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诗
这是第4次接母亲回来。
从上车开始,母亲就在诉说,诉说的重心离不开她在异省异镇异村的生活。我和妻子都沉默着,大弟弟也沉默着,狭小的车厢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说话。20多年了,她的口音发生了变化,烙上了很深的异省烙印。这给了我异样的感觉,她是我的母亲,她的语音却不是我熟悉的,夹杂着许多砂砾一样的陌生。我对她在异乡的生活了解得并不多,刚开始的那几年曾一度中断了联系。她突然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我和弟弟们全然不知她的去向。
母亲诉说的都是惯常的生活,下地,喂养牲畜家禽,同邻里的关系,谁对她好,谁同她友善。慢慢转移到了他人身上,谁家盖了新房,谁家娶了儿媳妇,谁生了病,谁又死去了。这些生活成了过去式,但依旧鲜活在她内心。我不接话,任由她说下去——从今往后,这些人,这些事,最好的归宿就是活在她的内心,母亲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异省的村庄了。说着说着,母亲突然转移了话题,转移到了基督教上,说她怎么受洗,怎么做餐前祷告,怎么做礼拜,怎么参加基督教徒的葬礼。听得出,她的周围有不少信奉基督教的老头老婆婆,离别时送行的人中就有他们的身影。
我忍不住问:“会唱赞美诗吗?”
车厢里静寂无声,谁也没有说话。汽车在爬坡,陡坡加急弯,走得一喘一哮。
母亲回到了那个曾生活过20年的赣西北小村庄。之前,我试图说服她同我们一块到县城生活,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情愿一个人待在村子里。我们对她的决定无可奈何,只能顺应她。母亲是个勤劳的人,回村后没几天生活重新走上了原有的轨道,养鸡喂猫,下地干活。鸡和猫是她从异省带回来的,地是别人给的,村子里空着的地多的是,想种多少有多少。年轻时的母亲是个全劳力,男人们干的活她一样不落,割青、犁田、插秧、踩打谷机,还同生产队的人一块去柘林修过水库。母亲种了土豆,栽了葱蒜,还计划着来年的春播夏种。
有一天,母亲在电话中同我说,异省那边有几个人要来看望她。我想阻止那些人的到来,我不希望母亲同异省那边保持联系。但我的阻止是徒劳的,那些人终究来了,在村子里住了好几个晚上。甚至母亲还不让我知晓,到异省做了一次回访,也住了好几个晚上。这些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其实知不知道都一样,我们劝说不了她,也改变不了她。
我渐渐熟悉了母亲的生活轨迹,周一到周六,干着一切可能的农活,周七,去毗近异省的一个小镇做礼拜。村子距离小镇有几十里路程,没有直达的乡村公共汽车,上车下车,要转好几次车才能抵达小镇。我很担忧她路上的安全,她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也许因为我曾问过她赞美诗的事,每次回家,母亲就打开一只那种跳广场舞用的小匣子,给我们播放赞美诗。满屋子都是那种庄重的乐曲声。每一次,她都要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饭菜,这些饭菜的味道唤醒了我们20年前的记忆,好像我们又回到了20年前的餐桌旁,嗷嗷待哺,狼吞虎咽。开饭前,母亲当着我们的面做餐前祷告,她的举动让我们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她做餐前祷告时我们就埋头吃饭,她做完祷告,我们的饭也差不多吃完了。
返回县城时,母亲会给我们装上一大袋她的劳动成果,有新鲜的蔬菜,也有鸡蛋鱼肉。我们离开时,她就站在门口说:“我会替你们祷告的,求主保佑你们。”
我们慢慢习惯了母亲的这种方式。
往后回村,母亲除了播放赞美诗,还会给我们讲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她说到如何服侍我曾曾祖母的事情。曾曾祖母养有一只老母鸡,经常把鸡抱在怀里。她后来瘫痪在床,就由母亲服侍。母亲说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同一个婴儿差不多。她临终前曾让母亲将仅有的7个鸡蛋全煮熟了,母亲以为她想吃鸡蛋,但她是为了感谢母亲的照顾,要母亲吃。母亲说到这时止不住抹眼泪,最终曾曾祖母死在了母亲怀里。母亲说完这些话,进卧室搬出了《圣经》和《赞美诗》,《圣经》是用黑塑料皮包裹的,《赞美诗》则是暗红的封面,像褪了颜色的旧红。母亲将《圣经》和《赞美诗》摆在厅堂的一张小方桌上,然后转身给我们泡茶。
母亲回来的年三十,我们一家人,20多年后,第一次吃了一顿合家团圆的年夜饭。这时我们家,已从之前的7口人,开枝散叶,有14口了。正月初一夜,按照村里历来的习俗要舞龙灯,但母亲守在家门口,朝龙灯队的人说着感谢的话,委婉地拒绝他们进门。母亲是信奉基督教的,而龙灯就是社火,背后是菩萨,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迷信。
母亲郑重声明,她是教会给颁过证的,要给我们看教会颁给她的证件。但我们谁都没看她的证件,仿佛看了就是对母亲不信任,就是不恭、亵渎。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