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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嘉钰:写作是寂静的,比如吕新 ——读《下弦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贺嘉钰  2017年02月24日14:02

返乡的高铁上想讲一本近来珍爱的书给身边友人听,是《下弦月》。我试着去讲,然而失败了。这部充满了残酷与良善的人间往事是无法像故事一样被听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吕新的小说,拒绝被讲述。要进入,你只有捧开书页,和每一个字认真地狭路相逢。遂递书给她,她翻到第三页时,忽然拍着我说:“我小时候,也好担心站在高高的栅栏旁边,会连人带栅栏一起掉下去。”

我也是的。于陌生的时空里感到一些生命瞬间的重临。甚至在阅读吕新时,总也无法避免地要抱着一些疼惜。

故事从枯凉的塞外生长出来,它们像一些不被赋形的尘土和烟,由烈风吹赶,落在“那些有着深涧和辽阔原野的地方”和“那些人烟稀少的路”上。小山的父亲林烈出逃了,像一匹孤绝脆弱的狼,躲避着追捕者,也避开了寻夫的妻子。他大约是在特殊时代因言获罪的。他行走,走走停停,在对世道与人心丧失信任后因为一支烟燃起的欲望而轻易将信任交付一个路人,他遇到过伪诈的告密者。他逃,在无处藏身的平川上为自己造出一个地窝子,分享着荒原上无数与环境斗智斗勇的生灵的生命哲学。但那终究不是一个安妥的去处,“那个新的临时的居所,自然是位于地平线以下,一头扎进去,并没有找到归乡回家的感觉,倒有一种入土为安的遥远和宁静。” 幸好,他最终遇到了黄齐月——一个类似于荒凉时代里最后可以被抱持的一丝决心。显然,作者有意淡化了林烈出逃之因的“罪行”,可是当你看到石觉坐牢、胡木刀因偷吃供销社的糖果而自杀,就明了这荒谬之后的省略是一种克制,克制让沉重、恍惚、荒芜的氛围降落、弥漫并发酵。

和林烈出逃的路迹平行展开的是妻子怀玉寻夫,挚友萧桂英与她为伴,她们揣着微茫的希望上路,去茫茫人间捕一颗被风吹卷的沙粒。吕新析出这漫长寻找的一段来铺陈,他将寥寥数日写得有如一生之漫长。对“时间”的处理以及小说中“时间感”的存在,想必是经过吕新精细思量的。怀玉与萧桂英在几天之内于萧瑟人间几乎阅尽了人世的辛酸和温情,因为她们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感受时间与人心。凭着陌生人沉默的善意,她们借宿兽医站一晚,那一晚她们谦让洗脚水、互掏心窝子依偎而眠、甚至连怀玉坐在炉子前,“借着炉子里映出来的火光,仔细地研究着那份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地图”的画面也是让人感到疼惜的。找不到林烈,似乎是意料之中,怀玉不过是要拉扯着孩子继续怀着期待在孤独的坡上面把生活往前推着过,就像“整个坡上坡下,也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母子俩人在黑乎乎的路上一趟一趟地来回搬运着水桶”那样与生活拉锯,而如果找到了呢?林烈会同她回家吗?一家人能过上团圆日子吗?这已经是渺远的问题了。一场运动或一次事件彻底打翻一个家庭几个人的命运轨迹,但我们能在吕新的文字中感到那一些不可被扯断或击碎的坚韧与热望。

《下弦月》结构工整,除了林烈出逃与怀玉寻夫,“供销社岁月”三段自述式的回忆展现出了“顺理成章”的荒诞,荒诞逻辑下世道的疯狂与人心之“嵯峨”,以及忽然溢出的人物:启明舅舅、黄齐月、陈美琳、朱槿……他们走来又走远,每个人都怀抱着各自巨大的往事,它们的残酷不会逊于怀玉与林烈的遭遇。吕新在笔下复活了这些时代、岁月负荷于人心的苦难形象,他不用情节追撵着你去阅读,而是召唤一颗同情,同理之心。

吕新是寂静的,静得近乎于沉默。静得只有笔尖擦过纸张遗下那一点沙沙的声响,落上纸页凝成瞬间,一个意象、一段情境、一场遭遇晕成一片景致:一个雪窝子 、一个荒野地里的小屋、一种类似熹微的曙色般的昏明、母子俩人在黑乎乎的路上一趟一趟地来回搬运着水桶……寂静的吕新沉沉稳稳地一笔一画地安于一隅,在小说写作里,同时使自己成为着诗人与画家。他不会去取悦谁而使自己被“看见”。但,一个对当代文学有着哪怕些许兴趣的读者,都不应看不见他。

吕新的存在对当下文学写作来说应该称得上一件幸事。他的用力与呈现总是静稳的,三十年间,他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种异常精致的语言方式,一种天真诚恳的语调,一种深静幽柔的氛围。

天快要落雪了,他说,“有一种要下雪的样子”。他写记忆中的河水——“河水是蓝的,蓝莹莹的,常觉得要是灌一瓶回来,说不定就能直接写字。”他描述一种光线,那是“十二月底的淡黄的光线从一露头便被凄厉的寒风所稀释,抵消,变得如一层稀薄的糖衣一样镀在天地山川之间。”他还这样写小山在供销社门口排队买吃食,“他把手里的那个篮子举起来,倒扣在头上,透过篮子的密密麻麻的缝隙向外看,世界顿时就都改变了模样,街道、行人、房屋,甚至天,远处的山,都成了扁的,都成了一条一条的柳叶的形状。” 他写小毛驴的脸,是“像两块绵绵的绒布”。吕新笔下的童真俯拾即是,这些角角落落里漏出来的温柔趣意,给残酷里揉进一种无边的良善和静谧,谣歌般的往事变得平整而遥远。

他写暗夜里一个人吸一支烟的孤独,“特别是在异乡的暗夜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你的眼前有一个小红点在亮着,默默地燃烧着,那似乎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一点生机。用力吸一下,三分之一的脸被微微地照亮,映红,叫人想起暖风熏人,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处于绝望中的人,就是靠着它的指引,挨过今夜,又送走明日,一点一点地走下去”。吕新将这些瞬间的情绪与景致捉住,将这一个个瞬间铺陈地如此动人,他唤起了所有微物通情的品质。甚至我们回过头来看,故事本身也已经消散了,于旷野中山川间平原上伫立和回荡的,正是这些细碎的瞬间,正是这些“云絮或树桩般”的闪回与游走,构成了吕新小说特有的诗意与画意。且画卷里没有闲笔,甚至每个字的到达是讲究的。表现林烈在逃亡中被黄齐月碰见,他这样表现林烈的心思,“他感到喜忧参半:喜的是碰到了一个当年的熟人,而忧的也正是终于碰到了一个认识他的人,这个人很知道他是谁。”妙就在这个“很”字,有了它,林烈心绪的千回百转甚至没有道出过的生命历程,都一下子展开了。

我们强调吕新的“乡土”,却没有同样强调他的“乡土”于传统之异。他的乡土里有真正的现代,那种精致的精微的奇崛的抒情与想象。他形容一个女人被风吹起的裙子,是“罩在头上,像一把朝着反方向打开的伞”;唤一声“老乡”,“折射出的并非是鱼水关系,而是一种嵯峨——一种人心的嵯峨,身份和等级的迥异,真正的距离。”;写林烈独自生火做饭,那个场景几乎镀上了通向永恒的光泽。“红黄的火光从锅的一侧映照出来,让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发暗,也使这件荒野地里的小屋在黑暗中遽然劈出发红的一片,他就站在那发红的一小块地方的旁边,迎面感受着人世间的弥漫着烟火气的暖意和一种类似熹微的曙色般的昏明。”

这个雁北大地上的行吟诗人,仿佛擎着一盏灯,于荒原漫游。他的黑眼眸收纳着目之所及的疮痍溃败,也许是这目光和心思的超然甚至童真,荒凉的疼痛敛进文字的褶皱里,就又生出了一些光泽。待阅读时,作者微亮的光源就交付于读者的手上,你拨灯芯般地,给一所冬天的屋里剥出一些跳动的柔嫩的明亮。吕新自由而柔滑的笔致偏向了哪里,哪里就染开一幅画。那种将瞬间凝固的本事,有如法国巴比松派的代表画家米勒。米勒有过这样一句为人所熟知的句子:我从未见到过欢乐,我所知道最愉快的事情就是静谧和沉默。我以这一句揣度写作中的吕新,不知是否为一种冒犯。

一直以来,吕新被归于“先锋作家”的群体。不过,这份归属里似乎带有一种疏离。三十年前,吕新大概就是这样写字的。他不随波不逐流,不像其他“先锋作家”,在转型里探索写作的可能性。而是抱持着一种对自我的生命体验归返的诚恳,娓娓道来地,不慌不忙地处理一些内核坚硬质地粗糙的境遇。他追寻却又不断地逃逸,缓慢婉转地讲着故事,以至于,那些有着梦的质地的故事不断逃出他的讲述,你一次次进入巨大的梦境却又忽然惊醒。情节都被抽取了,氛围却在降临,阅读的你被罩在那个时空中。像他三十年前诗里面的句子:“你朦胧而且蔚蓝”。

第一次读吕新的书,已经是《抚摸》了。为终于遇见一种语言和表述收藏给自己秘密般的欢愉。合上书时写下:很多次,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读小说,而是为一卷卷精致的画作所着迷。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所读到最有难度的小说了。一种永恒而超越的力量裹着我向里头钻,但却又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在绵密精微的美的泥淖里,体会到自我的浸入和下沉。

那或许是因为我感到了,作者写作时,那诉诸于笔尖的寂静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