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情感结构——《十月》创作印象
当代文学的当代性,除却一望可知的鲜活而切近的经验,也许正如雷蒙德·威廉姆斯所言,裹挟着一个时期的情感结构。像“结构”一词一样,情感结构具有固定不变的性质,作用于我们习焉不察、神秘不知的思维部分,它存在于一种活生生的、彼此关联的连续性之中。本文选取2016年的《十月》数篇艺术性完整并呈现了时代症候性的叙事类作品,期待拼构出当下文学新作中呈现的时代情感结构。
譬如婚恋生活。张楚的《风中事》事关小城小警察择偶的遭际。与张楚以往小说中那些带着文艺而颓废感的青年们相比,小警察关鹏市侩、俗气,他算计着择偶条件,诸如“城市坐地户”、长相健康、单亲与否,若再加上是否喜欢,适龄青年的择偶便是如此艰难。任何时代的婚姻和爱情都要经过精神和物质、情感和现实的抉择和衡量,然而当急功近利的“条件”结构了我们的婚恋观,适龄青年们又奉之如圭皋,深信着凤凰男和孔雀女种种不堪的传说,深信着门第出身先在决定着人的道德高度,更决定了婚姻爱情的幸福指数,今天的艺术很难产生跨越生死和阶层的爱情想象,无论是大众文学,还是严肃文学。小说中仙女般的段锦离开关鹏的原因无非是女人的拜物虚荣。张楚擅长的叙事迷雾,仍然笼在“一地鸡毛”的小说之上,使之并不一目了然地呈现与生活同质的琐碎和平庸。
蔡东如此擅长用漂浮的叙事语气描摹城市家庭中的女性们最庸常、无趣、机械的日子,那些贤妻良母的烦恼人生变得有质地、可感知。《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是一个照料忽然疯掉的丈夫的妻子眼中的世界和心中的絮语。小说沉浸在女性纠结迂回的心理描写之中,男性化、逻辑严密、线性发展的外在情节描述时常让位于女性化、散漫细致的心理情感,年轻而敏感的女作家笔调温煦,小说反高潮的结尾令人意外而又合乎情理。反观男性笔下的女人(仍是夏娃般贪婪、欲孽、不可靠的女人们),勾连起父子两代的遭骗、逃离与赎罪相互交织的故事。“我”因欲望、虚荣还有善良,实实在在地为女人犯罪,父亲却因轻信了美丽的女人而承担了历史罪名——窦红宇的《青梅了》纠葛了两代人的历史债务和个人心债的故事。
譬如社会生活。《老海》充斥着酣畅淋漓的生活元气,记者出身的李金波的小说现实性来自对生活的熟稔和浸入。《老海》不能算作写实,《老海》是传奇。仗义每多屠狗辈,老海,今之市井奇侠也。他在很多生活难度面前,比书生如“我”仗义,比仕途亨通、文艺时髦的青年简单而粗暴,老海以其侠痞之气赢回爱情,他立功受赏、解人之急,在解救毕老板的“私自”行动中丧生。在法律和道德的缝隙之间,老海带着民间智慧与草莽悲情,轻易为我们带来了阅读及宣泄的快意恩仇。然而《老海》又是生活的,与其说老海难以用绝对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不如说老海在重判娼者宽容嫖者,在巧妙为纱厂毕老板解决下岗职工聚众抗议的难局时,在小说家有意略去纱厂下岗风波的结局,笔锋一转进入老海及朋友们庆祝妻子怀孕的温馨家庭内景时,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入伍的老海改变命运的壮举意在为长官团长出气,从警后立功的案子是为市局的“大局”分忧,最终以命相搏救下的是纱厂老板时,小说早已显示出与生活的同谋与同构。我们的情感结构暗示着这样的逻辑:草莽英雄的智勇双全获得权力的认可,适应“规则”的折中的道德和正直,足以忝列“烈士”名。
晓航的小说总围绕在一群曾经分享过青春、理想和友情的人身上。他们虚无又颓废,这是现代主义的人物共同的心性特质,他们对现代文明悲观和无力;同时这是一群小悲壮的“情怀党”,他们千方百计超拔于现实的巨压、匮乏、困顿,这些恰是现代文明的造物主人类所致,浪漫主义式的人物信任人类的智慧,醉心于科技的春梦。晓航的后现代性在于他戏弄他的人物,给予他们希望,放任他们在科技和幻想的奇遇中尝试改变现实,纵容他们在资本和商业逻辑中不甚道德地翻云覆雨,最终却让他们失望。同样《霾永远在我们心中》隐喻着关于霾的种种现实境遇,小说中有一座人工建造的最干净的城和一座氤氲着霾的城,在如此高科技时代,人们却尊用身体感应霾浓度的人为“大师”;寻找干净水源和地球上最后一寸净土靠的是超能女人一双的肉眼,围绕大师身世之谜的闹剧,不过是一款防霾新产品的真人秀广告。于是,科幻、艺术、霾、大师,能指欢快地滑动在小说中,反讽而戏谑地指涉我们的生活。
譬如艺术生活。身为文学批评家,李敬泽的创作背后暗含着对文学现状的审美价值判断,同样也包含着我们看待文学艺术的情感结构。今天人们到底需要何种文学?李敬泽的实践把我们的观念打乱混淆,他提供一种文质兼美、贯穿古今、模糊虚实的“文”。“会饮记”六篇是职业文学人的文学日常和思索,研讨会、阅读、写作、聚会,这些为文学人所熟知的生活被李敬泽重新组织为思考对象,古典时期的人类思想之维新,常常源自思想者的日常语录、行坐记载,今天我们这些文学活动的意义是什么?除了生产文学和学术产品之外,是否生产思想和审美?李敬泽使用第三人称“他”来间离对象,间离每天熟悉的生活,以便形成自反式的思考距离,如此使文化生活作为思想资源成为可能。
譬如身份认同。阿舍的《我不知道我是谁》围绕着人类的亘古追问:“我是谁?”“我如何成为我?”在多数和少数之间,阿舍们的存在是第三维。她是汉、维、侗三种民族的混血儿,是回族穆斯林家族的媳妇。在她的故乡新疆远离维吾尔族和其他少数民族聚居处的戈壁滩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汉族人组建了一个劳动、生产和生活的社群——生产建设兵团。阿舍以及拥有多民族血统的人群,他们的存在和生活状态,他们对民族的自我认知过程和本民族对他们的接纳与拒绝,是理解中国民族问题的特殊角度。霍尔说过,所谓“身份”不是自然生成而是经由文化塑造和建构出来的,在过程中,“身份”因循着不同的历史、文化、社会、政治和经济的诉求,变更、移位、涂抹、同化和抵抗“运动”。因而,“文化身份”是“复数”的,是在不同的语境下加以“想象”和“再现”之物。阿舍饱含深情、迷惘和痛感的成长叙事,正是文化身份差异的表征,也促使我们思考民族血缘和文化地缘的关联。
黄灯的《回馈乡村,何以可能》,在焦虑与沉痛的个人经验描述之下,批判着暗黑的丛林法则和冷酷的精英主义逻辑,她指出乡村之殇的根源在于城乡二元对立体制差异,她有别于不少乡土写作中“唱给乡村的挽歌或者一种愤世嫉俗的宿命论”(威廉姆斯语)的情感结构,让关于乡村命运的呼吁成为2016伊始最热门的文化讨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