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茨安·塔比泽：群山的守卫者
知道吉茨安·塔比泽的诗集中译本即将付梓的消息时，我的心情是不能简单地用激动两个字来形容的，这就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它给我带来的激动和喜悦甚至是语言也难以充分表达的，这似乎是一种宿命，冥冥中吉茨安·塔比泽的诗歌就如同一根绳带，在无形中将我们的灵魂紧紧地连在一起；同样这根绳带，又把我的朋友译者骆家也连在了一起，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当然不是。我历来认为，诗人群体就如同一个民族，或者说，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诗人们也会用嗅觉和气息去寻找同类，并在这些同类身上找到慰藉、共鸣、理解以及超越时空的灵魂交融和沟通。无可讳言，作为诗人，我与吉茨安·塔比泽之间就构成了这样一种关系。
我最早知道格鲁吉亚伟大诗人、翻译家塔比泽的名字，是在阅读俄苏白银时代重要诗人的文章和回忆录中，特别是诗人鲍·帕斯捷尔纳克、安娜·阿赫玛托娃、尼·扎博洛茨基、H.吉洪诺夫等都翻译过他那些令人心碎而忧伤的诗歌。鲍·帕斯捷尔纳克还曾这样描写塔比泽：“他抽着烟，一手叉腰。他严肃似一座雕像；他像天然金属一样干净。他健硕，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他凡人一个，但是就跟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一样。”毫无疑问，通过这些天才而富有魅力的翻译和描述，吉茨安·塔比泽的诗歌成为了人们通向格鲁吉亚伟大灵魂的钥匙，特别是他有关格鲁吉亚山地和乡村的诗歌，就像太阳的影子和空中落下的雨滴，在格鲁吉亚的群山和河流间留下了无处不在的记忆。吉茨安·塔比泽的诗歌是对一个山地民族心灵密码深层次的解读，他诗歌的抒情性以及永不枯竭的原生动力，自始至终都来源于这个民族数千年来就从未中断的历史、传说、神话以及有别于他人的生活方式，他的诗所构筑的内在结构和背景，都和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价值体系以及一以贯之的精神传承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的诗就本质上而言，是深沉而忧伤的，就像我听过的格鲁吉亚的古老歌谣，这些歌谣与我们彝族人的山地歌谣极为相似。他的诗从表面上看，形式质朴而厚拙，就像格鲁吉亚的山岗和峰峦，但最让人震撼的是，诗呈现的精神符号却是象征的、委婉的、含蓄的、多声部的，有时甚至是复杂难解的。这些诗是高加索山地的一种隐喻，其粗犷和沉默的内在力量，被注入了炙热滚烫的血液。从某种意义而言，吉茨安·塔比泽的全部书写，就已经构成了格鲁吉亚民族一部隐秘的心灵史，难怪前苏联的文学史将他毫无争议地纳入了最伟大的诗人的行列，他所达到的高度，完全能与鲍·帕斯捷尔纳克、尼·扎博洛茨基、安娜·阿赫玛托娃等人比肩。
在“大清洗”运动中吉茨安·塔比泽被枪杀以后，鲍·帕斯捷尔纳克这样说：“塔比泽已不在了，我如何能够去格鲁吉亚？我曾经那样爱他。”他给塔比泽遗孀尼娜发去了一封在当时无法再写更多内容的电报：“我的心碎了。没有吉茨安，我将如何活下去？”这让我唏嘘不已，这难道就是真正的诗人所要承受的命运多舛的打击，或者说，是一个不平凡的时代，在造就一个伟大诗人时必须要经历的炼狱之火？这一切都会让我们陷入更为深沉的思考。由此，我还想起了2015年11月9日我与叶夫图申科在北京见面对谈时，他给我朗诵的他写的一首四行诗：“啊，格鲁吉亚，你是俄国缪斯的第二摇篮，你擦干了我们的眼泪。一旦不小心忘记了格鲁吉亚，在俄国便无法继续做诗人。”
对吉茨安·塔比泽的关注，是我在阅读那一代诗人充满血泪的文字中开始的，这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作为诗人的特有的敏感。令人遗憾的是，在很多年间，却没有人将他的诗翻译成中文，这位伟大的诗人及作品无法与中国的诗人和读者见面。把吉茨安·塔比泽的诗翻译成中文是我的一个长久的心愿，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对此你必须相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骆家，极力向他推荐翻译吉茨安·塔比泽的诗歌，令人欣慰的是，他在不到一年时间就将吉茨安·塔比泽的诗歌精选集翻译了出来。作为吉茨安·塔比泽精神上的亲密兄弟，我要向骆家致以深深的敬意。
最后，以一首我写给吉茨安·塔比泽的诗作为结束：“你已经交出了被刺穿的心脏/没有给别人，而是你的格鲁吉亚/当我想象穆赫兰山①顶雪的反光/你的面庞就会在这大地上掠过/不知道你的尸骨埋在何处/那里的白天和黑夜是否都在守护/在你僵硬地倒毙在山冈之前/其实你的诗已经越过了死亡地带/对于你而言，我是一位不速之客/然而我等待你却已经很久很久/为了与你相遇，我不认为这是上苍的安排/更不会去相信，这是他人祈祷的结果/那是你的诗和黑暗中的眼泪/它们并没有死，那悲伤的力量/从另一个只有同病相怜者的通道/送到了我一直孤单无依的心灵/即使你已经离世很久，但你的诗/依然被复活的角笛再次吹响/相信我———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同类/否则就不会在幽暗的深处把我惊醒/我们都是群山和传统的守卫者/为了你的穆哈姆巴吉②和我祖先的克哲③/勇敢的死亡以及活下去所要承受的痛苦/无非都是生活和命运对我们的奖赏……”（《刺穿的心脏——写给吉茨安·尤斯金诺维奇·塔比泽》）
注：①穆赫兰山， 格鲁吉亚境内一座著名的山脉。②穆哈姆巴吉， 格鲁吉亚一种古老的诗歌形式。③克哲，彝族一种古老的诗歌对唱形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