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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晃动中的春节

来源:文艺报 | 逄春阶  2017年02月17日15:53

“90后”小阮在查票

乘务员王涛在疏导乘客

一个小男孩发烧,移交到车站

大年三十上午,列车长孟铁军发我微信:“逄车长,跟我们一起过年吧?叫上嫂子。”一听到老孟喊我“逄车长”,我就坐不住了。

初一早晨5点20分,在车上见到了我的“老同事”,列队点名,一声“逄车长过年好”,喊得我心头一热。

梦着车跑了

我怎么能当上列车长呢?是山东省作协组织作家深入铁路系统体验生活,我选了这个角色。去年5月19日,我第一次穿上配有“列车长”臂章的路服,跟孟车长一起跑了三天两夜,我们所在的济南至重庆k15/k16次快速列车,来回是4116公里,要通过664个隧道,途径山东、江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四川、重庆7省1市。

那天我刚穿上制服,转到3号车厢头,一位中年妇女大喊:“列车长,厕所堵了!”我不敢说自己是“赝品”,看看车厢里,乘务员正忙着核对车票,我硬着头皮过去,厕所便盆漂满了污秽之物,我使劲摁阀门,不行,再摁,还不行。门口那中年妇女盯着我。我脸上火辣辣的,又弯下腰去,使劲用手抠开堵塞物,当污秽物被冲干净时,旅客说了声“谢谢列车长”。那一刻,我特高兴,整整大盖帽,昂首挺胸穿过车厢。

这次一上车,就后悔穿少了,车厢内温度是7℃。老伴让我多穿件毛衣,我怕列车长服套毛衣鼓鼓囊囊的,不好看。

检车长刘建军说,火车在露天冻一夜,能不冷吗?车厢里只有应急照明灯,两小时后,挂上车头,才能给空调供电。

乘务员忙碌如常,小伙子何龙都出汗了。

6点10分,开始在餐车车壁上贴春联。餐车长陈顺踮着脚贴横批,怎么也贴不正,孟车长个子高,一巴掌,糊上了。

老伴也凑上来,帮着挂“福”字纸花球灯笼、彩带、花链。各车厢的玻璃上,也分别贴上了圆圆的红窗花。

孟车长说:“春晚没敢看完,就早睡下了,定了4点30分的闹钟,老婆也帮着定了一个,其实到点就能醒,但不能不定。夜里两点被惊醒了,梦着正吃年夜饭呢,车跑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干了快20年列车,依然如一个新兵,如箭在弦,枕戈待旦。

7点钟,乘务员开始清理车厢外的污垢,擦拭车门把手、玻璃、车体。我也拿着抹布擦,擦两下,就得到水桶里涮洗一次,手伸进冰凉的水里,冻得钻心疼。孟车长说:“出发就要干干净净的,心情像打扮新娘。”

7点10分,所有乘务员站立在门外,面朝东迎客。大年初一,旅客明显少,站台上没有往日的忙碌。站车是30分钟,一动不动,一会儿脚就冻麻了。

7点40分列车启动后,我跟着孟车长到车厢里给旅客拜年,晃动中的祝福声,别有滋味。

最后三节车厢空着,要在平时,早已客满。但三位乘务员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依然做着客满的工序,他们眼里,车厢里“乘客”是满的。

咣当……咣当……咣当……好像火车在不停地说,出发……出发……出发……

咣当……咣当……咣当……又像火车在说,回家……回家……回家……

车过家门

8点10分,是列车员早餐时间,今天客运段领导专门送来了两个大蛋糕。餐车员刘伯莉把分到的一小块蛋糕托在手里,坐到餐桌前,嘴角一弯,眼泪吧嗒滴在餐巾纸上。餐车长陈顺悄悄跟我耳语:“小刘是‘90后’,头一年在车上过年呢。咱别瞅她。”

乘务员的手机一上车就都上交了,只有车长手机畅通。“没有手机,微信拜年也省了,手机吱吱响着拜年,说实在的,很烦人。”乘务员赵强说。

孟车长分完蛋糕,给我看微信,一个贺年卡图片,是歪歪扭扭的小孩字体:“献给可爱的人:我叫杭行,今年10岁了,我老爸是一名列车乘务员。今天爸爸说今年三十能在家过春节,初一早上‘出乘’。我听后很高兴。从我记事起,我爸爸就没在家过一次年。每次过年都是在外地跑车,今年终于全家过团圆年了!”

这是乘务员杭瑞的儿子写的,说曹操曹操到。杭瑞过来了,接过蛋糕,听到孟车长念儿子的贺卡,他笑着说:“熊孩子写着玩……”杭瑞笑出了泪。

他们重庆五组K15次列车,本来年三十出乘,因为线路维修,延迟一天,调在了初一。于是有了杭瑞儿子的感慨。

8点30分,泰山站到了,停车5分。站在车下,副车长李伟指着隐约的泰山说:“我家在山后面。”

李伟是提前一天从泰安赶到济南,年夜饭是在单身宿舍吃的。

我说:“何不过完年,在泰安上车呢?”

李伟说:“要都那样,不就乱套了。”

乘警长也叫李伟,他说:“大年夜的12点,我从老家临沂开车正好到泰安。我还发了条微信呢。一路走了两年。赶到济南时,是今天早晨2点。”

春节前,成千上万的人,大包小包地急切切地,要回家,回家,回家。而他们却告别家人,匆匆地往家外走,他们要送渴望回家的人回家。

没在家吃年夜饭的人太多了,孟车长说,乘务员马本勇提前一天从章丘赶回单位,妻子和儿子也是铁路职工,一个在贵州,一个在青岛,都值班。在家也是守空房,不如在车上忙。“老马跟老婆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大年三十泡了一碗方便面,发图给老婆,老婆回信:懒虫一个。”

乘务员王涛过来换班,孟车长说:“你有急事用电话,就说啊。”王涛的妈妈除夕夜因患严重肺炎住了院,他陪床到今天凌晨4点。

咣当……咣当……咣当……目送着晃动中的泰山,两个李伟笔直地站着。

那对老姊妹

在10车厢值勤的杨增龙,和餐车服务员刘伯莉一样,也是第一次在车上过节,24岁。他是前年西南交大桥隧专业的毕业生,分配到工务段,这次是抽调担任客运段春运的助勤。

小杨老家是聊城莘县的,年三十上午8点出门,一问,到济南的客车停运,他只好先坐车到聊城,再倒火车,晚上8点才到济南。在单身宿舍里,春晚看到10点就不敢看了,赶紧睡觉。

小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节前最后一个班,在重庆北站,一对老姐妹抱着哭,妹妹送姐姐上车。“我催促妹妹,车快开了,赶紧下吧。她不想下,抱着姐姐直跺脚。好容易劝下车,我看到她追着车跑了100多米,实在追不上了,才停下来,捂着脸,弯腰蹲在了地上。站在我旁边的姐姐一直哭着挥手。车早已出站了,她还痴痴地站着抹泪。她有50多岁了,她说,老家在重庆山区,后来出去打工,嫁了人,一直没回去。现在回去,父母也不在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镜头,以前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觉得是假的。”

“大过年的,吵啥呀?”

车到徐州,调向,换了火车头,继续前行。这是大年初一的中午,走亲戚的高峰期,去安徽砀山、河南商丘的短途旅客上了300多个,预留的13号车厢硬座满了,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突然听到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声,中年女子用指头去剜男子的脸,男子歪着头,横眉冷对。

我一时手足无措,亏得孟车长及时赶到。吵架原因是,刚上来的旅客行李太大,将原先女旅客的礼品盒压着了,女旅客不愿意了,就破口大骂。孟车长拍拍女士丈夫的肩膀,说:“她是你媳妇吧?求你替我劝劝她,大过年的,吵啥呀?”女人的丈夫涨红着脸,把女人拉到自己身边,但那女士依然不依不饶,孟车长只好说:“大姐,我给你道个歉,行了吧。”

孟车长三摆弄两摆弄,行李都很合适地放下了。

这一幕,让我记起上次在车上听餐车长陈顺说的一件事。卧铺车厢内,一个醉酒者,调戏邻铺的妇女,发生争执,女士家属的褂子都被撕破了。发现吵架时,已是凌晨2点钟,孟车长将醉酒者弄到餐车里来,那个喝醉酒的比较躁狂,又拍桌子,又摔东西,又把自己的褂子扣子撕下来耍无赖。孟车长见劝导无效,就先让他醒一醒酒。然后再去卧铺车厢劝导女士和家属。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

一团乱麻慢慢理,总能理出个头绪,靠什么呢?孟车长说靠的是“耐心,耐心,还是耐心”。

小女孩烫伤了

乘务员5分钟吃饭时间,第一组值乘,第二组休息。8小时换一次班。他们的节奏,就是吃饭、当班、睡觉;睡觉、当班、吃饭。就这么周而复始。

“我们这趟车,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多,拖家带口,每个车厢十五六个孩子,你得挨个儿嘱咐。稍有不慎,孩子烫着手,挤着脚,就很麻烦。好多农民工在家待惯了,有时嗑瓜子嗑地上,你去劝阻,他就是看着你继续嗑到地上,你说怎么办?一些山区的老年旅客,也就出过一两次门,他就坐在座位上抽烟,你制止他,他说好好不抽了。把烟头往地上一捻,拿手里了。你再一回头,他又点上了。你怎么说他呢,只能笑着跟他们沟通。”孟车长说,“你不能生气,同样是扫地,你用笑脸和用冷脸,效果是不一样的。一趟班,跟旅客生活3天,就得快快乐乐。重复干一项工作,没有激情了,但让快乐变成习惯,就有了激情。”

正说着,有个中年妇女领着小女孩匆匆赶到餐车,说是孩子接水烫伤了,孟车长让乘务员去找京万红烫伤药给小女孩细心涂抹。中年妇女说,这孩子也是她给工友捎带的,你看看,还没到地方,倒把孩子给烫伤了。她还在电话里,大声吼着给工友汇报,急着撇清自己。

孟车长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给人家带孩子,你有监护责任啊。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电话里一打,你工友多担心啊。在爹妈眼里,孩子的一点伤,就成了风暴啊。你得报喜不报忧啊。到了目的地,再简单解释不就完了吗?”

中年妇女羞赧地笑着说:“烫伤药多少钱?”

孟车长答:“要什么钱,看好孩子啊。”

难忘那个大年夜

深夜11点,列车进入湖北襄阳,这一段隧道特别多,一个挨一个。我碰到行李员张玉坤,他笑着说:“隧道内外,压差不一样,造成耳鸣,噪音非常大,得大声说话。时间长了,说话比别人声就大。在家看电视,我打开,老太太不愿意,说声音开这么大干吗。你看看,我的耳朵还不如老太太的耳朵了。”

张玉坤说,我在家里,老睡不着,太安静了。钻隧道,反而睡得香呢。

我跟孟车长巡视回来,坐在餐车里,我问:“能喝酒吗?”孟车长说:“禁酒。”“手机不能拿,酒不能喝,很难熬啊。”孟车长说:“习惯了。”

聊起过节,孟车长说,最难忘的是2010年的大年三十。

那天晚上,乘务人员心情都不错,餐车长张罗着包饺子。孟铁军时任副车长,他闲不住,帮着厨师和面,调肉馅。忙活完,例行巡查,在从乌鲁木齐到天水站前,有人反映,有个50多岁的妇女进了厕所,好大会儿没出来。孟铁军一个箭步冲过去敲门,怎么敲也没有声音。

“我打开厕所门,一看,那个妇女挂在窗子的铁栏杆上,上吊自杀了。那场面太瘆人了!她用的是手机充电电线。车厢一下子炸了营。我冲进去,说谁都别慌,我顾不得害怕,连忙把那个妇女脖子上的手机线解下来,将遗体移出厕所。等到下一站,我下车将那个女子的遗体移交完,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孟铁军说。

当时他走在车站外面,凛冽的寒风刮着他的脸,耳边响着密集的爆竹声,他那一刻突然觉得对不起自己,落泪了。等心情平复了,他打开手机给家人拜了年,只字没提刚刚发生的事儿。

孟车长说:“我母亲住院时,那时刚干乘务,我伺候两天,然后上岗,回来再伺候。母亲去世了,总是觉得欠她老人家的。”

初二凌晨1点30分,车到安康。我实在撑不住了。孟车长让我去睡,我来到乘务员宿营车,我老伴还没睡着,她说,隧道一个接一个,震得头疼,耳鼓。

老韩的“晃动畅想曲”

初二上午10:49,列车到达终点站——重庆北。乘务员又开始整理打扫。赵强,一脸霸气,但他清理起车厢来,却像个熟练的月嫂。他开口就笑,摸着光头说:“原来我性子急,干事粗粗拉拉,在车上晃了快30年,把头发和脾气也晃没了。”

到重庆的次数数不清,但仅仅是到“重庆北站”,太紧张,连出站的时间都没有。重庆的白公馆、渣滓洞、歌乐山,在他们眼里都是传说,重庆的麻辣火锅,重庆小吃,也仅仅是听说,从没尝过。 我看到他们在站台上买血橙和火锅底料等。

乘务员徐杰说:“在这条线上跑,靠近洛阳,天好的时候能看到洛阳龙门石窟,但看不到佛。”

初二中午12点20分,重庆停留了一个半小时的K15次,摇身变成K16次回返。

盯着渐渐远去的“重庆北”的指示牌,安全员韩玉忠说,等我退休了,领着老伴好好逛逛重庆。车过四川广安,老韩又说,这里是邓小平的故里,等我退休了,领着老伴来看看。返回时,华蓥站不停,老韩也没忽略,说,这里是“双枪老太婆”形象诞生地,等我退休了,领着老伴来看看。

车到安康站,已是正月初二晚6点30分,老韩为火车司机送上热乎乎的晚餐。我陪同他去送的,往回走时,他说,等我退休了,我陪老伴到安康听听汉剧。还有湖北的襄阳,河南的南阳、洛阳、开封……

老韩47岁,不到15岁就成了铁路人,30多年跑的地方很多,但景点几乎没去过,他这样在晃动中畅想着。

我想,老韩啊,你这是在作“晃动畅想曲”呢。

我的老毛病差点又犯了

我干媒体25年,落下一个毛病,就是经常刻意挖掘深度,以使被访者达到我需要的高度。比如,我听到乘务员刘勇34年没在家过年了,我就试图启发他,讲讲如何舍小家顾大家,没想到刘勇说,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我就是想躲年,躲越来越麻烦、越来越变味的年。在家里过年,老规矩太多。比如今年回家,手忙脚乱,手足无措,“原来都是老伴操心,今年老伴让我管,我头都大了。我家族大,亲戚多,哪家都要走到,满满一车年货,最后分着分着不够了。光压岁钱就分了一万多。太累了,心累。我喜欢集体生活,简单生活。”

他还说,社会上,老同学,老街坊,要比呀,你是科级,他是处级;你赚了几百万,他赚了几千万;你买了别墅,他买了豪车。咱不比,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刘勇说的“躲年”,说得很实在。

广播员巩丽华很难见到,她就在不足一平米的广播室里操作。趁着她到餐车吃饭的工夫,我跟她聊了起来。她也有30年没在家过年了。她说:“我觉得我们是累点,但是很愉快啊。你看,在车上是跟大家一起过,回家我们再跟家人重新过一次,比如春晚啊,我们看重播,年夜饭啊,家人给我们重做。我们等于过了俩年,一个是车上的年,一个是车下的年。在车上与同事、旅客乐;在车下,与家人乐。”

巩丽华说的“重过一次年”,也很实在。

乘务员王连升,生日比刘勇大4天,是车上最年长的,也是30多年的老铁路,他不善言谈,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着,看着车外晃动的山水,他慢悠悠地说:“爹呀,娘呀,家呀,晃呀!车呀,年呀,心呀,晃呀!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素昧平生的人,在新旧交替的春节,聚于某一节车厢,且同吃同住同行,三天两夜,如此这般,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几次?不是缘又是什么!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珍惜生命之旅的这段旅程。因为车厢缘分,让寒冷的日子有了温暖,让拥挤的环境有了次序。孤立无援的时候,忽然伸来一只手帮你一把,虽然在车厢的某个角落,也有阴暗,但更多的是亮光,虽然乘客之间,也起争执与摩擦,但更多的是宽容与谅解!”

王连升的“车厢缘分年”,说得更实在。

一群晃动的实在人。一群晃动的自在人。

卖饭的细节

我想跟着餐车长陈顺去卖卖盒饭,陈顺看了我一眼:“你这身打扮不行。列车长推餐车,那是越俎代庖。”没找到合身的衣服,就穿着便装跟在陈顺后面。

卧铺车厢还好一些,最难的是在硬座车厢,人挤人。推着餐车得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稍有不慎,就招来白眼。

我发现陈顺卖盒饭有个小细节,顾客要买盒饭了,把钱递过来,陈顺则是先把盒饭双手递上去,然后鞠躬致谢,最后才将钱接过来。我跟了一路,陈顺都是这样做的。陈顺说,这也是多年摸索出来的,先收钱,也可以,但总觉得缺了人情味,先送上饭呢,送上的是一份心意,再加上鞠个躬,一个谢谢。可能就会卸下旅客的一丝疲惫呢。人与人之间,本无联系,因为一列火车而临时组成一个矛盾体,一起在颠簸中远行,路途遥远,隧道又多,何不让颠簸的幅度在心理上减轻一些呢。

陈顺说,“有一次,碰到一个老太太,眼睛也看不见了。她的邻座说,你从中午就没吃饭,我给你买一份吧。我正推着快餐车过来。我说,大娘,我给你一份吧。我说你拿着吃吧。老人一开始不要。乘客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结果你猜怎么着,在那一个车厢,门都没走出去,一车子盒饭卖出去了大半。我的小小举动,还带来了经济效益。”

盒饭要端稳了,车晃,人不能晃,手不能晃,心更不能晃。陈顺经常叮嘱他的同事。

妈妈在阳台上朝列车招手

“90后”列车员阮亚娜入职5年,没在家过一个春节。小阮的家就在滕州站宿舍的四楼,如果火车停在一站台,小阮就能看到妈妈在阳台上招手,说话都能听见。小阮刚当乘务员时,妈妈不放心,每次车来,都守候在阳台上,时间是固定的,k15次到滕州是10点23分,停车两分。返回的k16次,是次日的中午12点29分,停车3分。

大年初一出发的K15次列车缓缓驶入滕州站,恰好是一站台,小阮很激动。她把目光扫向自家的阳台,没有妈妈的身影。她努努嘴,但那丝失望,瞬间被涌上来的旅客冲掉了。

车开后,我问她,想妈妈了?她不情愿地说:“才不想呢……”把头扭向窗外,默默不语。

小阮感冒20多天了,一直咳嗽。问她过年想家吗?她嘻嘻笑着说:“不想。我爸爸也是铁路人,弟弟是特警,都不歇班。”

小阮说,女乘务员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有一次碰到一个醉汉,脱光了衣服,对着乘务室撒尿。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喊车长了。

她还说:“有一次,有位女乘客精神错乱,只要我当班,她就在乘务室门口站着,拿出化妆品给我抹来抹去,我不让,她就使劲闹。还拿着我的手表玩儿,手表要不回来,也不值钱,就让她拿走了……”

初三的12点29分,列车缓缓地驶入滕州站的第二站台。在第二站台,刚能看到一点她家的阳台。小阮说,看到妈妈招手了。

小阮说:“在车上的晃动,是轻微的,它像晃动的摇篮。当然,我也不愿意晃,既然选择了晃,就要晃出乐趣,我把在车上的晃动,当成锻炼,当成瘦身。”

好一个乐观的女子。

重庆五组帅哥美女,我爱你们!

“伟大的重庆五组老中青帅哥美女”是孟车长手机上建的微信群,他是年前把我拉进群的。我很喜欢他们使用的“伟大”这个词,这个词用在这里特别带劲,特别提神。

微信群里平时很热闹。可是在春节的头三天是静寂的,只有我知道,在晃动中,他们不开手机。

初三下午3点30分,列车到达济南站。下午4点,列车入库。所有列车员可休息3天,但31岁的餐厅厨师颜廷连却接到命令,初四早晨不休息,因下一班厨师妻子生产,小颜得顶班,继续出发原路线,又是三天两夜,等他回来,再跟五组的同事们一起走,也就是说,他将连续干9天,他说,想才10个月大的儿子……

下午4点40分,所有乘务员坐在硬座车厢里。孟车长点评完,说:“请逄车长点评。”

我这个编外的挂名车长站起来,看着乘务员疲惫的面庞,我眼睛湿润了:“三天两夜,我见证了一种精神:视自己的职业为神圣,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为神圣。我感觉我在重新做人。你们说,在家里睡不着了,在车上睡得香。你们说,在家里吃着没有味道的东西,在车上吃着香。为何?车上睡得着是习惯。而在车上吃着香,是分享。列车人,在晃动中度过,晃动是被动的运动,晃去了年轻的冲动,晃出了感动。晃没了脾气,三晃两晃,晃走了青年,晃白了或晃没了头发,晃成了中年、老年。但你们无怨无悔,因为你们充实。三天两夜,在晃动中,我收获最多,我收获的是感动,我的心灵得到净化。我们都在时代的列车上前进,在这个列车上,谁都不是客人,我们是一个共同体。伟大的重庆五组老中青帅哥美女,我爱你们!”

我在人间晃荡了52年,头5年不记事,不知道年是怎么过的,后来的年,特别是近20年,一晃就过来了,一点年的痕迹都没有。而惟独今年的春节我会记住,因为是在火车上,在晃动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