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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厚与硬气——纪念刘锡庆先生
来源:文艺报 | 胡玉香  2017年02月20日06:50

1月15日下午,天有点晴了,打算去公园走走。临出门,一条微信进来,惊了,蒙了。慌乱致电师母求证,是真的。那个高大魁梧、总是如慈父般笑眯眯地望着我们的恩师于当日13:40走了!还是不能相信,怎么可能!夏天不是还刚刚欢聚,还约定好了今年给他过80大寿呢。这么多年,年年夏天导师和师母从珠海返京度夏,我们这些师兄弟姐妹们都会借机一聚,环围在他身旁。从来没想过会有变故。可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来我的导师刘锡庆先生了。

走在路上,街空了,天阴了。人恍惚,满脑子里活动的都是刘老师那体格高大厚实的身影。

和导师锡庆先生的缘分,源自于考研时带有宿命性质的一封信。那时因为不知道自己是报考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为好,便给两个方向的几位招生导师分别写了一封信。心中悄悄打赌:看先收到哪个老师的回信,就报考哪个专业,做谁的学生。在些许兴奋的猜测和期待中,一封印有“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缄”字样的信件最先飘然而至。恕我孤陋寡闻,那时对锡庆先生的学术造诣尤其在写作学方面的成就知之不多,但读至信尾,“锡庆”的署名顿时让我倍感亲近笃定,千帆落尽。及至后来我工作了,也做了老师,书信往来中他却总要在收信人“胡玉香”后加上“老师”二字,自己落款处依然署名“锡庆”,这令我不得不对“老师”这称谓格外看重和恭谨。我也一直不自觉地这样对待我的学生。如今却恍然,原来竟是其来有自。

导师署名带给我的亲和宽厚直觉,很快就在入校后的日子里得以体会。先生用他做的一手好馅饼初次招待我们,我们吃得滚烫开心。后来他们家就成为我们经常光顾的所在。先生准备的多是肉食,他自己也坐在我们中间,笑呵呵地看着低头开怀大吃的我们。有一次,我们去先生家包饺子,包饺子不是先生所长,我们几个更是笨手笨脚,以至于师母下班后我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边聊天边鼓捣,安徽来的宗师兄自己包的长皮薄馅、美其名曰“仙鹤亮翅”的饺子,已然是受伤折翅,软塌塌地卧倒一片。师母手快,嫌我们慢,以后包饺子就不再叫我们了,都是直接登门吃现成的了。对于90年代初物质还不富裕而肠胃年轻的这些穷学生来说,一顿美餐都让人欢欣鼓舞,何况还能同时有幸聆听先生两大重要历史事件中的所历所闻所思所愿,以及文坛上的各种话题纷争轶事,我们或激动、或沉默、或疑问、或思考。每次从先生家出来,踏着夜色回宿舍,都是心满意足的一次幸福微醉。

其实就在这样的日常会面饭间长谈里,先生不经意间自然流露的豁达宽厚的处世态度和睿智严格的学术人格,比如治学要有胆识,敢于破除成见权威,但观点一定要严谨并建立在眼界的深广之上,遇到重大问题和关键历史时刻不要逃避等等,都已经伴随着美食化为我们精神成长的滋养了。

有一件事情至今让我感佩不已。那是刚毕业不久,先生忽然打电话找我,拿出一大摞稿件让我带回去看。原来是他参与了一个“国家社科规划重点项目”的编委工作,负责当代文学史大散文部分(包括港澳台)的审稿。当时各部分的撰写人员几乎都是行内的名家,但他对给我看的这部分稿件很是不满意,认为全是空架子唬人,内容不翔实且无实质性观点,虽然文稿也出自当时号称权威人士之手。先生让我看完后给他意见,不要怕得罪人,看能否大胆推翻重写,至于更换人员惹来的麻烦由他来处理。为帮助我查找到最新资料,他来信告知我联系方式让我去登门拜访,吸取一手活材料。初稿完成后,先生逐个批阅推敲,某些观点上我自以为已经很直接了,先生却以为还不够大胆尖锐,让我夯实材料直指要害。这样敢讲真话,让我这个年轻人都自愧不如。先生最后果然弃用了那份名家文稿,但也从自己的编审费里给对方支付了同样的稿酬。我那时忽然明白了为何先生如此钟爱鲁迅的《野草》并深有研究心得了。原来在先生温暖宽和的厚实外表下,内里是和鲁迅先生一样的硬骨头热心肠。

先生一生高古,弟子众多。但我相信他对于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亲近。如同父母之于每一个孩子,都是惟一。驽钝如我,也只能效其外形于一二,用这连平易也谈不上的简易文字,聊以抚慰自己这突然而至闷结于胸的悲伤,以及对师门的羞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