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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王

来源:光明日报 | 孟小书  2017年02月24日07:23

插图:郭红松

孟小书 1987年生于北京。曾出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当代》《十月》《作家》《山花》等文学期刊,现任《当代》杂志编辑。

前些日子秦梦的奶奶去世了,虽然长大后很少再能见着那位李奶奶,但听闻这一消息后还是无比心痛。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长顺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这世界上冲着某家的花姑娘吐口水,或是早就被打死了也说不定,它实在是太淘了。长顺儿死了也好,这样李奶奶就不寂寞了。

秦梦是我的发小,虽是发小,但我们的父母并不经常往来。我只跟秦梦和李奶奶常聚一起,我们三个是一拨的,后来长顺儿也加入了我们。长顺儿是只猕猴儿,有两个巴掌大小。眼睛大而无神,满脸惆怅。

第一次见到长顺儿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而那时,它就已经把自己封为家里的猴王了,原因是李奶奶无微不至地照顾和秦梦的无限忍让。身为猴王的它见不得姑娘穿的漂亮。但凡谁家的姑娘穿了花哨些的衣服裙子,它就疯了,冲人家龇牙咧嘴,还发出像吐痰般的声音。也许,长顺儿确实很想冲人家吐几口口水来的。身为一只母猴儿,这举止实在是过于粗俗。李奶奶给它起名为长顺儿,就是想让它能给家里带来些好运。因为这一家子,从老到小,就只能用“邪乎”来形容了。“邪乎”并不是因为家里有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其意思是原本好的事情,但最后都会办的差那么一点。

先来说说秦梦的爸爸,秦沐春。人如其名,五十好几的人,如今还沐浴在春风里,他和一个三十八岁的花姑娘结婚了。这花姑娘要是被长顺儿看见了,准得把它气死,还得吐她一身口水。李奶奶喜欢吃香椿,秦沐春就买了两株香椿树树苗。他也不管小区里的物业是否同意往院子里种,趁夜深人静之时,刨了两个坑儿就给种上了。为此,李奶奶还是很感动的。可早晨一看,其中一株香椿树种反了,意思就是树根朝在了上面。一年后,另外一株发现是臭椿。这就是秦沐春,什么事让他一办,准得弄邪乎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遗传了李奶奶的缘故。李奶奶还为秦沐春找补说,他是火命,克木!不怨他。

我们住在大学教职工的大院儿里,来来往往的邻居都是父母的同事。那个时候街坊邻里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大概是我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经常去李奶奶家里串门。秦梦家里有各种航空公司的纪念品,那些都是秦沐春出差坐飞机时送的。秦梦那时候总是得意扬扬地告诉我,我爸爸说了,今年寒假的时候就带我坐飞机去海南过冬。可结果,秦沐春唯一一次带秦梦去度假的地方是北戴河,还是开车去的。

每当放学后,我先回的是秦梦家,玩一会儿后再回自己家。记得那天我们一到家,扔下书包就爬上秦沐春手工制作的榻榻米上,李奶奶端上来一大盘奶葡萄。我和秦梦手里一人拿了一串,边吃边看外面的景色,(其实也没什么景色,由于住在三楼,看到的无非是老头老太太在楼下遛弯或是骑车下班回来的叔叔阿姨们)没吃多一会,就发现手里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再一看,长顺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那串葡萄下,两只手紧忙活着往嘴里倒腾,两个腮帮子已经快被撑爆了。长顺儿贪吃这个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其实李奶奶骨子里也是“不正经”的,不然怎么会在全家的反对下硬是领了一只猴儿回家呢,而且还是这么一只“不正经”的猴儿。晚饭时间,它开始萎靡不振,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哼哼唧唧的。不一会儿,“哇”地吐了一地淡绿色通明的汁水。它皱着眉头看着地上那摊汁水,可惜了。

这天是中秋节放假的前一天,秦梦说晚上奶奶要做好吃的给我们。当我到她家时,李奶奶刚刚出门,烟灰缸里还有尚未掐灭的半支烟。我和秦梦坐在榻榻米上玩着一只刚捉回来的蜻蜓。那只蜻蜓被我们关进了一只塑料桶里,在死前做着无谓地挣扎。看着一个生命逐渐燃尽,就有种莫名的快感。蜻蜓最后颤抖了下翅膀,终于不动弹了。这时候,我们闻到阵阵呛鼻的烟味。回头一看,长顺儿蹲在摇椅上,学着李奶奶的样子,用两根手指头正夹着烟。一股一股的烟雾正从它的嘴里吐出来,云山雾罩的。长顺儿被烟呛得直咳嗽,眼睛也睁不开了。我们指着它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长顺儿把烟头一下扔在地上。秦梦见后一个箭步把烟头捡起来,抄起李奶奶的“老头乐”就要揍长顺儿。长顺儿身小灵活,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窜来窜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跳马猴子”。

长顺儿蹲在书柜上,冲着秦梦龇牙咧嘴,以表胜利。秦梦气得冲着它说,你等着我奶奶回来!话音刚落,李奶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地回来了。长顺儿见李奶奶,一下钻进了笼子里,装可怜。秦梦看着它小声说了句“瞧你那德行”后,直接冲进了奶奶怀里,哭着说,奶奶!长顺儿欺负我!奶奶一见秦梦哭了,这下有点慌。秦梦故作抽泣状:“长顺儿抽烟不说,还故意把烟头儿扔在地上。我就想说说它,谁知道它窜到我头上,抓我的头发!”奶奶听后,皱着眉头看躲在笼子的长顺儿,她的眼神就像那小刀,飞快地向笼子里掷去,长顺儿这下子害怕了,嘴里发出“嘶嘶”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并使劲摇晃着笼子。每当长顺儿有此举动,就代表着它承认错误了。当然这也是我们的一种猜测,没准它在抗议也说不定。还好长顺儿不会说人话,也听不懂人话,可以凭秦梦任意编造。这点实在有点不公平,可世事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只能希望长顺儿下辈子投胎可以做个人,能为自己做主的人。

李奶奶把长顺儿锁在笼子里,端来了一个大铁盆放在笼子前,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拎着老母鸡的双脚。李奶奶坐在小马扎上,对着长顺狠呆呆地说,我告诉你,以后你再不听话,我就……说着一刀砍在了母鸡脖子上。李奶奶又说,知道这叫什么么?这叫杀鸡给猴看!

听李奶奶说,长顺儿刚来家里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猖狂。它讨厌到外面去,像得了抑郁症般,躲在书柜上面不下来。每次刚出门,就试图往家里跑。李奶奶说,可能是之前的主人经常带着它“游街示众”,总想着给它卖个好价钱的缘故。长顺儿个头偏小,体质也差些,枪毛枪刺儿的,瞪着两个大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满肚子坏水的主儿(事实也是如此)。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将它买走。好不容易长顺儿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又怕将它扔回天桥上。

长顺儿不愿意出门,李奶奶也没辙。只好等长顺儿在家待习惯了,再出去也不迟。所以刚来的时候只好将屎尿拉在家里。阳台、卧室、厨房、哪哪都成了它的厕所。一位常年养狗的大爷给李奶奶支了一招。让她到网上去买一瓶宠物拉尿诱导剂,李奶奶一听这话,心里的一块的石头是准备可以落下了。于是便找到了秦沐春,隔了两天宠物拉尿诱导剂便寄到了李奶奶家里。她在厕所喷了两下诱导剂后,家里的味道瞬间变成了大象馆,就连同一层的街坊邻居也能闻到。长顺儿像是被这味儿给刺激了,在家里喷着屎尿上下蹿腾。李奶奶心里那块准备落下的石头,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后来我们仔细一看,原来这诱导剂是给宠物在外面用的。李奶奶再也不为秦沐春辩解了,只说了一句,这没溜的东西!但李奶奶并没有为此而不再找他,但凡她身边有个靠谱的人,她也不会再让他办任何事的。

长顺儿长大后,每天就盼着外面出去玩的那一个小时。但只要超过一个小时,它就累了。记得那年,李奶奶带着我和秦梦还有长顺儿到香山去玩,那个时候的香山人少。夏天时,山里荫凉,空气清爽湿漉。时不时的还有老头儿拎着小收音机在山里唱京剧,虽是哼唱,但也唱的十分仔细,连过门也要加进去。以前香山公园的看门大爷很健谈也很寂寞,逮谁跟谁聊。

香山不准带任何宠物,李奶奶就把长顺儿裹在襁褓里,假装它是个婴儿,偷偷带它进去了。见人少后,李奶奶把长顺儿从毛巾被里放了出来,给它拴上了绳子。我们气喘吁吁坐在一个凉亭里。山里人少,静谧凉快,风一吹还有草香的味道。小松鼠偶尔会蹲坐在路边,从容地享受着手里美味的榛果。不像现在香山里的松鼠,个个都贼眉鼠眼,枪毛枪刺儿的,趴在树枝上偷窥着。

猴子本属山里的动物,长顺儿却是第一次这样的亲近自然。离开了车水马龙的城区,有点不适应。起初,它走路的样子谨小慎微,就连喜鹊突然从树丛里猛地窜出来,也会把它吓一激灵。可没多一会,身体就舒展开来,看到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还回头看看李奶奶,用手指指。每每这时,李奶奶就点点头,嗯嗯,知道了知道了。在我眼里,长顺儿更像李奶奶的孩子。有它的陪伴,李奶奶并不感到寂寞,可长大后我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半山腰上找了一个凉亭,坐下了。李奶奶看我们说笑,突然说,家里有两个孩子就是好。你也搬来我们家吧。我说,好呀,明天就搬过去。可当时也就那么一说,直到李奶奶过世前,我都不曾在她家睡过一晚。李奶奶看着远处,虽是半山腰,但也足可以看到半个北京城:“上次还是秦梦爸带我来的。但他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走了一会就歇了,记得也是在这个亭子上歇的。他就一个人继续往上爬,一个多小时后才下来的。年轻的时候只和秦梦的爷爷爬上去过一回。”此时长顺儿已在李奶奶怀中睡着了。秦梦说,那咱们歇够了继续往上爬,现在离天黑还早着呢。李奶奶笑着点头。长顺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李奶奶说,长顺儿怕是要感冒了,下次再来。她走时,抱着长顺儿往山上看了一眼:“机会还多着呢。”

在我的印象里,秦梦的大姑只去过两次李奶奶家。她叫秦沐夏,是李奶奶的大女儿。秦沐夏从小有个摇滚梦,可惜天生五音不全。李奶奶说这是病,没法治。秦沐夏死也不甘心,大学肄业后便向朋友攒了点钱,在南城盘下来了间小平房,自己改成了一间有摇滚乐队演出的酒吧。这些事,李奶奶全然不知,还以为她在某个国企里上班呢。

那次李奶奶要出趟远门。只好将家里的两个孩子分别送走。秦梦送到了我家,长顺儿送到了秦沐夏的店里。店里的服务员很热情,见到我们两个带着长顺儿都觉得很新鲜。长顺儿属于怂蔫坏那类型的。到了陌生的地方就犯怂,熟悉后就开始犯坏,只要被别人抓住“犯罪证据”现形就打蔫。

长顺儿早已经被李奶奶给惯坏了。它之所以如此放肆,一是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感,二是想证明自己才是家里的老大。可到了秦沐夏的酒吧后,它就立刻被拴到了离吧台不远处的一张吧凳上。长顺儿拼命挣扎,秦梦便蹲下来在试图安抚。秦沐夏说,长顺儿就是欠管教,在我的店里待上一个星期,它这些臭毛病全都能改过来。秦梦说,它在我们家就是猴王,犯了错奶奶也不舍得打它。现在可好,猴王被拴在了椅子腿上,就算它有再大的能耐,也拗不过秦梦夏的那一根三米长的绳子。

晚些时候,客人逐渐变多,长顺儿成了店里的焦点。客人们指指点点,有的甚至想上前抱抱它,长顺儿瞬间受到了惊吓。眼前这一帮丑陋的面孔让它浑身不自在,也有可能是唤起了过去“游街”那段日子的记忆。它冲着客人们张牙舞爪,自以为露出一副凶残的样子就能将人们吓跑。可那一群摇滚青年反而被它的那副嘴脸逗得大笑起来。长顺儿彻底没辙了,把身体摊在地上,满脸倦态。客人们见长顺儿不再反抗,就齐刷刷地伸出手争先恐后的要去摸它。它蹲在那里,自暴自弃,任凭客人们怎么蹂躏都不再反抗了。

店里刚开张的时候,喝酒看演出的基本都是秦沐夏的朋友或是乐队里乐手,外面来的客人很少。后来,那间酒吧就变成秦沐夏和朋友们的私人聚会点儿了,再后来就彻底倒闭了,因为她那些无业的摇滚朋友们从来不付钱。

由于李奶奶年轻时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秦沐春身上,疏于对秦沐夏的照顾。长大后的她变得叛逆且粗犷。秦沐夏高中毕业后就基本算是离开家了,她对李奶奶的了解也仅限于离开家那会的印象。李奶奶年轻时身体好,喜欢偏甜口的食物。地安门那家的秋栗香的栗子和稻香村的点心是她最喜欢的。秦沐夏不愿去看望李奶奶是因为她害怕,恐惧。她害怕面对李奶奶,害怕她问起自己的工作,害怕问起自己的婚姻状况。面对这些问题,她不知如何应答。她的生活圈子热闹,心却是孤独的。关于这些事,李奶奶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并不埋怨她。秦沐夏活了半辈子,越活越消极,越活越迷茫。李奶奶告诉她,不要从生活中寻找意义,因为它本无意义。可她却不信,总想一探究竟。

一个星期终于过去了,李奶奶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长顺儿。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李奶奶住院了。长顺儿回了家,立刻钻到了李奶奶的床底下,怎么召唤都不肯出来。李奶奶心疼它,说肯定是在秦沐夏那儿受委屈了。过了几天,长顺儿终于跑出来了,直接窜到家中的最高处——书柜顶上,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李奶奶说,随它闹去吧,只要它健康快乐就行。我问李奶奶,等长顺儿再长大一点儿,要不要给它找个男朋友?李奶奶说,这品种的公猴不好找,找了长顺儿也不见得喜欢,它挑着呢。再说了,它有了男朋友就会把我忘了,跟秦梦她爸似的,有了对象忘了娘。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李奶奶住院次数逐渐变多了。那是她最后一次离开家前,李奶奶怀中抱着长顺儿一下一下认真地抚摸。她最后看了长顺儿一眼便掉头就走,那一瞬间长顺儿突然哭了。

后来,李奶奶再也没回过这个家,那亭子往上的景儿她是没机会见着了。再后来,猴王长顺儿还是被秦沐春在天桥上,二百块钱给卖了,原因是长顺儿把他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