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还原内心的丰富性——《收获》小说印象
《收获》2016年发表的作品里,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仍然是小说。黄永玉的《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在断续的写作中,居然元气充沛,浩荡而来。其他小说风格各异,主题不同,综合看来,2016年的《收获》在有限的空间里重点关注了秘密、欲望、成长与流浪。
秘密与真相
尽管自2015年开始,《收获》开设了“明亮的星”专栏,加大了对当代诗歌和诗人的关注,让人看到它似乎重新总结当代诗歌的企图,但是它所发表的小说却一再残酷地提醒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毫无诗意的时代。一个大部分人心中都埋藏着阴暗、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时代,不可能是诗意的时代。《收获》2016年所发表的四部长篇中,有两篇(《茧》《王城如海》)故事的核心都是阴森可怕的秘密,整个故事靠秘密支撑而起,主人公的世界完全被秘密所吞噬。他们的生活是秘密阴森的延伸,他们的性格被秘密完全扭曲,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当然,这些秘密的产生,它们之所以如此可怕,是因为直接关涉到了政治,关涉到政治对人性的扭曲。换言之,这两部小说表面在写秘密,实质仍然是写政治,写政治和人性这样一个古老的命题。这样一个命题已经被前人写过无数遍了,即使是从更年轻的嘴唇里唱出来,就一定是新鲜的歌谣吗?关键是看救赎之道。这两篇小说给出的救赎之道都非常单薄,《茧》里面的答案是少年之恋的纯情,《王城如海》则是人性的善良。与这样单薄的答案比较起来,作者费尽心力所写的事先张扬的庞大秘密有噱头的嫌疑。世故的中年读者看到这样的答案,总忍不住怀疑作者是在举轻若重的敷衍。因为相比《棋王》《活着》《富萍》,这答案实在没有说服力。
四部长篇里的《望春风》,情节的引人入胜,也是靠着秘密推进的。格非给我们描绘了一幅1966年江南一带的清明上河图,秘密顶多使整幅图画基调暗淡一点,但无关主题,也不是核心。毫无疑问,《望春风》明面的秘密也是政治,但里面的人物超越了这些秘密。即使在这样一个疾风暴雨的时代,父亲、德正,包括村里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关心的还是最日常的生存、死亡、欲望。他们依然有忏悔意识,在最隐密的内心深处,他们并不关心政治。天命、日常、艺术有它们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通常大于政治,这是《望春风》的高明之处。
除长篇之外,中篇《哥尼斯堡七座桥》、短篇《跷跷板》《告密》主题都直接涉及到秘密,这些秘密或者微不足道却带来致命后果,或者本身就是一场血腥案件,或者不能释怀又余孽深重。
不夸张地说,2016年的《收获》,到处都是沉重的秘密。这部分的影射,我们活在一个人皆脸谱的时代。我们环顾四周,简直鬼影幢幢,所以要不停地探寻秘密,挖掘真相。真相的有无,本来就是个哲学命题,真相的寻找,本来是历史学家的使命。当文学也扛起这面大旗,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被寻找真相压变形甚至压垮。
欲望与时间
欲望,特别是性的欲望,是中国文学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一个重要主题。一部小说里如果不写点性,就土而落伍,简直愧对世人。文学里的性欲,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刚刚启封的中国社会环境里,是一种时髦的表达,一种叛逆的姿态。任何时髦的命运都是过时,时过境迁,连性冷淡都更时尚了。2016年的《收获》,花了很多版面,来讨论性的问题。长篇《上东城晚宴》,中篇《我看过草叶葳蕤》《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眩晕》《单身汉董进步》,短篇《随园》,全部都跟身体的欲望有关。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小说在涉及到性的时候,态度惊人一致。首先是性不指向生,而指向了死。一个人性的欲望不能激励他更好地活下去,反而只会让他更多地想到死。《我看过草叶葳蕤》《六十岁的中文系女教授》《随园》里的主人公都是在年轻或者正当壮年的时候,在性里面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一边满足着身体的欲望,一边因为这种满足而越发看到身体的衰朽,颇具讽刺意味。其次,性已经彻底与爱、灵魂剥离,性可以与征服、满足、成长、时尚有关,惟独不能和爱相关。一旦与爱相关,产生的全部是可怕的后果。或者这就是现代人的命运?性、爱相分,性、幸福相分,水乳已不能交融。小说里所有人物都能清晰看到这点,非常理性,或者有片刻的冲动,但绝不会沉迷,也不会得救。
成长与流浪
2016年的《收获》一如既往地关注了一代人的成长。在中国城市化、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一代人的成长几乎都在流浪中完成。于是,每一篇小说里都有一个异乡人。这些异乡青年,他们怀揣着梦想,从故乡来到他乡,理想不是他们的翅膀,反而成了沉甸甸的包袱。如果不能扔下这个包袱,就要被压得苟延残喘。这些青年都有些共同特征:来自小地方,家境一般,没有背景,受过高等教育或者通过自学掌握了一些技能(通常是和艺术有关的),有不算崇高的理想和比较文艺的气质,还算正直,是通常意义上的失败者,但也没到完全溃败的境地。比较令人安慰也更接近现实的是,作者通常给他们留下一线生机,不会处理成极端无望的“涂自强”。他们不能与强大的时代共振,只能做个局外人,旁观、迷惘、无所适从。《流年》《十年》《眩晕》《我看过草叶葳蕤》《像野蜂蜜一样的自由》《大湖》《跳绳》,都是这样的主人公,都是大时代里的失意人生,“他们都是故乡的自我放逐者,也都是他乡的漂流者” (《像野蜂蜜一样的自由》)。《收获》一直锲而不舍地关注这些人,2015年的《西北偏北之二三》与《像野蜂蜜一样的自由》的主人公简直像同一个人。人们说,历史都是成功者书写的,或者只有在文学里,我们才能看到塔底的人,而且塔底的人也是五颜六色,有着丰富的内心生活,也许这才是文学存在的真正价值。失败者,成功者,英雄,不在历史里留下任何痕迹的人,只有在文学里留一席之地,只有文学能还原他们的血肉。也许这才是文学胜过历史和哲学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