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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成作品:《阳台上的纸飞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世成  2017年02月21日13:59

一只麻雀正从隔壁女生宿舍的阳台上飞出,带着某种暗示,以至我明白我可以叠一只纸飞机扔到隔壁阳台,邀约其中一个愿意聊天的女生伸出脑袋说话。当然,我知道这样的可能甚微,不过这对我在一个有风的秋日里施展想象并无障碍。而此刻,一个轻柔的声音正走出我的想象,步入我现实的耳朵里。隔壁有件格子衬衣在晒太阳。那个声音说。

我开始感到慌乱,我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这声音来得太突然,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再次往左边的阳台看了看,从五楼楼顶倾泄而下的两根排水管阻挡了我准确注目的理由,我的视野因此变得狭窄无比,只留下一个小小缝隙让我的目光艰难往那边靠近。我羡慕起麻雀的自由,想飞到哪都行,从哪飞出来都可以。我猜想隔壁一定有颗贪玩的脑袋伸出阳台护栏,她在对她的同伴嬉笑,炫耀她的没有约束的目光,用意外的表情引起同伴的好奇。现在看来她身旁的那个女孩对此并无兴趣,不然早就热烈地配合她玩笑一番了。隔壁332,六个女生的地盘。在334的阳台我想,如果走廊的那道铁门没有关上,我会端上一杯茶过去,递给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女孩,当然我也可以把她们那儿当成自己好友的屋子这么简单,我催促她们给我一杯咖啡,或者随便一杯什么茶,红茶,绿茶……

秋天难以找寻云朵,想象中的白云只能在我慢悠悠的天空踱步。对面11号楼,阳光越来越繁茂,被阳光灼热的空气更加懒散,光雨遍布整栋楼房,女生宿舍的窗帘用它们排斥的神情得意地竖起抗拒的大旗,也有几个窗口大掀窗帘,一两个女生在晒太阳。麻雀的欢呼声不断从远处传来,向我的阳台靠近,我在不切实际地开展我的计划,总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人会伸出脑袋同我一样趴在阳台护栏上,在足够的距离我们用彼此都能听到的声音倾谈。

蓄谋到成果,过了几个同样安分的夜晚,332都知道了一只纸飞机落在她们的阳台上。她们相互传开阅读,最后是说过那句话的女孩留下那封信。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满意的结果。会是这么着的,我暗自说。好像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我得有几个和往常一样安静的夜晚让我准备,甚至需要比过去安静好多倍的夜晚,还有一颗安分的心。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爱喝茶的女孩,尤其是绿茶,我对自己这奇妙的遐想报以微笑,如此温暖。即便我没有认识她。她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隔壁有件格子衬衣在晒太阳。她说。

剩下的时间是继续面对麻木的11号楼,还是回到我的床上去……我还是选择继续在3号楼的阳台上呆着。我的334阳台。

北方的秋天日渐干燥,我的肌肤时刻触碰到阳光的干裂的嘴唇,楼下陆续有自行车的车轮在转动,一个车轮总是跟另一个车轮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对面三楼,最东面的那个宿舍,一个勤奋的女生在擦玻璃,我能感到她手上的毛巾有着轻微的灼热感,热量愈积愈多,或许是我眼睛渐渐迷蒙的缘故,女生的毛巾,窗玻璃,女生宿舍,整个11号楼……灼热淹没一切。而我的精力也逐渐消失在眼前这片摇晃的光海。我还想让自己多呆一会儿,至少对面杨树被风摩挲树叶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我知道它们离我有多远,闭上眼睛它们仍然站在那儿,一张树叶是一颗小脑袋,遇上秋风它们是快乐的。它们暂时不懂深秋的意义。我不知道强风来临时树叶是否依旧快乐。叶子飘落在地前是否娇笑着磨蹭秋风。

与11号楼楼顶垂直的高空,一只银色的飞机飞过,飞机还是飞机,和童年见过的飞机一样,机尾拖着一道笔直的白烟,飞机的飞翔就是那道白烟从远方轻轻吹一口气就起飞的,那是属于飞翔的秘密。我无从知道此刻有多少人一起在看这道白线,有多少人想飞翔,有多少人想飞机除了白色飞机还有没有其他颜色的飞机。快到中午了,楼下来回走动着去水房打水的学生。水房是个好地方。我喜欢冬天里水房遍布着的脑袋成群,只要把两只眼睛抛向上空俯视,看到的便只有人群里的脑袋。水房前站满来打水的人,每个水龙头前:人,水壶;换人,换壶。排在后面的人带着各自的心事等候着,在水房特定的场域里,时间是公平的,流水是公平的,时间就藏在流水里。提水之人,人手一壶或是多壶,各自从水房带走了他们自己的时间。而我,这个上午,我的时间被这秋日里干燥的阳光吸收殆尽,秋风也吹散了一些。

我想我累了。

谁会知道呢,我又安静了好几日,没有什么特别的,要说和以往不同的不过是多了在室内练习投掷飞机的内容。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知道纸飞机怎样离手飞翔姿态最优美,弧线最动人。那边总是传来女孩们欢快的笑声。我诧异以前怎么就没有听到过。3号楼另一半的那群女生搬来也有些时日了。

那天听到那句话,起初我也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以为我会采取行动),可现在看来,和以往真的没有什么变化,我不过是多了一个兴趣爱好,折纸飞机,投掷飞机。在阳台上,我把我的飞机随意往外扔,悠荡几阵,转几个弯,它们总能找到路线回到我的阳台上,总能准确找到我的右手。我拒绝让它们飞到那边的阳台上。我知道飞机为什么要转弯。知道飞机转弯的方向不同意味着什么。一切不过是,我不让我的纸飞机飞到那边的阳台上了。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因此和她越来越近了。

对此我感到无比宽慰。

她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话。不过她的影子却频繁来到阳台上了。我们一起晒太阳。一起说有风真好。

白纸的颜色,多好,它们是那么白,这也是我钟情白色的原因。在众多白色飞机里,却有一只明显不同于其他,它是蓝色的,蓝色飞机,这是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颜色,也是最孤独的颜色。蓝色属于天空,每次把飞机掷出阳台我都让蓝色先飞,我想我这么做白色是理解的。蓝色飞机的左翼藏有我最大的秘密——即使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也还只是静静喜欢你。可能别人要以为我喜欢她了,不是,怎么会呢,我们不过是最好的朋友,一个可以相互倾谈的朋友(自从她多次来到我的阳台后),她常常对我说一天令她感到快乐的事情,我也对她说起我一些难忘的时光。当然,她也曾问过我,我为什么不选择亲自问候她,她说我的纸飞机是可以飞到她的阳台上的。我对她说,美好是需要拒绝的。她不理解。我也没有解释。看着她我想,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安静倾听的朋友,哪怕你交给我的永远只是一个沉默的影子,我知道你存在。更重要的是我从未在意过,你或者别的谁,谁会懂我。

孤独需要隐藏,一旦秘密泄露就不称之为孤独了。多么可贵的藏品,无论那一年哪一个时刻被打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阳台吗?”我问她。

“因为有风。”她说。

是的,因为有风,她说对了,可是我还想告诉她,阳台之所以是阳台而不是其他,是因为阳台总是预先捕获每一阵风所带来的气息,其中有想念却无法立刻拥抱的远方的亲人的,有牵挂却从未对其诉说过的温暖的女孩的,有每一次回忆都感动不已的好友的……

“过几天会有一场大风。”我说。

……

她习惯我的自言自语。

正如我习惯她的不期而至。

“你知道吗?”她说,“这里最让我喜欢的是喜鹊。”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看到几只喜鹊掠过她眼里的湖水,她站立在遥远的春天,在她身后,一棵棵玉兰开得正茂,玉兰在风中瑟瑟发抖,枝头上的喜鹊把自我躯体不惜余力往地上砸,目睹这惊险的动作我替它们捏了一把汗,但这担心明显是多余的,它们没有接触地面,只是调戏一下青草,让翅膀画上弧线又回到另一个枝头上。

“图书馆前的迎春花。”她静静看着我,我继续说,“它们叫迎春花。”

“是啊,回望身后,倒退的第一个春天。”她看着我说,“你以为你会看到一群兴高采烈的蜜蜂,等你走进它们,你的幻想降低了些许期待……”

“听到几声嗡嗡叫也好啊。”她为我感叹道。

“时间总会带领我们回忆。”我说。

这一天我们没有再说话。我没有说我也喜欢喜鹊。我甚至想说而没有说的是我想饲养一群蜜蜂。

她是知道我喜欢着一个女孩的,一个她未曾见过的女孩,见过了她也未必知道。对于那个女孩,我说,即使她知道我喜欢她,我也还只是静静喜欢她。

你不用知道她如何理解,情感词汇尽量不说,因这样的契合你们留给自己的空间足够宽阔。她说。

鱼儿与流水同在,飞鸟与长空共时。我说。可以这样的话。

会不会有一种情感,从来不需要道破,你喜欢我只是你喜欢我就好了,我不需要说什么,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从来都不知道,以后也不用知道,我只知道,你静静地喜欢我。

……

我们又只剩下沉默了。刚才的声音仍旧流窜在我前额的每一根发梢,哪一句话是谁说的,我开始分辨不清了。我无法辨别哪一句才是我说的。而她所说的“你”又是以谁的口吻在说……最后我唯一清楚的是有重物堵住我的视域。我只好闭上眼睛,这样能让我舒服一些。

起风了,我说过的,这几天会有大风,我不知道对面的杨树是否心情大好,可我分明看到它们乐此不疲地在做体侧运动。一张梧桐叶在空中翻飞,久久不能落地,在11号楼的上空盘旋……一只小小的手掌,像做错事的小孩掌心不断被秋风敲打。我喜欢过一个人。我对那边阳台说。有什么过来说吧,今天风大,我不想过去。她说。石头剪刀布。我提议。听到这个游戏她表示愿意试试,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结果真的是我输了,我刚翻出阳台护栏,正要往那边移动的时候那只小手掌让风卷来打在我的右脸,我一下子兴趣全无。我说我不过去了。改天你过来。你比我容易得多。事实也是如此,每次我想和她说话她就出现在我的阳台上了,对此我总是心存感激。

风停了,下起了小雨,可是天气很凉,很冷,阳光丢失得有好几日了。回到室内我继续写我的一句话日记,今天的纸飞机也没有折。

我想起一个女孩。去年冬天,她的生日,那天下午她好像在等人,无聊中眼睛盯着A309后门贴在玻璃上的报纸闲看。那张报纸的作用大概只是用来挡光,被人贴倒了也无人在意。她有意检视自己的眼力能否把倒着的字给读出来,故而令她那双会唱歌的眼睛和会跳舞的睫毛友善地和报纸上的字打招呼。她的安静把她内心安宁的秘密透露给我,在她的精神王国住着一位娴静温婉的女神。从她身旁走过,我仿佛听到她那可爱的舌尖调皮地轻轻把那些字句在她的脑海里唱出来。直至我走远,我没有打扰那份宁静,“生日快乐!”我轻轻在心里说。像这样的情景有无数次,我静静地在远处。另一个夜晚,砰砰,她走出A307把空瓶带离教室时在门边的墙上敲了两下,自然流露的小无聊。我在心里暗自偷笑,这一举臂敲墙的动作让我看出了她安静之外隐藏的小调皮。如若我们相识久矣,哪天我惹恼她她不也如此把我身上当成眼前这堵墙么。当然不会。好心情之余我收拾书本从后门离去。

A307,那确实是一个值得记忆的地方。吱呀,一只灵巧的小手推开门,与此同时那扇门准确快速领会那只轻盈的小手很有把握地作刹那的定格,一秒钟不到,门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光闪现,世界上再没有比那眼湖更加澄澈的清水了。那双眼睛当即以某种安心的姿态和小女孩得意的心理告诉她自己:可以进门了。光与影,速度和风声,皆因那曼妙的组合令整个节奏生动开来……我庆幸这一幕被我用世界上最好的摄像机“眼睛”给拍摄下来……你看,一提到A307我总能清晰地捕捉到过去与她有关的影子,那个貌似迟到几分钟从后门进来的女孩。

这一天的日记我只在飞机上写下聂鲁达一首诗歌的名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相比之下,我喜欢晚间的月亮胜过白日里的太阳,我尤其受不了下午四点太阳停在11号楼楼顶的时刻,那副模样,日子将落未落。秋天的夕照比夏日短,下午我经过一楼走廊时就知道。夏天的夕阳拖着尾巴在一楼西端出口那儿迟迟不肯离去,这让我想起晒谷场上的谷粒,而秋日的下午,我们别想在走廊里找到那些金灿灿的颗粒了。可即便是略有憾事的秋天,我仍旧脱离不了阳光,趴在阳台上阳光总把我烤得迷迷糊糊,我的纸飞机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炽热的气息,仿佛这才是它们本真的味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快乐多好,你不知道快乐有多迷人,阳光是快乐的,纸飞机是快乐的,我也偷偷地微笑起来。

这个地方我最喜欢的还是图书馆。10月13号的这个晚上,透过图书馆六楼的圆形钢架和玻璃楼盖,我又看到熟悉的月亮的颜色,底下楼层有笔冒掉落的声音,模糊的因回音所致的浑厚的男声,一两个女哄笑声……脱离走廊护栏,我消失在一个不辨方向的角落里。手上的书本安静躺着,我的身影率先坠入其中一个狭窄的字行,仅跟而下是一件件轻盈的衣物,我整个人被吞没,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一个小时后我才从书页里把我自己打捞上来,也就在这个晚上我发现我们图书馆的七楼——天台,以往通往天台的门是关着的,今晚是个另外,我只好猜想是因为图书馆装修的缘故而别人忘记关门了。在天台我找不到一个和我的334宿舍一样的阳台,只有头顶的月亮是熟悉的,可我更多的是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害怕什么,在天台我应该听到山谷流动的声音,湿润的空气随风时起时落……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我因此想到另一种恐惧,那天我抬头对着镜子,看着里面的样子我才想起我长成什么样,今天的我是这模样,前几年的我就是这模样……真是令人惧怕,一个人一天里竟然忘记自己的样子,如果不是对镜望了一眼,直到睡着了都不知道今天的自己长什么样,忽略自己长什么样,忘记自己这个样子。

我在天台上无声地跑来跑去,张大双臂企图抓住一些我熟悉的,可直到离去我什么也没有抓到。半个小时后,对着月亮再望几眼我就悻悻离去了。

回到我的334阳台,我看到她拾起我留在阳台西南角的一只飞机,她正要打开,“别打开!”我说。

“那你得找点别的事情让我做。”她说。

“你可以晚上给我写信,从那边阳台扔过来就可以。”我笑着说。

“如果让你写信你第一句话会怎么开头。”她眨了眨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我身体一阵发冷,我害怕从她的眼睛探悉到我熟悉的光——那是一次特别的相遇,那个夜晚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女孩,黑色衣服,黑色长裤,后来又看到她站在讲台上有一阵,之后才离开。

“不知道。”我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我说如果是写给一个安静的女孩那就好办了。

一直心想,能够安静下来给你写信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你又发呆了。”她说。说着说着她哭了。

我知道她是嗔怪我忽略她了,我感到无比慌乱,她怎么就哭了,我最怕见到女生哭,那种比哭还难受的是我的手足无措,我知道怎样哭,你们也知道怎样哭,千真万确的是——哭泣之人对面对哭泣之人的一筹莫展来说算不上什么。一阵慌乱和急躁后是我的言语抢先解围。我说,你继续哭吧,你的哭声会停下来的,会停下来的……慢慢哭吧,我等你。

扑哧,她破涕而笑。她说她并不是因为真的想哭,也不是因为我安慰的方式让她发笑,她说她是因为我认真的模样觉得好笑。我说我知道,我清楚自己的笨拙。

“你越来越清晰了。”我说。

……

这次轮到她困惑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的,她越来越清晰,她的路线——她如何到达我的阳台,我很快就能辨认,我甚至能准确辨认她在隔壁宿舍属于她的呼吸的节奏来。即便不是因为阳台,我在其他地方也能轻易想起她的模样来了。当然我不能告诉她这一切,秘密永远只能以秘密的方式存在。

可谁又知道呢,我竟然害怕了。害怕!

阳台上的纸飞机越来越多。阳台上的纸飞机只是作为飞翔的部分理由而存在。我注意到的只有11号楼上空的月亮了,而她……在她未拒绝我之前我已先拒绝她,我不再同她相见,她难以找到我。靠着阳台左侧的墙壁,我知道她在墙的那边,和我一样借墙倚肩,我们中间隔着同一堵墙。她的气息,风一吹我就能快速分辨出来了,而这堵墙则友善地为她挡住一部分的秋风,为此我多次想拥抱这堵墙。

这一次是我拒绝我的朋友。

最后提到的这个夜晚。原谅我隐瞒这一天的日期。没有什么目的。

一个小时后我出现在图书馆七楼,天台。这一次我没有做无意义的奔跑,我深知手上任何一只渴望的手指都将扑空,抓在手里的唯一的真实只是虚空。这次我静静地感知校园里我的呼吸声以外的其他声音,于是我理想地捕捉到图书楼前疯狂的舞曲,楼下有人在滑旱冰。可惜天台的围墙高两米以上,不然我就能清晰俯视楼下的人影了,我一向认为那些好动的人在移动的时候手里一定能抓到一些静止不动的人无法抓到的东西。我解开背包,拿出包里的飞机在天台练习投掷,我忘了飞机怎样飞翔,为什么要飞翔。

这一夜月光被雾气遮住了,我所看到的飞翔显得如此吃力,飞机飞远了我就看不到它们了,夜晚的飞机似乎无法正确找到自己的轨道,总之没有一只飞机能准确找到我的右手。颓丧一阵后我拾起一只只纸飞机,套上我的外衣帽,我以为这样会很酷的。于是我歪歪斜斜走向唯一的通道,黑暗里那道门等着目送我离去。可是我——连同你们任何人也无法猜到,我竟会遭遇不测,在通往那道门的时候我以为我就要撞到一堵形迹可疑的墙了,我没来得及反应脸颊已迎来重重的一拳。有人偷袭我。我抹了抹嘴角,鼻孔血流不止,可我一点都没有害怕,我倒是担心起那个出于本能反应揍我一拳的人来,他在逃走的那一刻是不是带着愧疚离开的。我接着就为他分析起这件事,他一定是因为害怕才出手伤的我。兜里的卫生纸用光了,最后我把包里的飞机都倒出来……我听到山谷流动的声音,湿润的空气随风时起时落。

因为受伤,我再次提到了害怕这个词,我现在说的另一种害怕(一种惊恐)是遭遇人们过多的笑声。一个小时前,当然不是她,是另一个声音……我说出这件事后我可能也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到图书馆来练习投掷飞机了。

其实这一天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而是一种迷茫和无意识在作祟,当我的蓝色飞机降落那边的阳台上时我开始慌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坚信不是因为我投掷的力度和飞机的弧度有误。这是纸张的问题,是纸质本身的麻木。在接下来的十多次试验我都失手了,飞机都飞到了332宿舍的阳台上。是的,是332阳台。

我无助地倚墙而立,我的肉身无法接纳我每一根突窜的神经,除了慌乱和出逃再没有其他。那边的人知道了我的秘密,包括我重复写在纸飞机上的那句话,重复那个声音说过的那句话……隔壁有件格子衬衣在晒太阳。而其他……她们竟然念出声音来,笑声充斥整个332阳台。而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用一种因发笑而难以抑制的颤动的声音在她们的阳台上吐出两个字,傻逼。那个声音说。

我的眼前出现纸飞机凌乱的飞翔的印迹,它们是怎样飞到332的阳台竟然在此刻清晰起来,它们身后拖着一串不安的风声。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了。她也不会再到我的阳台上来。

本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14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