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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颜作品:《蒙古大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丁颜  2017年02月06日14:12

在临潭古镇最多最多的就是羊群,羊群在汽车来往的街道上面早出晚归,多得像三月绽放在枝头的花朵,挤挤挨挨。人们也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富裕安康。白天若往古镇外面走,会看见草原上的标志性的羊群,无比丰盈,极目四望,都是羊群,羊群,羊群。

更远的地方,是广阔的草原和其它陌生的古镇。

每年到羊群产羔的季节,兽医就会像来自库母的流亡宗教的学者和他的18万毛拉那样在镇外的草原上出现。均匀地分布在有羊群的草地上,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墙布是厚厚的羊毛毡,所有的墙壁上都写着巨大的兽医二字。帐篷里的人将毛毯蒙在头上取暖,炉火煮茶,像是一次户外旅行,一见到镇子里的的小孩,要么挥手打招呼,要么特意从帐篷里出来给孩子们拍照,友好得让人有些受用不起。

万达是这些兽医中的一个。但和每一个人身上会发生不同的故事一样,他和别的兽医不同。他现在是一名兽医,但他曾经给人看过病,在一个乡镇医院里面。这样看起来他不应该是一个兽医,他只是凑巧跟一群兽医长途跋涉到了这里而已。

“一个给人看过病抓过药的兽医是真正的兽医吗?”于是有一天我这样问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坐在棚子外面,是一个已经沉静下来的微凉黄昏和草原,所有的绿草都闪烁着光泽。他转过头看着我,对我的问题表示出巨大的不屑,接着他笑了,露出尖尖的犬齿,他说:“当然是了,我不但是一名兽医,我还是读完大学所有课程的兽医。刚工作时不由自主,做了医院的大夫,在给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看病时,被她认出来,她称我为蒙古大夫,呵呵。”

他这样说这样笑着,我也就笑了。我说:“那你能现在干什么呢?”

蒙古大夫万达再一次对我的问题表示出巨大的不屑,但他最终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我能织出最美丽的波斯地毯。”

我能织出最美丽的波斯地毯,是最美丽的,他如此骄傲地说。

从临潭古镇从南到北,走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街口,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蒙古大夫万达。一般他会坐在棚子外面,闭着眼睛晒太阳,或者洗剪下来的羊毛,作为一名蒙古大夫,他最擅长的工作竟然不是看病,而是用洗好的羊毛做风格独特,花纹精美繁复的波斯地毯,图案的细密随心情而定,像专业的艺术家。

他的地毯色彩缤纷且图案各异,像艺术品,我想大概只有慢生活才可以做成这样,才可以用到吧。

我从外婆家出来跑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街口,跑到镇子外面就看见了他,非常干净地穿着一件白色细麻衬衫,显得风清月朗。他眯着眼将晒干的羊毛用手卷成纺线状,稀松地放在不同颜色的染桶里面,我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他使用的染料是天然颜料,果皮、树根、核桃皮、石榴皮。最后,将染好的毛线放在阳光下晒。后来他终于发现了我,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与此同时,我也像他看我那样看着他,看到头仰得脖酸目痛,终于在我想放弃的前0.01秒,他突然收回目光说:“你的这双眼睛跟一个人的太像了,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听说刚死没几天。”

我的眼睛黯然酸楚,几乎要流出眼泪。

他又问我:“你是来买我织的地毯吗?”

他说:“你可以先看一看,或者踩在上面试试。”

他这样说,就停下来,将手套脱下来,双手在围裙上揩了两下,走进帐篷抱出一卷地毯,满脸笑容地将地毯在草地上滚开,我看到他的一双手骨节清晰,他说:“你踩在上面试一试,我的地毯不但细腻美观,还有一个其它普通地毯无法企及的魅力,那就是没有两张地毯是完全一样的。”

如他所言,我踩在他平滑且柔软的地毯上感受到了它的魅力,地毯上的树快速地发芽长出来,开枝散叶,越长越大,想去撕裂天空,但是太远了,只能戳破几个小洞,透出天外的光亮,像星星像月亮,照亮了花朵、照亮了山谷,照亮了清凉泉水,房屋,道路,还照亮了我的眼睛,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明亮奢侈的亮光,这么色彩斑斓的世界,满目芬芳的世界,像一曲奇妙的乐章。

跟他熟悉了以后,我就常常到他那里去踩试他各种各样的地毯,无数新天新地在我面前逐一展开,照得我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会买你的地毯。”我对他说,“我是没长大的女孩子,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将所有的口袋翻过来给他看,而万达慷慨地说:“你只管踩上去试好了,试是不要钱的。”

后来我长时间和他一起坐在他的帐篷外面,或者聊天,或者看微光中的寂静草原。

我习惯性地问他:“为什么你不去看看那些待产的母羊?”他就会笑,然后反问我说:“为什么你不去读书?”

万达说的没错,以我现在的年纪,我应该是正在学校读书的,但我没有,没去读书也是有原因的。

几年前很热的夏天中午,学校老师正在讲台上讲“牛头马面”,是的,就是在讲这个词语,在混合着臭脚气味儿的空气中。我突然无法克制的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老师提醒了我几次,可是每一次抬头看见老师的脸的时候,我又笑,弄得老师几乎无法上课。

老师说:“你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

我说:“在笑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我突然开始想象,想象到老师一会儿顶着牛头在上课,一会儿蒙着马面在上课。”

老师大怒,他说我是在笑他,让我给他道歉,我哪里是在笑他,是我的想象让我笑出了声,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所以我坚决不道歉,不道歉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我被学校开除,变成了一个无事可干的人。

过上了跟我一直所羡慕的人物拾破烂的傻穆罕曼一样的生活。

那时候,傻穆罕曼是我跟我所有同学心中的理想式人物。他是一个真正地活得自由的人,非常自由,不用上学,不用读书,没有任何负担,他是临潭古镇的名人,从街头至巷尾无人不知,声名响遍整个古镇。头顶脏兮兮的无沿小圆帽,圆帽周边头发凌乱,衣服穿得一层又一层,七长八短,无与伦比,背一个破背篼,拄一根螺纹钢筋,长时间在古镇的每一个角落神出鬼没地游荡,母羊和公羊交配产了羊羔,羊羔长大又产母羊和公羊,羊粪在地上铺满一层又一层,在它们被人踩扁,踩烂之前傻穆合曼总是会及时将它们捡走,装满整个背篼。他就那样,抬头挺胸,脸上带着游离的笑容走在羊群走过的或狭窄或宽阔的马路上。后来有一天他死了,傻穆罕曼死了。

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件事呢?大概是有两个原因,一是临潭古镇最近紧随兽医之后来了一个新的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新镇长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彻查傻穆罕曼当年是怎么死的。

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止一次觉得傻穆罕曼的长相和气定神闲的陌生人万达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虽然万达看上去年龄比傻穆罕曼大很多,看着万达的时候,我就这样问他了,我说:“你认识傻穆罕曼吗?”

“穆罕曼?“他回头看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脸迷茫。他说:“不认识,为什么要在好好的名字前面加一个傻字,很傻吗?”

“也不算傻,只是一个稍显特别的临潭古镇上的居民,大家都这么叫他。”

万达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将手翻转过来看手背上的经脉,说:“如果每一个稍显特别的人都被如此冠名,那我应该被叫做傻万达。”

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万达。

或许可以这样想,每一个人以一个赤裸的婴儿的形态来到世界,坦露在世人面前,没有防备和抵御的能力,也没有任何的标记,名字是我们的第一个标记,以后的标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形成一个或真或假的壳将我们包裹起来,然后我们在壳里忍气吞声地存活下来。比如拾破烂的傻穆罕曼,他的第一个标记是穆罕曼,第二个标记可能是傻,也可能是拾破烂的。他的关于傻的这一标记细究起来可能也是假的,因为他一点都不傻,我们曾去找他玩时,他说:“我一直觉得跟人相处很麻烦,他们容易制造事端。”还说:“地球如果没有重力,大便就会从嘴里出来。”你看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像个充满哲理的哲学家。

再比如蒙古大夫万达,他是万达,他是蒙古大夫,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地毯编织者,完全可以跟萨法维王朝最著名的编织地毯的工匠相媲美。

再比如无所事事的我,就说我是一个懒散的无所事事者好了,因为到目前为止除了名字之外,无所事事就是我的标记。

万达不再跟我说话。他低头继续编织地毯,被晾在一旁的我是有些许尴尬,为了给自己台阶下,我说:“我不会再问你了。”

但半个小时以后我会忘记我自己说过的话。我习惯性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给那些羊群看病?”

他说:“因为我是蒙古大夫,既非人医又非兽医”。

第一次见到蒙古大夫万达之前我是跟我妈妈住在一起,我和她相依为命,我妈妈很早以前一直在写小说,以写字骗钱,卖字为生,但是后来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痛得写不了。在我见到万达之前她刚刚死去,没钱看医生,是被活活痛死的,在痛苦中优雅而又尊严的死去,不像曾经的傻穆罕曼那样被一只弯角的公羊开膛破肚,血肉模糊。

对此,我心怀感念。

在妈妈离开我之前我一直陪在她身边,暴风雨的夜里,她保持着所有静默不语的容量看着我,生命随着暴风雨的节奏节节败退。我们坐了很久,最后她闭上眼睛死了。

她死了以后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去外婆的家里,外婆家的庭院大门大得吓人,每个有太阳的早晨,阳光都会透过彩色的玻璃门洒进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我外婆家富得流油,跟着妈妈过惯了穷生活的我有些适应不了,就走出外婆的家,只是想出去走走,从城南走到城北只需要半顿饭的时间,再走两步,我就看见了万达。

踩在他编织的地毯上,我就看见了那个色彩缤纷,满目芬芳的世界。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孩子,我没有参加我妈妈的葬礼,我家很穷,根本买不起坟地,所以我妈妈死了之后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墓。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对万达说了,我问他说:“你说,我妈妈会不会怪我?”

他说:“应该不会”,沉默一下又说:“一定不会的,因为你还是个孩子。”

我还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对于我妈妈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伤的情绪但是它们却像出埃及记那样越过红海,早已经到达西奈的旷野。于是我只是坐在万达的身边,坐在广大到相忘的草地间,双眼空空地看着前方。

我妈妈去世我为什么不哭呢,这得从我妈妈生下我说起,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像一只草履虫一样来势汹涌,身不由己的从我妈妈的身体里面分裂出来。全镇子的人都不欢迎我,因为他们不知道妈妈是何时结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怀孕的,更要命的是从我的脸上也看不出另一个人的轮廓特征,连我的外婆都是不欢迎我的,我的出生还带害了我的妈妈,她被我外婆从家里面赶了出来,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而我跟我妈妈穷得连病都看不起的原因。

我因为妈妈的坚持而获得了生命,又因为妈妈的绝口不提活得像一个悲剧的形式,我们分裂之后,血肉早已不再纠缠,隔岸观火,心里惊动,但无关痛痒。

而万达认为我不哭是因为我踩过他编织的地毯,充满魔幻的地毯能带人摸索到灵魂的另一个层面,没有眼泪的那个层面。看见我犹疑的神情,他又用他看多世事,淡淡的失望,淡淡的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跟我说:“这是真的,因为我是蒙古大夫,我的地毯能帮人重新打开一个童年的世界,一扇快乐的门。”

我看着他,他脑袋后面的绿草像所有的眼泪和挫折,此起彼伏,轰轰烈烈,遮住一片空阔清明的天空。我恶心地想吐,一恶心就想吐是我妈妈的特征,此时我却有这种症状,像复制过来的一样。

之后,我看着他笑了,我说:“你看,万达,谁说你帮我打开了快乐之门,吐是痛苦的代表。”

他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变得简单,剔透,并且天真,抬起手臂短暂时间的试探之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说:“你跟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个姑娘真是太像,她是我远行之后依然想回头找的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心有留恋,时时想念,我像小偷一样偷窥到了这个看上去风清月朗又带点落寞的蒙古大夫的情怀。

傻穆罕曼的尸体就是在临潭古镇外的那片绿色草原上被发现的。一时整个临潭古镇像炸了锅,惊醒了人们心中沉睡的火焰,噼噼啪啪烧完记忆之后,剩下满地怀疑,在每一个临潭古镇居民的记忆里面,拾破烂的傻穆罕曼是被一只弯角的公羊䟡死在临潭古镇西门十字口的桥栏杆上的。

我没有见到被公羊䟡死的傻穆罕曼,却从各路绘声绘色的传说中听来。一开始傻穆罕曼只是被一群羊涌到在桥面上,于是他提起他的螺纹钢筋驱逐羊群,他说:“走开,都走开,不走我就打你们了。”——这句话在后来的转述中一再被提到,并且最终成了问题的关键——傻穆罕曼跟羊杠上了,他与公羊对战,公羊蓄势待发,冲过去一角,就将明朗而自由的,拾破烂的哲学家——傻穆罕曼䟡死在桥栏杆上,而且公羊的角太弯曲,被傻穆罕曼七长八短的衣服缠住,一次次撕扯掏挖。

万达显然对这些陈年故事一无所知。当我问他关于那具被认为是傻穆罕曼的尸体的事情时,他极为冷静地看着我,他说:“你干嘛要问我一个死人的事。”

我说:“尸体是你发现的呀。”

万达说:“是我发现的没错,但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去剪羊毛的时候,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死人,被绿草遮盖,就是这样。”

没父母的孩子最大特征便是懒散,懒撒的人无法与人发展正面能量的关系,导致的结果就是消息闭塞,后知后觉。因此,当我听到傻穆合曼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并且赶往草地时,这具尸体早已经消失无踪。我又一次错过见自由的拾破烂者傻穆罕曼的机会。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淡忘了他的面容。

其实人死之后时间久了,其他人大概也是会遗忘掉死者的面容的。

但同一个人前后两种不同的死法和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反思像极高大的树木开出的花,纷纷扬扬地下落,因为某些我并不知道的理由,所有的人口径统一,都相信那具被蒙古大夫万达去剪羊毛时发现的尸体就是傻穆罕曼,那么,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被公羊䟡死在西门十字桥栏杆的那个男人是谁,从镇南到镇北,所有人又都以一种扭曲和不自然的方式讨论着这个问题。

那个被公羊䟡死在桥栏杆上的男人是谁,而另一个问题是:傻穆罕曼是怎么死的。

傻穆罕曼其实就是被最早发现尸体的兽医杀死的。突然之间,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消息,镇住了全镇喧闹鼎沸的居民,他们一言不发,全都很默契地接受了这个不合逻辑又顺理成章的共识。

而且更让居民们骚动的是我们新上任没几天的镇长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原因是镇长要彻查傻穆罕曼当年是如何被公羊䟡死在西门桥栏杆上的,是谁家的羊,要还傻穆罕曼一个清白,但是全镇的人都寻找各式借口来回避,那只公羊好像也已经被人宰杀吃掉好几年了,镇长的锐气和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镇长走了。

我在万达处对他谈到这些坊间传言。我说:“你知道吗,他们都认为是你杀了傻穆罕曼。”他低头不语,玩味地看着自己手背上婉转延伸的蓝色静脉,突然抬起头来,对我露出月朗风清的微笑,问我:“你认为呢?”

我摇摇了头,表示不知道。

现在我有必要来描述我居住的古镇临潭,和所有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原古镇一样,临潭古镇的居民世代生活在这里,打了一堵坚实的围墙,里面的人不出去也不欢迎外面的人进来,偶尔离经叛道出去的人被统称为叛逃者,同时也被人们迅速遗忘,他们只在互相之间嫁娶往来,悠长的年月使他们血液都连在了一起,成了铁板钉钉的血亲,走在街上任何一个迎面走来的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之间都必然有某种连自己都理不清的血缘关系。整个镇子的人彼此都是彼此的血亲。

彼此之间亲密而温和的相处,所起的作用就是对独立和个性的破坏,人们人云亦云,而且从不怀疑,因为若连血亲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临潭古镇上的一切传言都是以一种毫无逻辑又坚不可摧的论调传播。为什么从异乡来的镇长要查案,而没有人配合他,为什么在母羊产羔的季节出现的兽医们总是在镇外搭建帐篷居住,而从不进入我们的古镇。

万达说:“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既不看病又不买我的地毯,又常常来我这里的居住在镇内的人。”我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对于这件事,我先前仿佛是在云端里看厮杀,不大懂,但现在我悟出来了,镇中居民对不是血亲的异乡人一直就存在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

我也悟出万达根本不可能杀死傻穆罕曼,他的手指骨节清晰,那样的手指是不会去杀人的。当然,这样的话我从未对他提起,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去镇外的草地上找他,万达还是在一如既往地编织他的波斯地毯,背影的轮廓微微窝起,我则坐在他的帐篷外面沉思默想,浮想联翩。

他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坐过来叹息并且对我叙述作为一个兽医的生活——同样是一帮兽医,也有各不相同的生活和隐藏起来的气息。万达跟随着其他兽医天南地北,一路在不同的镇子外面迁徙驻扎,巨大空旷的草原,像黑洞一样,吸进去所有,包括他的来路和历史。

于是我不由地问他:“你们累吗?”他再次笑了,他说:“没有办法,活着的激情一直这样丰盛,如果停下来,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

他看着我,绽放出风清月朗的笑容。我真想叫他一声父亲,我没有父亲,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是他这样的,有风清月朗的笑容,还能通晓智慧织出有魅力的地毯。

另一方面,关于傻穆罕曼被蒙古大夫万达所杀的流言依然在小镇内沸沸扬扬的传播。人们毫无证据,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愤怒了,因为他们的血亲被杀死,即使他只是一个捡破烂的,他们豪情万丈,也万分庆幸,杀死他的并不是镇子中的某个人,也不是那只镇子内的居民饲养的公羊,而是一名外乡人,来历不明,血统异样的外乡人。

这些流言毫无联系且不知从何而来,不由让我佩服临潭古镇居民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想象力。

那具无名的尸体被匆匆火化了事之后。人们开始对镇外的兽医进行抗议,打着横幅的,扔鞋子的,扔鸡蛋的,扔死猫死狗的,扔什么的都有,不计其数。

而万达依然每天都寂静地在帐篷前编织着他的波斯地毯,各种图案,直线几何图案、曲线写实图案、树木动物、庭院建筑,玫瑰和夜莺以及诗人的故乡,我看着这些图案,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我问他说:“万达,你怎么不去给那些母羊接生,今年连一个羊羔都还没有出生。”

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埋头静默地编织地毯,直到打好最后一个羊毛结,像一个小小的记号,然后他走到我身边,低下头打量着我,他说:“如果没有羊羔出生,那明年我就没羊毛编织地毯了。”

我想或许这就是万达,他对一切事物所联系的其它事物抱以巨大的兴趣而对事物本身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他是蒙古大夫,但他不看病却织地毯。他让我踩在地毯上试试,但试的不是地毯本身,而是地毯所能产生的新天新地。母羊产羔的季节,他来了,却不关心母羊有没有产羔。

但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作为一个临潭古镇的居民。我早已被我镇子内的人叮咛嘱咐,千万别和一个异乡人谈论生活和自己的想法,别给自己找麻烦。

你站在地毯上,我是说,你站在蒙古大夫万达编织的地毯上,你就会看见无数这样的小镇。他们毫不相连,每一个镇子都有自己幽深艰涩的宗教哲学和坚不可摧的伦理道德,每个镇子的居民也都有他们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广大的草地填塞着他们中间的空隙,因此,若你走出一个镇子,你将再也无法进入另一座镇子,也无法走回自己原有的镇子,无边的草地会让你彻底迷失方向,让你变异成每个镇子都不欢迎的异类。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在古老的年代,我是说,在还没有兽医出现的那个年代,这些小镇中至少有一座发生了巨大的饥荒,所有的人都被隔绝在镇子内活活饿死了,只剩下还不会吃饭的粉白可爱的婴儿,如同寄居的蛹,在自己虚弱的蛹壳里缓慢蜕变,直到伸展出炫丽的翅膀,才发现镇子已经没有了,也没有什么传统要接受,就只好遵循自己的内心的声音四处飘荡,带着手艺,帐篷,和织出来的波斯地毯寻找自己的同类——那些从镇子里面出来的变异者,最后在一起都成了兽医。

生命的延续有时就是很神奇,凭借天性长大,便是非同寻常。

万达是他们中的一个,他说他是蒙古大夫——既非人医又非兽医。他告诉我说,到了未来,到了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死去的以后,兽医必然会继续坚定的存在,驻扎在每一个镇的外面,给羊群看病,给母羊接生,用温柔的羊毛织地毯,和从镇子里面出来的人成为朋友。

他看着我这么说,我就笑了。但我依然不愿意和他谈论生活和梦想,因为生活从古到今都不是一个能谈的简单事件,而梦想只是人用来对抗虚无本质的武器。

因为我这样说,所以万达再次非常淡然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他说:“我以前好像一条狗被一条绳绑着动弹不得,幸好后来变成了蒙古大夫,还能编织出最美丽的地毯。”

与此同时,在他的帐篷外面,巨大的垃圾山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后来有一天,咻的一声,一道阴影与我交错而过,光中的尘埃瞬间抖落,是镇子里的人躲在暗处扔过来一只羊羔,血染皮毛。

兽医万达看见了这只羊羔,他蹲下去注视着它,然后抬头看着我,简短地说:“它死了。”

是的,它死了,就像被万达发现的尸体一样,羊羔的尸体被抛弃于此,又被万达发现。

万达用手里的棍子拨了拨死去的羊羔,说:“今年母羊腹中的羊羔都会死去。”

万达的这句话,像预言一般有效,镇子里的母羊果真一只羊羔都没有生出来,滑了胎,或者正在滑胎,滑下来的血肉到处都是,太阳一照便发出恶臭。

临潭古镇历史上注定会被人们遗忘,且必然会被后人怀疑其真实性的“母羊滑胎事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了。臭气弥漫,街道清洁工全都受不了请了假,我想若是傻穆罕曼还活着,他一定会走街串巷,背着大背篼,清理路面上的这些恶臭。

无数的母羊每天都在滑胎,来势汹涌。然后恐慌就像瘟疫般扩散开了。人们说,羊群去镇外草地上吃草时,蒙古大夫万达肯定对羊群做了什么,因为万达说了:“今年的母羊腹中的羊羔都会死去。”结果就一只羊羔都没有生下来,滑了胎的母羊奄奄一息,公羊可能也是因为心情不好懒洋洋的,在散发着恶臭的阳光下,人们被迫淘汰屠宰这些看上去受了伤的,有气无力的公羊和母羊,越宰越多,全镇的肉价直线下跌。

万达看见我拿了很多肉给他,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羊差不多被宰完了,羊肉很便宜,可能也是最后的羊肉,宰完就没有了。”

我犹疑地看着他,终于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天性中的恐惧,我说:“他们都说这是你干的。”

他则一如既往的月朗风清地一笑,说:“他们还说什么?”

我略略靠近他,说:“你不是蒙古大夫吗?他们说你能控制羊群滑胎,自然也是能控制人流产,我听说城南的一个孕妇已经流产了,我还听说,他们要杀了你。”

他说:“是啊,我是蒙古大夫,但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母羊滑胎是羊布氏杆菌造成的,羊的一种慢性传染病,没什么治疗价值。孕妇流产可能是意外。”

镇子里每天都在屠宰羊,羊越来越少,那些兽医们也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阳光明媚,云朵在碧蓝的天空中轻轻飘过,如此宁静祥和的没有一只羊的草原。

现在母羊滑下来的胎像先前的满街的羊粪一样普遍,如此肆无忌惮地被暴晒在阳光下,像一种世界末日的景色。苍蝇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围绕不去,臭气和噪音足以让人发狂。

一部分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始谋划如何杀死这起事件的控制者蒙古大夫万达。

所有临潭古镇的居民,诚惶诚恐,隔着喧扰的人群,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隐秘地思考着这一系列的事。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终于心知肚明,母羊滑胎的事,死人的事都跟蒙古大夫万达毫无关系,所有的人都用独立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并且互相之间绝口不提,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已经思考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再去找万达,他正在剪头发剃胡子,我非常恐惧,不是对万达恐惧,而是对我的血亲,我说:“他们也会杀了我的。”

他还是月朗风清地笑着,说:“怎么可能,你一个小孩子,他们才没时间理会你。”我在万达的帐篷前一直喋喋不休直到我终于无话可说。他用手梳了梳自己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说:“天色晚了,你不回家吗?”

我说:“你不能送我回去吗,我怕他们杀了我,秘密的杀了我,他们就是这样杀人的。”

他走过来看着我,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他说:“他们不会杀你的,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沉默地听着他的话,再次明白一切都正在荒诞而讽刺地上演着。我的大朋友万达,蒙古大夫万达,他不可能送我回家。因为每一个兽医都绝不迈进我们的镇子,他们只在镇子外面等人来找他们,给养看病或者买地毯,甚至离开镇子跟他们一起走,多少年来始终如此。

我等了很久,蒙古大夫万达没有丝毫要送我回家的动向,我再次说:“我还是很害怕他们会秘密地杀了我,因为我时常离开镇子来你这里,他们总会找到杀我的理由的。”

我眼中带泪地看着他,我是真的恐惧,我看着他月朗风清但皱纹已经开始蔓延的脸,然后听见自己清晰又颤抖地说:“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我不敢一个人回家”我说。

到这个这份上,我对自己有些失望。不得不明白我是一个软弱卑微的家伙,我无法克服对镇子的恐惧,也不敢不做镇子里的人威胁我要做的事——将蒙古大夫万达诱骗到镇子里面来。

我说:“我不敢一个人回家。而且我现在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没有人会保护我。”

我的朋友,我恐惧又迷茫地看着他,黄昏天色黑得那么快,我对他说:“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他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自己的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然后穿上外套,裹上围巾和帽子,跟我说:“我送你回家。”

在万达终于踏上临潭古镇的土地时我发现他双手插进布裤的口袋里,脚步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让人心旷神怡的节奏。

这让我突然想到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流浪汉傻穆罕曼时的情景。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我在临潭古镇的河滩边看见了傻穆罕曼的身影。那天他没有拄螺纹钢筋,也没有背破背篼,精神抖擞地站在河边,望着遥远的方向。我问他:“你站在这里看什么?”

他转头对我微微一笑,显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什么都没说,笑了笑就离开了,脚步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让人心旷神怡的节奏,越走越远,边走边唱:“羊生羊羔了,羊羔长大了,出去了,天黑了,再天亮时回家可以做大官儿了。”

第二天我就听说傻穆罕曼被公羊䟡死在西门十字路口的桥栏杆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安全抵达外婆家的门口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马路的地面很快变湿,冰冷的雨水打在额头上,让人变得很清醒,我站在大门外面将这件事告诉了万达,我说:“你过西门十字路口的那座桥时要小心一点,傻穆罕曼就是在那座桥头被公羊䟡死的。”万达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一次露出风清月朗的微笑,然后挥手,他说:“再见。”他也跟来给我开门的外婆说再见。

他转身时,我外婆说:“他不是外来的异乡人,他是临潭古镇的居民,曾在古镇的医院里面的做过大夫,也曾是你妈妈的朋友,经常来我们家门口徘徊,我认得他。”

外婆又说:“这种叛逃者,要么离开古镇另谋出路永远别再回来,要么就会被人杀死在西门十字的桥栏杆上,要么像你妈妈那样学会忍受贫穷和逆来顺受。”

后来万达就像傻穆罕曼的离奇失踪那样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母羊产羔的季节还没有彻底结束,但所有的兽医们都已经走了,临潭古镇来了一名新的镇长,古镇的居民对此都表示出极大的满意和欢愉。但我发现这个新来的镇长竟然是傻穆罕曼,真的是傻穆罕曼。这时候古镇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都开始惊讶和恐惧地思考同样的问题,傻穆罕曼还活着,唱着欢快的歌来做镇长。那么,那个被公羊䟡死在西门十字桥栏杆上的男人是谁,镇子外面被蒙古大夫万达发现的尸体又是谁。所有临潭古镇的居民,诚惶诚恐,隔着喧扰的人群,将自己再一次关在屋子里面,隐秘地思考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所有的人也还是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人再一次用独立的意志支撑着自己,并且互相之间绝口不提,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再一次已经思考明白了这件事。

大清早,一大批清洁工穿着橙黄色的清洁服清扫满街迎接镇长时所放的鞭炮燃烧过后的垃圾,将它们扫进垃圾桶。

而在临潭古镇西门十字的桥栏杆旁,人们再次发现了一具尸体。居民围过来左瞧瞧右看看,终于认出他是镇子外面绿色草地上的某个兽医。就是那个,能织出美丽波斯地毯的,发现了一具尸体的,那个眼角皱纹已经开始蔓延的蒙古大夫的尸体。

这消息足以让全古镇再沸腾一段时间,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随着新镇长的上任,人们像是找到聊以安慰的未来,所以再次断止回忆,也断止对关于桥头死人的追溯。

没有任何人细究,傻穆罕曼还活着并且做了镇长,那么死在桥头的第一个人就不是他,镇子外面蒙古大夫万达发现的尸体也不是他,那么这两具尸体到底是谁呢。

后知后觉的我,再次成为了整个临潭古镇中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因而失去了最后看见万达的尸体的机会。兽医,蒙古大夫,我的朋友。但我知道是谁杀了他,那必然是我的血亲,是他们让我诱骗蒙古大夫重新踏入古镇,他们在恐惧和愤怒中杀死了他,就和他们多年前一样,用一只公羊做掩盖,用一场阴谋在桥头杀死了另一个人。后来又秘密的杀了一个要查案的镇长,抛尸在镇子外的草地上。

他们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杀这些人的原因千奇百怪,理由牵强附会,尽大可能的留出余地,来掩盖他们的狂妄愚昧和狼子野心。

他们将万达的尸体扔在镇子外面,用绿草掩盖,绿草如此繁茂,万达的灵魂和无数个异乡人,背叛者的灵魂一起广大的草地上面欢乐地奔跑,很多孩子都看见了。

傻穆罕曼穿着黑色衣服,悠闲地做着古镇上的镇长,古镇里的居民都很爱戴他。镇子里面缺少一个捡破烂的人,我将自己变成了第二个捡破烂的,正式接替傻穆罕曼的工作,但我知道我是捡不到傻穆罕曼当年所捡的那么多的垃圾的,因为全镇的羊已经被屠杀完了,道路上没有羊粪可捡,没有了羊群,临潭古镇历史注定会被后人怀疑,怀疑“母羊滑胎事件”的真实性,怀疑兽医曾来驻扎在镇外的真实性,怀疑蒙古大夫万达出现过的真实性。

而我将作为临潭古镇的第二个拾破烂这者,背着破背篼,拾起满街的其它破烂。也许某一天我也会站在河滩边唱歌:“羊生羊羔了,羊羔长大了,出去了,天黑了……

这可能得等到傻穆罕曼变成一个像万达一样通宵智慧的人时才行,但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发生这件事,因为傻穆罕曼毕竟傻穆罕曼。

若你站在蒙古大夫万达所织的地毯上,你就会看见无数像临潭古镇一样自我隔绝起来的镇子,人们像抱团的蚂蚁那样亲密而茫然的居住在里面,回避思考和孤独,叛逃者,异乡人以及所有给舒适和稳定带来危险气息的人都会被谋杀,所有孩子的想象力也都被扼杀,所有的居民,所有人都被自己或者被别人囚禁,未曾得到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他们像机械一样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休息,被不明来历的流言盲目操纵,在富裕安康中迷失,一代又一代的延续。

而兽医或者蒙古大夫这样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镇子外面了,因为镇子里的羊群已经绝迹了。

后记

而在这个充满了隐喻又破绽百出的故事中,我早已没有力气来分析清楚一场连环谋杀案,镇子内的所有的居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的人又都被流言和自己的恐惧所绑架,所有的人也都有意无意地在做帮凶,连我也是。写到最后我决定我一定要离开临潭古镇,追赶已经带着帐篷走远的兽医们,比起忍气吞声捡破烂捡到做大官我更愿意成为那个无所不能,但最终会被血亲杀掉的蒙古大夫。

本文原刊于《文艺风赏》2016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