要不酒杯够不着你嘴。”巴特尔看出了程志情绪的变化，故意打趣说。
程志把酒杯迎过去，声音有些激动地说：“今天能见到老巴我太高兴了，这第一杯酒，为你的健康干杯！”
“没问题，我的口号是为110而奋斗。跟报警没关系，是为了能活到110岁！来，干！”巴特尔和程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许是太高兴了，巴特尔一杯接一杯地与每人挨个儿喝。
“小呆子，你个死不进眼儿的（看不上眼儿）。还记得咱厂前面有块庄稼地，你用裤腿儿扎了偷红薯放里边，还用猎枪打人社员家的鸡，炖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你死不承认。我指着鸡身子说：‘小子你看，枪眼儿还在上边呢！’”
“小呆子”涨红着脸嘿嘿笑着：“看在我一直叫您叔的分儿上，喝了这杯酒，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行不？”“哈哈哈！干了！”
巴特尔大笑着喝了第二杯后，把脸转向了“肉巴墩”：“当年锻压车间和组装车间搞会战，你小子可是最大的受益者啊！”
“肉巴墩”举着酒杯对巴特尔说：“没错儿，要不是您牵线，我兴许现在还单儿着呢。借花献佛，我敬您一杯。”
巴特尔说：“你甭跟我来这假招子，真心想敬，你就听我的，来个交杯酒，怎么样？”
“好嘞！”恭敬不如从命，“肉巴墩”从饭桌那边走过来，和巴特尔右胳膊相互缠绕着喝了交杯酒。
一坛酒瞬间见了底儿。巴特尔摇摇晃晃地走向酒柜，又从上面拿下一坛来。张岩峰知道轮到自己了，他把住酒坛劝巴特尔：“老巴，你都77了，再这么喝，万一吃不消出了问题，把身体搞坏了，也把我们带害（连带责任）了。”
“扯淡，喝坏了关你屁事，我今天高兴，因为程志来了。”
正在难解难分的当儿，房门打开，女主人苏日娜回来了，张岩峰趁机把酒坛重新放回到酒柜上。
苏日娜跟众人简单地一一打过招呼，又和程志和文慧多寒暄了几句，便进了厨房。文慧和大老刘的爱人跟随着她，端给每人一碗已经烧好的奶茶。
喝到酒酣耳热，巴特尔和大老刘唱起了内蒙古民歌。唱着唱着，巴特尔终于扛不住了，被人搀扶着进卧室小睡。趁这个空儿，程志等一行人告别苏日娜悄悄下楼。就在这时，只见巴特尔没顾上穿鞋，光着脚跑下楼来：“程志，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跟……跟我上去，接……着喝。”
程志迎上前去，再一次紧紧拥抱巴特尔。张岩峰等三人坐公交先走了，大老刘开车来的，请程志和文慧坐他的车走。他按喇叭提醒程志，程志对巴特尔说了两个字“保重”，与文慧上了大老刘的车。巴特尔摇摇晃晃地冲程志挥手，这让程志很不放心，他隔着车窗对苏日娜说：“嫂子，照顾好老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