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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们就是旷野,我们就是远方

来源:文艺报 | 马行  2017年02月17日08:23

我为什么就离不开地质勘探队啊,这是命运的神秘之处,也是命运的不可知!

这么多年,我试图一次次地远离,然而却又一次次地靠近!

——题 记

外界评说我们,多用“苦”与“累”等词汇。可我从没听说搞勘探的人,有说自己苦和累的。在勘探者这儿,戈壁、大漠、草原、沼泽、风餐、露宿、前行……这一切,皆是一个整体。对我们来说,工作与生活是统一的。办公与帐篷是统一的。黑夜与白天是统一的。险峰与风光是统一的。星空与梦境是统一的。月光与琴声是统一的。人与环境是统一的。身与心是统一的。我们的常用词汇是二维、三维、工地、布线、放炮、炸药、雷管、仪器、水、带饭、电台、对讲机、收线、搬家、行驶……

我们勘探,我们寻找,我们蓬头垢面,我们身上沾满尘土与泥巴。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从青年到中年。我们是职业勘探者,我们与白云同行,与风雨同行,与江河同行,与大雁同行,与骏马同行,与狼群同行,与黄沙同行,与劲风同行——

人类应该怎样与天地对话?现在,无人区在前,勘探者在前,我紧随其中。向前,我们发现了那么多的油田、天然气田,但我们绝不会因此停下脚步。我们的使命就是在路上。

引领一个梦

他叫杨东新。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就和我在一个勘探队。后来我到了勘探大队,我是大队团委书记,他是2232勘探队的放线班长、团支部书记。

青春在伸延,人生在分叉。再后来,我离开了勘探系统,他调到了2232勘探队,先是任队长,后又任党支部书记。

多少次,勘探队那近百台车辆,仿佛不是迁徙而来,而是像雅丹地貌一样从戈壁滩上凸起而来,像大太阳瞬间就从地平线上升起,又仿佛沙漠里常见的海市蜃楼。而他,担当着这个号称“石油吉普赛”勘探部落、现代部落的领头人,是责任,也是幸福。

今年夏天,2232勘探队接手海拔3100米之上的青海大柴旦三维勘探项目。工区地貌极端复杂,从北到南,依次是雪山、沼泽、草原、戈壁、湖泊、沙漠。因为勘探难度大,这儿一直是我国石油勘探的一个空白区。施工刚开始时,各种难题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夜里睡不着,他就悄悄披衣来到驻地大院后面,坐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看星星,望月亮。如果坐不住了,就走。在戈壁滩上漫无目的地走。他说,往往是这样望着、走着,心就静了,思路就有了,办法也有了。

青海大柴旦三维勘探项目结束后,他回山东休整了不到一个月,又马不停蹄,率队越过阿尔金山,西进来到新疆东部哈密大戈壁上的二维勘探项目工区。哈密大戈壁是典型的无人区。队伍施工分散,探区地盘又大,这都增加了管理难度。他说,一切还好,在2232勘探队,他有一个好搭档。队长王磊1986年出生,别看年龄不大,却是一个有着丰富勘探现场管理经验的勘探专家。

整个施工期,他与王磊一个宿舍。我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HSE监督宿舍。有时,都零点多了,还能听到他俩商谈工作。

他还有一个特点,也是爱好,就是喜欢写诗词。工作再忙,他也能抽出时间写几首。他不仅自己写,也鼓励队上的员工写。我发现,好多卡车驾驶室里,都有一到两本诗歌集。他说,“我们不仅要争当征高原、战无人区的钢铁勘探队,也要争当有诗情、有梦境的诗意勘探队。”

屈指算来,他已在勘探一线工作了30年。他的勘探生涯,超越了苦难,超越了疲惫,真实却又看似虚幻。在我看来,他的勘探领地,大致约等于西部戈壁大漠的宽度和长度。

一年又一年,施工质量,优。生产安全,优。环境保护,优。施工速度,优……

或许他不是在带队伍,而是在创造一个奇迹,一个梦。

大漠中的路

“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

“放心,这都算不了什么,咱这卡车在国内是最好的了!”

他手握德国产奔驰卡车的方向盘,说得那么坚定,那么自信。他叫燕传建,一个“80后”,在2232勘探队任职第二排列长。

他正在给勘探队探路。而我,只是搭他的卡车回勘探队驻地。

每走几公里,他就跳下车查看地形及沙丘的硬度,然后回到驾驶室,把自己看到的写在记录簿上。

他说,这勘探测线南北长有70多公里,必须尽快查明测线附近的地貌地形,这样,天黑放炮施工时,他就可通过电台告诉每辆车该向哪个方向走,该沿着他的哪道车辙行驶。

我们边行驶边聊天。他的家在山东广饶。可谈起家乡,他并不在意。

“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乡。”

对他来说,“家乡”这个概念是不确切的,他甚至没有乡思、乡愁。他把四海天地,都认作家乡,也就没了狭义上的家乡。

谈到美国换了总统,谈到城市里的房价什么的,他一概不关心。但是,当把话题转到西部大漠、转到勘探探区、转到施工进度上来,他对每条测线、每个数据的熟悉与敏感度,几乎不亚于一台最新计算机的存储与速度。

这个强烈的反差,让我震惊。或许正是勘探,简化了他的世界,也简化了他的生活。他是那么地专注。他,连同他的卡车,仿佛不是来自遥远的山东,而是从沙漠里突然冒出来的。

我数了数他车内的物件:棉大衣,暖水瓶,电台,对讲机话筒,工作记录簿,装在方便袋里的馕饼,一本厚厚的唐宋诗词选,再就是拴在工作记录簿上的一支圆珠笔。

这就是他的所有。而他当时要做的,就是探路,探路——

不知不觉,卡车陷在一个盆地中。三面都是沙山。而天色已是黄昏,视野有些模糊。我看到一片片神秘雾气,仿佛若隐若现的神灵,也许是灵魂。这让我有点紧张。他加大马力,沿着差不多是45度的陡坡冲上了山。向下一看,车轮前即是几十米深的悬崖。我的脑袋在发蒙。他悬崖勒马一样停住车,沿着陡坡倒车,这让身体的重积在了后背,感觉人已仰空。我右手紧抓扶手,手心里全是汗。

倒车至山脚,他加大马力冲上另一个山顶。又是悬崖,再倒车退下。直至第四次冲上山顶,才找到可以行驶的山坡。

再向前,夜越来越黑。放眼四望,没有车辙,更无路,偌大的沙漠似乎只有这一辆卡车。而大量的地质数据告诉我们,这地方是由1.5亿年前的湖泊沉积而成的。也可以这样说,1.5亿年以来,这儿就从来没有人涉足,当然更不会有车辆来过。

我们的卡车,仿佛不是行驶在大漠,而是行驶在人类历史与生命的空白地带,行驶在可能并不存在的时间之内。

他左转右拐。他右拐左转。他连地图也不看一眼,完全是凭着个人感觉在行驶。他让我惊叹,怎么有这么好的方向感。

“再有一个小时,也就是晚上8点,我们肯定能驶出沙漠,肯定能赶到勘探队驻地吃上热乎饭,也能洗洗脸了。”

是啊,再有一个小时,将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他已在车上啃了两天的馕饼。

他在加速行驶。不过,在我看来,仿佛不是他在加速,而是即将到来的热饭菜、洗脸水,引诱着卡车在加速……

远方的诗意

他是勘探队员,也是一个诗歌爱好者。

至今他还保存着我诗歌写作源头的纸张——1993年的一份诗歌草稿。那是我写在信纸上的草稿,也是我送给他的一首小诗。纸张又薄又脆,放置久了,提在手上,都能“哗哗”响。

在勘探队,他就是万能胶,什么都干,先是放线工、放线组长、司钻,再是施工员、会计。他几近一位全能勘探队员。今年夏天,在青海大柴旦三维勘探工区,他是队上的加油工。一个人住在勘探队驻地10多公里外的一栋废弃小楼上。我和勘探队党支部书记杨东新去看他。他知道我们要去,把房间收拾得特别干净。他还从包中取出一包瓜子和泡在一个大铁缸子里的一袋八宝冰茶,招待我们。

没人来加油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前,要么读书写诗,要么就望着楼下没有边际的戈壁滩发呆。他说,每天早晨总有一位哈萨克牧民骑马赶着数百只羊儿从窗前走过,到了黄昏时分再回来。他无论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不语的时候,都是那样地真诚。在他那儿,不见丁点的不满、牢骚。

他仿佛就是阳光,就是温暖。在他那儿,我看到的是勘探队的生机与希望。

在新疆哈密,他有了一份新的工作。每隔一天,搭乘队上的给养车辆到哈密火车站,坐4个小时的火车去乌鲁木齐送勘探资料。送完资料,紧接着再坐火车回哈密。他很喜欢这份工作,说自己平时见人少,到了火车上,可以见着不同的人,可以与不同的人说说话。

他的工作也不仅仅是送勘探资料。就在前天,他刚从食堂打了饭,就接到队上通知,参加救援行动。这是因为勘探队接到当地公安等部门的求助电话,要到没有任何通讯信号的沙漠腹地搜寻三位遇险“驴友”。他与另一名勘探队员王爱武驾驶德国产MAN卡车进了沙漠,一直搜寻到零点左右,终将遇险者成功救出,等他回到队上,天已放亮。匆匆吃了几口早饭,他又搭车向着乌鲁木齐方向赶去。

勘探途中,他有太多太多惊心动魄的生死故事。可久居勘探队的他,从不把这当作一回事儿。他就像命运之神、诗歌之神庇护下的一只幸运鸟。

他又像一个魔术师,在他身后,西部戈壁大漠里的 “艰难、困苦、险阻、疲惫……”之类,纷纷转了词性、词义,成了“轻松、快乐、平坦、自在……”

他是沙漠的胡杨,也是一株红柳。无论哪份工作,他都喜欢。无论哪份工作,都能给他带来快乐与诗意。

做完一天的工作,他就在铁皮房子里写啊写。他写2232勘探队的简报文章,也写诗歌。他把他写的诗歌给我看:

想家的日子/也总是有那么多留恋/想一想孩子今天去没去幼儿园/问一问父母是不是平安/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我的手离不开汽车的方向盘/也不能再去想你/还有测线没有放完/想家的夜晚,总有大山和明月/与我为伴

迷路魔鬼城

“都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是的,有点麻烦,按说,现在我们应该驶出了魔鬼城才对,可现在,只是转了一个大圈——又绕回来了!”他右手拍着脑袋。

“这天不亮,看上去到处都是路啊!”他跳下卡车,查看车辙。他熟知勘探队每个哥们儿的脾性,也熟知每台设备每辆卡车的脾性,当即断定,左边是队长王磊的车辙,右边是排列司机周拥军的车辙。而中间的两道车辙,却都像是自己昨天才轧的。他不知该走哪条车辙了。

摊开勘探区地图,查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方向。他再次跳下车,仔细辨认着什么。那样子,就像一个青年学生在一道立体几何题前,试图找到里面的答案。突然间,他抬起头冲我笑,“应该就是这道车辙,我昨天是空车行驶,没有载重,这条浅车辙应该是我留下的。”

难道只有沿着自己的车辙,才能找到向前的路?在我看来,那车辙已不再是压痕,而是勘探的记忆、沙漠的记忆。发动卡车,我们沿着浅车辙继续向前。这魔鬼城,是哈密南湖大戈壁北部的一片雅丹地貌,也是比较凶险的无人区。在这寒冷的冬季,很少有人敢在此涉足。就是鸟儿,也不敢往这儿飞。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魔鬼城南部的南湖大戈壁勘探测线。

拐了一个弯,车辙突然消失了。我们陷入一个个陡峭小山包的包围之中。

“怎么办,需要看一下地图吗?”

“不用,现在不跟着车辙也行,”他手指东南角的一个沙山,“你看到了吗,那沙山不算太高,我们的车应该能拱上去。”他又跳下了车,给四个轮胎挨个儿放了些气。他说,过沙山,轮胎的气不能太足。放完了气,他加大马力向前拱。

“说实话,要不是你在车上,我还真有点儿害怕!”

“你都是老队员了,也怕啊?”其实,我比他更怕。我在勘探途中,见过太多的生命,见过试图挡住勘探车轮的一朵朵小野菊,也见过太多风干的白骨。当然了,一个人既然选择勘探,就只能像大风一样,呼啦啦前行。

魔鬼城的山包,大都高达十几层楼高,白天看上去,可能会说这个像骆驼,那个像宝塔什么的,可在这黑黢黢、蓝幽幽的凌晨,一个个小山包影影绰绰,看上去像极了魔鬼。

“你看,东边的天际已有些亮光,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没事,我们现在已经绕了出来,径直向南,就会遇到测线。”他恢复了自信。其实,对勘探者来说,尽管特别害怕迷路,却又在年复一年的勘探生活中习惯了迷路,甚至是迷失。也是因为迷路,才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出口。

又行十几公里,电台响了——“刘辉,刘辉,你在哪儿,请回答。”对了,他的名字叫刘辉,在2232勘探队司职第一排列长。

“我是刘辉,请讲——讲——”他把话筒放到耳边,“我们现在测线北端,应该离桩号很近了。”

“不要动了,你停下车等着,我把测线上的设备装你车上。”这是话筒那头的声音。

他放下话筒,一转方向,把卡车开到了沙山顶上。“就这儿了,我们在这儿等排列车过来。”他看上去如释重负,满是浮尘的脸,有了光泽。

再看时间,马上就要9点。太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上升。我们摊开方便袋,开始吃早餐。别看气温只有-11℃,可缓缓上升的太阳,还是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暖。

电台又响了。他一手拿油饼,一手举着话筒喊话。这时的他,不再是迷路者,而是戈壁大漠里醒来的王。他在指挥勘探排列线的布放、搬迁……

太阳的光线越来越强,我似乎都能听到光线穿透云层的声音。光线穿过车玻璃,停在了我们身上。新的一天,就这样从我们身边开始了——

天上的星星

南湖大戈壁,一条峡谷地带。我远远地看见两位穿红色工装的青年人。问吉普车司机老黄,那两位年青人在干什么。老黄说,那是王磊和步帅,查完了排列线正在往这儿走。

大约20分钟后,两位年青人走到了近前。王磊是2232勘探队的队长,一位“80后”。他是从施工员、施工组长、技术副队长这些岗位上,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步帅是副队长,分管放线工作。

勘探途中,正如星辰坠在悬崖,大风遇到黄沙,也真是巧了,从青海大柴旦三维工区一直到这新疆哈密二维工区,我只要上工地,就能见到他们仨。

“吃了没?”王磊手上拿着水杯。

这“吃了没”在山东只是习惯性的问候语。而在这大戈壁滩上,“吃了没”却恢复了它的本义。

“你们吃吧,我车上带饭了。”我搭乘的卡车进大峡谷去送人了。我的午饭就在卡车上。

司机老黄打开后备箱。方便袋中只有几张馕饼。我一看就知,这是定量带的饭。老黄执意要我一块吃。我说不饿,老黄就撕下一角递给我,说蘸着豆瓣酱很好吃。我仅用两口就把那角馕饼吃掉了,感觉味道还真不错。

“你这是咋了?”我看到老黄嘴角有大片燎泡。

“这几天好多了,有点上火!”老黄笑着说。

这时,我突然想拍个照片,冲老黄说,“你们吃着,我拍一张!”我从包中取出照相机,选了个侧光的角度,将他们仨吃饭的形象收入了镜头。

按响快门的刹那,我感觉这照片太棒了。这工地午餐不仅不简陋,甚至还有点奢侈。这是多好的营养配餐:方圆近千里的戈壁无人区,蓝得都没了边际的天空,像童话一样透亮的阳光,大块的新疆名吃馕饼,装在玻璃瓶中的山东豆瓣酱,保温杯中的天山泉水……

我想说:“或许这才是世上最健康、最阳光的午餐。”可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收起相机,我看见我要搭乘的卡车已开了过来。

前行啊——江河在路上,戈壁大漠在路上,勘探的人也只能在路上。我向他们仨打个招呼,就登上卡车赶向下一个工作点。待卡车翻过两座沙山以及一片雅丹地貌,我一看时间,光这一段路居然耗时4个多小时。再看太阳,已经开始降落。

戈壁滩上的时间就像弹簧。可以拉得很长,也可压得很短,等卡车来到仪器车所在的山顶上,已是凌晨1点左右。还真是巧了,就在山顶上,我居然再次看到了他们仨。

司机老黄把脑袋歪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步帅躺在后排睡着了。王磊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拿着测线图,一手举着电台话筒在喊话,内容好像是震源车找不到路,如何绕道而行什么的。

待王磊放下电台话筒,我问,“震源车的事,安排好了?”王磊精神头儿不错,“没啥大问题,我现在得赶到那边去看看。”

这个王磊啊,还真是闲不住。叫醒司机老黄,再次出发——他们的车灯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了茫茫星空下。不大会儿工夫,我已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星,哪是他们的车灯。

也许,这勘探队员的车灯,这戈壁深处的车灯,本就是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