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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颜作品:《雪山阿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丁颜  2017年02月06日14:06

临潭是一座很活跃的县城,城中的居民大多为回族,郊区的草原上住满了藏族,藏族人进城,回族人出城,大家和和气气,采购和出售物品,甚至走亲访友。

春草发芽了,放眼还是能看到隐没于天光之中的洁白雪山,在太阳底下闪烁着蓝光,但是牛羊市场上牲畜的嘶鸣声渐渐消失了,这些被藏族人赶进城的牲畜差不多被回族人买尽了,买了来除了刀宰食用外,剩下的又赶去给郊外草原上的藏族人,放养在他们的牧群里,食草原上的草,喝草原上的水,等这些牛羊在纯净的自然里长得更大了再牵回来刀宰。

而这个春天,我们家将我和牛羊一起放养给了郊外的藏族人,父母在外面做生意,忙得顾不上我,一个老祖母,是爸爸的奶奶,我叫她太太,耳朵聋了,眼睛也不灵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是照顾我了,太太被一个堂大伯接去住,我被来我家赶牛羊的罗尔布大叔带去了藏区,跟卓玛生活在一起,卓玛是罗尔布大叔的女儿,十八九岁的姑娘,没有母亲,我跟着藏区的孩子叫她阿佳。

生活在藏区,感觉什么都跟家里的不一样,佛塔、寺庙、佛像、匍匐跪行的朝拜者,这些都是在县城看不到的,语言不一样,空气中的气味也不一样,全都散发出新鲜迥异的气氛,我们家跟罗尔布大叔家应该算是世交,两家人从爷爷的爷爷辈起就相识来往,将我放在这里,父母自然是放心的,但是每隔一周,我叔叔还是会来看我一次,带一些东西给我。每次叔叔离开之后,卓玛阿佳就会问我许多关于我家的事,但话题绕来绕去总也离不开我叔叔。

她是不会直接问的。她会说:“麦尔彦,你叔叔今天穿得那件衣服真漂亮。”就这样打开话题,谈的全是我叔叔。

卓玛阿佳大概是喜欢我叔叔的,我叔叔好像也喜欢卓玛阿佳。但他们的爱情只在心里,在现实中像是永远都不会发生,万一发生了,就暴露了世界上存在的奥秘。

他们俩每次见面时说话都极其自然,语调清淡,也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熟识很久。我叔叔说话的时候爱往卓玛阿佳的脸上看,不说话的时候也爱往卓玛阿佳的脸上看。

卓玛阿佳长得可漂亮了,五官端正秀丽,藏袍穿在身上也比其他藏族姑娘显得妥帖,漆黑的麻花长辫子扎着丝线,一双黑色眼睛灵动的似有千言万语,眼角眉梢,以及颧骨上淡淡的高原红,美得令人动容。

父母不在身边,我在地广人稀的藏区像蓬勃的野草,在地上自由生长,与自然无限亲近,有时会和罗尔布大叔骑马去草地里放牛羊,在草地上大叫、玩耍、奔跑、嬉笑、翻滚……有时跟卓玛阿佳待在家里,藏式的房子,外墙用白石灰刷过,阳光照射上去白得耀眼,墙头,门窗全都又是鲜艳的颜色,走进去之后,光线昏暗,屋内低矮,也很小。空气中充溢着一股烟雾,酥油茶,牛粪和腐烂物的浑浊气味。

我虽然住在罗尔布大叔的家里与他们随太阳出落而作息,但因为我是回族人家的孩子,吃的用的都得是清真的,所以我有自己专门的锅碗杯筷,卓玛阿佳特地将它们放置起来,不与他们的混淆,而我在这里吃得最多的是卓玛自酿的浓稠清淡的酸奶,早上酸奶,中午酸奶,晚上酸奶,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来。

卓玛阿佳跟其他的藏族姑娘一样,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每天也都做着藏区的所有姑娘所做的事,做饭,背水,爆炒青稞磨炒面,做青稞酿,在田里除草,缝制氆氇,挤奶,打酥油,制作干酪,参加驱邪、庆祝和祭祀的仪式。

但卓玛阿佳与其他的藏族姑娘又有点不一样。

高原的早晨,雾霭里有冷得渗透到骨头里的寒气,卓玛阿佳穿着厚重的藏袍,用棉布头巾包裹住脸,围着离家屋很近的白色的佛塔一圈一圈的顺时针旋转。

卓玛阿佳会给我讲述佛的生平、经变、故事、传奇。阐述她对人世的观点,她说所有的藏人都是森林猕猴和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我跟她争论,说人是造物主从土上造来的,她不相信我说的,我也不相信她说的。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

罗尔布大叔和卓玛阿佳要去参加晒佛仪式,带上我一同前往。在苍茫天地之间一步一叩的前行,罗尔布大叔的皮肤黑得似发出光来。卓玛阿佳更是认真,进行全身跪拜,跪在地上,迅速地将双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将肘部弯曲并将双手揖于额头以示谦卑一路上持续重复这一动作,付出极大的意志,直到目的地。

在晒佛仪式上,他们在半山腰的岩石上展示巨型的佛像唐卡。我虽然年纪小,但一生下来就被赋予在身的信仰没有让我沉浸入他们纷繁仪式,他们朝拜他们的,我玩儿我的,在马背上仰起脸,眯起眼睛看蓝天烈日,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云的影子徘徊在地面,内心觉得安然。

熙攘人群来回涌动,燃烧松枝,围着篝火跳舞,唱藏语民歌,喧嚣沸腾,仿似兵荒马乱。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夜雾之中剩下的是转经人、摆摊的人以及静静生活的人。

月亮的清冷光芒如同容器,过滤掉了一切声音,万籁俱寂。我跟在卓玛阿佳身后,在转经回廊里默默地走一圈,然后进入大殿,酥油灯的光微微跳跃,她全身匍匐在地上,叩拜,发出轻而郑重的声音。

晚上回不去,我们便睡在草地上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又寒冷又潮湿,卓玛阿佳说:“麦尔彦,来,来我的袍子里面,靠紧我,这样你不会觉得冷。”

我与她亲密相处,知道了她的虔诚心,而她的生活态度也如她的信仰一样,清洁分明,同时也简单倔强。她的感情封闭而深刻,从不表达,不透漏给任何一个人,像信仰宗教一直控制自己的感情,有心事或不开心时通常通过修行来化解。

和卓玛阿佳一起去离家不远的街市买菜,喧嚣的街市,热浪扑面,卓玛阿佳买菜是很有耐心很认真的,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挑选,比对价格,讨价还价。

有挑着桶,桶里装着鱼的汉族女人慢腾腾走过,嘴里吆喝着“洮河鱼”。卓玛阿佳停下来与这个女人说汉语,对话是关于鱼的价格,说话也不多,付了钱,卖鱼的女人连桶带扁担都递给了卓玛阿佳。

这一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大河边,将鱼一条一条扔进水里面,卓玛阿佳不动声色,我也沉默不语,像两个清醒而表情寥落的修行者。

在别的地方藏族可能是会吃鱼的,但在我的家乡临潭,所有的藏族人都不吃鱼,卖鱼的人知道这一点,就将鱼桶挑到有藏族人经过的街市卖,这种街市有藏族人,有回族人,还有汉族人,大家自由买卖,谁也不妨碍谁,若是有人将鱼拿去藏族人的街市去卖,那肯定是会挨打的。

所有的小生命,藏族人一般都是不吃的,他们能不杀生就尽量避免不杀生,看见了就将所有的鱼都买下来拿去放生,也许这与他们的信仰有关,也许不是,藏族八吉祥图腾里面有两条鱼。

回家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过来,草原极其安静,远处是淡淡的山影,偶尔有骑马的人经过,马蹄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过了两天,我又想起了这事,想着想着,觉得奇怪,跟卓玛阿佳说:“这样的放生有什么用,后面还是会有人再捕捞起来的。”

卓玛阿佳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然后柔软地笑,说:“这世间的成、往、坏、空,都不是一刹那就可以达成的,因缘会聚,果报自受。”

我母亲忙完了生意,得了空来藏区接我回家,我却突然不想回去了,抱着卓玛阿佳哭的要死要活,母亲没有办法,只好邀请卓玛阿佳也去我们家住一段时间。

卓玛阿佳来我家,和我住同一个屋子。月亮很圆,洒落的光泽落在窗户上,屋子被映衬的通亮,卓玛阿佳和我谈话,往往谈到我不知不觉睡着。她好像很欣赏我们家,说我们家清雅、干净、讲究,还养那多花,花开得阵势猛烈,一个院子,简直像一座花园。

由于母亲在家里,一个远方的姑姑也来我们家住,这位姑姑已经订了婚,再过三四个月就要出嫁。

在临潭有这样一个习俗,一个姑娘一旦订了婚,就变得娇贵起来,不再做家里的家务活,而是到各个亲戚家轮流住,被当作客人,热情招待,保养皮肤与身段。

虽是自家的姑姑,但待我不及卓玛阿佳好,不然我父母也不会让我去藏区。姑姑是没有念过书的,一个汉字都不认识,但她却有一种优越感,她是看不起卓玛阿佳的。但卓玛阿佳却羡慕她。

卓玛阿佳羡慕姑姑,是因为姑姑是一个传统的回族姑娘,戴嵌金边,花色素雅,清新、秀丽、明快、悦目的盖头。衣服上嵌线、镶色、滚边、前襟处绣色彩鲜艳的花朵,自己用布制作核桃结纽扣,喜欢在鞋头上绣花,袜子讲究遛跟和袜底,用凤仙花将指甲染红,走路稳静,说话清楚,声音柔美,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极少上街,闲时学习厨艺,绣风格独特的花草图案,出门前一定会认真打扮自己。每日燃芭兰香,洗漱做礼拜,诵读古兰,早起洒水扫院用碱水擦洗门窗、桌子、板凳、炉台、锅灶,注重摆设,陈设整齐,窗明几净,冬日花香满屋。就是这样一位姑姑,让卓玛阿佳很羡慕。

晚上,我们已经睡觉了,但还没关灯,卓玛阿佳从被窝里拿出自己的手,看着长了茧硬邦邦的手心说:“藏族女人干的活太多,皮肤粗糙,容易衰老。”听到这样的话,我胸中酸楚,不由自主的流了眼泪。

我跟卓玛阿佳关系亲密,姑姑就有些不喜欢我,她让我离她远一点,说我皮肤和头发上的酥油味道,熏得她受不了,我是不吃酥油的,我与卓玛阿佳每天睡在一起,我的身上的酥油味道是卓玛阿佳的藏袍上面的。

姑姑与卓玛阿佳同一属相,是同岁的。同龄的姑娘原是用来聊天解闷的,可是姑姑却不搭理卓玛阿佳,当着卓玛阿佳的面说藏族人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身上有味儿,头发油腻而邋遢。经常冷淡的与卓玛阿佳对答。卓玛阿佳并不计较姑姑的这些刻薄的言辞。

我虽然是小孩子,但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我母亲将我送去清真寺的经学堂里面学习《古兰经》。

“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

学习到这样的经文时,我却突然安静下来,想起卓玛阿佳的脸,想到自己脸部的轮廓和眼睛的形状与卓玛阿佳是一样的。感觉到世间万事万物浑然一体,没有分别。人与人都有血缘。

我不清楚姑姑为什么嫌弃卓玛阿佳,我也不明白罗尔布大叔曾跟我说的:“我们的藏族是个奇特的民族,一半的藏族人搞农业,一半的藏族人放牧,最后互相看不起打了四百年内战,是非常感人的民族,虽然现在和平了,但互相鄙视的的味道浓烈的飘在整个藏区。”

经典里是说了呀,“人类啊!你们的主是同一个主,你们的祖先是同一个祖先,你们都是阿丹的子孙,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优越,非阿拉伯人不比阿拉伯人优越。黑人不比白人优越,白人也不比黑人优越。”

但是为什么在我生活世界里,人们就是在这样互相鄙视,嫌弃,看不起。都是相同的人,为什么不能像花园里的所有的花一样,谁也不讨厌谁,谁也不看不起谁,开累了不想开了,就掉落下去,安然的生息。

小孩子家想不明白的事,想破脑袋还是想不明白的。

母亲和姑姑坐在家里估计是太闲了,就去买丝线做一些刺绣,临潭回族妇女的刺绣是非常有名的,随便走进一家名为洮绣专用丝线的店铺,就能墙壁上挂满戳绣好的刺绣,绣工精细华丽,色彩搭配绮丽多变,图案凸出布面,形神兼备,天真浪漫。人们将这样的刺绣称为洮绣。

被称之为洮绣是因为古时候临潭被叫做洮州,位于洮河之阳,洮河穿境而过。所以人们习惯在与临潭有关的事物缀有一个洮字,临潭女人的刺绣叫洮绣,临潭的骏马叫洮马,临潭的出产的砚叫洮砚。

柜台里面的放着各色的丝线,同一束彩色丝线,色度却深浅变化。

柜台后面的回族女人黑纱遮头,穿简单的齐膝斜襟盘扣长衫,低头没有任何参考地握着圆珠笔在精良光滑的缎面上根据自己的想象与愿望,信手图画各类花草,劲松、葡萄、石头、水流、鸳鸯、蝴蝶。自由发挥,大胆创意,所有的图案都不顾比例与虚实的,超越现实的象征意向有天然的古朴。将这些风格质朴率真的图案图画到女人们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鞋子、袜底、鞋垫、经挂、门帘、窗帘、墙围、围裙、枕套的布面上,供手工刺绣。

母亲对姑姑说:“一个女孩在出嫁前应该自己亲手做一些精细的刺绣品,嫁人以后赠予婆家人时显得底气十足,在以后的生活中也更容易被欣赏和尊重。”

卓玛阿佳一点也不懂这行,但她很好学,也很聪明,要了我母亲的竹箍和竹环,也学着绣起了花,绣的还可以。

他们坐在一起绣花,姑姑打趣卓玛阿佳:“听说你们草原上有两种颜色的毡房,白色的和黑色的。一般人们居住在黑色毡房中,如果家中有女初长成,就给此女在黑毡房附近搭一个小一点的白毡房,让她单独居住,以此告知草原上的小伙儿可以向这位姑娘求爱。小伙儿到晚上的时候可以来找这个姑娘,如果姑娘同意,小伙儿可以留宿。一般到姑娘怀孕就可以出嫁了,怀孕意味着这个姑娘健康全美,可以生儿育女。据说好多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的父亲都不明确,不知道他具体是谁的孩子。”

这样的话说出来,闹得大家都很窘。我母亲用眼睛示意姑姑别再说这样的话,房子里面突然静下来,卓玛阿佳敏感害羞起来,脸红得像是要破了一样,说:“不知道,反正我们家人没有在黑毡房附近搭一个小一点的白毡房给我。”

天黑得很快,转眼已经入夜。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弟弟,长年住在清真寺里学习)回来了,母亲做的晚饭比平时丰盛一些,叫我们去吃,母亲给每个人都夹菜,夹了一筷子鱼肉往卓玛阿佳的碗里放,卓玛阿佳迅速地用双手盖住碗,说:“我是不吃鱼的。”

姑姑说:“你还是信仰真主吧,你信奉的佛是泥塑的,保护不了你。”

卓玛阿佳满脸惊诧的看着我姑姑,感觉严肃得让人无法透气。

我姑姑说:“我劝过你了,你不听,我也没办法。”说着姑姑在拍了卓玛阿佳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三下。说:“拍你肩膀三下,是我劝你信正道的标记,后世的审判厂上,你可别来托我后腿,让我入不了天堂。”姑姑活在自己信仰的世界里,没有能力理解卓玛阿佳的信仰,姑姑对信仰接近偏执的坚守,让她无法释然一个同龄的女孩子不听劝,她也不在乎对方难过或者尴尬,她认为她做的是对的,不这样做,才是自私与错误。

由于姑姑的原因,这一次卓玛阿佳在我家住的有些不开心。庭院里月光暗淡,卓玛阿佳孤寂地坐在走廊的木椅上,长长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静默不说话。

但我从心里愿意她快乐,装出大人的样子来安慰她:“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这是《古兰经》里说的,是正确的”

这使卓玛阿佳有点儿诧异,我为什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但是我完全顾不上她的猜疑,不顾一切的想要她信任我说的话是正确的。这时叔叔正好做完宵礼,从走廊走过,我说:“你不信问我叔叔。她是专门学经的,什么都知道。”

叔叔走了过来,卓玛阿佳却没有言语,猛力站起身来,静静的从我叔叔身边走过,回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叔叔,很久很久地看住已经被关上的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而一时又没说出来……

罗尔布大叔牵着马来我家将卓玛阿佳接走,我的屋子空落下来,母亲换洗了我的床单被套,连我都被脱了衣服按在水盆里洗了又洗,想来母亲也觉得我身上酥油的味道不好闻。

姑姑要出嫁,我们家整个家族也都忙起来了,在外做生意的,读书的,都回到了家里。

母亲每天都去姑姑家帮忙做事,每天早上我似乎还在梦中,就被母亲拖起来,收拾一番,穿得鼓鼓囊囊的,带着微微的睡意和母亲一起过去。

有喜事发生的时候,中国人迷恋的是红色散发出来的喜庆。到处都热火朝天,红红艳艳。

姑姑的房间里更不必说,有馥郁醇厚的芳香。后院用钢管搭了多个棚屋,架起好几处锅灶,砖砌的烟囱,炊烟徐徐飘摇,墙壁被熏得黑黢黢,女人们嬉笑着忙来忙去,大锅里蒸腾出热气。蒸好的发糕,包子,花卷,多的数不清楚,重重叠叠地放在笼屉里散热。

请来的厨师是长给家家户户做宴席的大厨,厨上的事很精通也很讲究 ,弯着腰在案板上切菜配花样,葱姜油盐,大碗小碗,各种调味料放满一桌。宰好的牛羊挂在树上,滴在树底的一滩鲜红浓稠的血,看得人触目惊心,买来待宰的土鸡被小孩子们追得满院子扑棱棱乱飞,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油煎食物的清香,一排排整齐的大木箱里装满杯盘碗筷。到处都堆满了货品,都是在为姑姑的婚礼做准备。

满院子到处都是热闹顽皮的孩子,我由于不断的在不同人身边生活,由他们回转抚养,和小孩子玩耍时,难免话语不同,时不时蹦出一两句藏语,一个大眼睛皮肤很黑的男生嘴角带着挑衅,说:“这么粗野,是不是从藏族家里抱来的,身上都是番子的味道。”在一起玩的小孩子都叫我番子,我不知道番子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察到一丝侮辱。我父母没有生养,我是从别人家抱来的,虽然那时四五岁,但常和这些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耍,大家说来说去,这些事我自己也都清楚了。

我也不是好脾气的孩子,动了怒,激动地浑身颤抖,跟大眼睛黑皮肤的男生纠缠厮打在一起,用手抓对方的头发、手臂,脸……,我的手臂流血了,辫子散了,脸有指甲划出的伤痕,也流血了。大人们跑来将我们抱开,各自责怪起自己的孩子。

母亲边责备我边洗我的脸,帮我重新扎了辫子,之后又跑进厨房去忙了。我心里的委屈也没能被倾诉。

打了架自然是跟其他孩子再没法在一起玩儿了,无所事事,停下来细看笼屉里的包子,做了两种包子,一种称之为糖包,红枣泥和拌白糖,葡萄干和桂花,青红丝,很甜腻,包子呈四面体状,上面有用手指捏出的隆起的花纹。另一种是菜包,萝卜丝葱末羊肉馅,面皮很薄,褶皱清晰,掰开时清香扑鼻。

我觉得孤独,安静地站在一位老阿婆身边看她用羊肚菌如何炖汤,老阿婆将泡发羊肚菌的红色汤水,澄清后用来炖制羊肚菌,说能让炖汤更美味营养,红色的原汤是羊肚菌味道和养分的精华所在。

叔叔走过来(就是我说过的我父亲的弟弟),他揉揉我的头发,说:“麦尔彦,跟我一起去送请帖好不好。”

下过一场大雪,满城都被白雪覆盖,道路上的雪已被行人的鞋底,各种机动车糟蹋得脏黑,萎缩。在车流中,叔叔将摩托车的速度保持的很稳,我被放在摩托车的前面,用围巾包住头脸,我们穿大街过小巷,一家一家的或敲门或按铃地送请谏。

清真寺的圆顶上积满白雪,一辆送千层饼的自行车栽倒在雪地里,千层饼滚落一地,被摔倒在雪地上的人的黑色的用毛线织的无沿小圆帽飞到了对街,他咬紧牙,额上跳着青筋,翻了一个身,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嘴里大口喷着白色雾气忙乱地捡地上的千层饼,一辆大卡车开过,车尾卷起一阵灰色雪沫,很多千层饼被车轮嵌进雪地里。

这样的情景像疾病一样控制住我的心脏,进入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童年时心里已有某种敏感的惆怅。

送喜帖送到中午,叔叔将摩托车停在一个本家爷爷的家里赶做晌礼留下来吃午饭,我坐在爷爷的对面,他问我脸怎么像被狸猫给抓了,叔叔呵呵的笑,说:“和人打架弄的。”

我流下了眼泪,说:“他们都叫我番子,说我是藏族人的娃娃。”

老人边夹菜往我碗里放,边说:“藏族人有什么不好,所有的被造物都来自造物主,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都是大地的代治者,自由的挖掘和享受大地上的一切。”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放下碗筷,眼泪掉得更厉害。

老人伤感起来,跟我们讲起民国初年发生在临潭的民族厮杀的血案,一场因民族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而激起的民族仇杀,大量无辜百姓被卷进屠杀的漩涡。他的哥哥,姐姐,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一个都没有幸免,全部被无辜屠杀。他当时在国外,彻骨寒冷,匆匆赶回来时,只看见城头上空一群暮鸦彷徨回旋,城已被毁灭,到处残痕断臂,干枯血迹,满目疮痍,城内的回族青壮男女全部被屠戮,余下的鳏寡孤独满脸恐慌,哀伤欲绝。

他说那段幽暗的日子里刮来的风都带着血腥味,深夜变得无比狰狞,月亮似乎也在滴血。

窗外是冬季明亮而干燥的阳光,老人说着这些事,老泪纵横,像放在我面前的一幅黑白照片,他是看过鲜血的人,所以记住了血的气味,但这些故事,这个县城被战争,屠杀轮番血洗的时光大概离我太久远,仿似对我不存在。所以我想我当时可能并没有怜悯他的痛苦,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二天凌晨破晓时分,家里就开始忙起来,充盈着婚宴的气味和声响。晨礼过后,清真寺的阿訇来家里做了一番祈祷,人们进进出出,摆设餐席,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庭院里到处都是人,那么多人,来来回回,杂沓而热闹。宗族里的姑娘媳妇几乎都到了,头戴各色与衣服精心搭配的头纱,脸上都擦着白粉,涂了唇也画了眉毛。浑身散发出微微的香气,面容,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坐在一起家长里短,低头咬耳窃窃私语。

罗尔布大叔也来了,背囊很大,装的全都是贺礼,他看见我,对我笑,喜悦的面容,我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这个在我深夜发烧时,将我裹在藏袍里,骑马送我去医院的的藏族人,这个善良的藏族人。

连姑姑的婚礼也不想参加了,要跟着罗尔布大叔去见卓玛阿佳,我很想她。

我母亲说:“本来宴席罢了之后,也是要送过去的,这样也好,那你就跟着去吧。”母亲带我回家,匆匆收拾了一些衣物,将我放在了罗尔布大叔的马背上。

冬季草原的上的阳光,霜雪,寒风,全都像是一种罪恶,卓玛阿佳的脸变成了胭脂红,脸颊、颧骨、鼻子,那种红,好像随时会从脆薄柔软的皮肤下膨胀出来。

卓玛阿佳见到我,温和地笑,明目皓齿,发辫漆黑,她在火灶里烧了土豆,用火钳拨出来,吹干净灶灰,用手掰成两半,分给我。土豆冒出清香的热气,嚼在唇齿间,散淡而绵密,心里涌出简简单单的快乐,卓玛阿佳用手背拭去我嘴角的土豆渣,她也很快乐。那时我已微微觉察到,人的快乐全都来自微小的事,悲伤也是一样。

白天和夜晚逝去而又来临,我和卓玛阿佳生活在一起,谈论各种话题。草原上草木萧萧,牛羊的睫毛上时常结了冰,虽然寒冷,但一切都让人觉得亲近,后来我离开临潭,见到很多不同的草原,不同的藏族人,但都不是我童年的草原,不是我那生活在雪原里的罗尔布大叔和卓玛阿佳,完全不是。我一直记得他们,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之后,留在记忆里的这份世间情意更是无法言说。

这些都不说,仍然来说卓玛阿佳。

在这个冬天卓玛阿佳与草原上的一个男人订婚了,一位苍老而厚道的藏族男人前来做媒,罗尔布大叔答应了下来。订婚那天,卓玛阿佳如水一样安静,一直在厨房忙着做招待宾客的饮食,男方家里送来了礼物和哈达,宾客和罗尔布大叔都很高兴,缓慢婉转的藏语交织在一起,我像一条没人管的放肆的小鱼,脖子上挂着哈达上蹿下跳。

与卓玛阿佳订婚的男人我是见过的,皮肤黝黑,眼神硬朗,脸上有颗大痣,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大颗牙齿,罗尔布大叔很满意,跟我说这是你卓玛阿佳未来的丈夫,家里很富有,有上百只羊上百头牛,也有土地。卓玛阿佳依然不动声色,看不出她高兴或者不高兴,她的生活始终跟她的信仰一样,平静地叩拜,平静地转经,平静地绕着佛塔顺时针旋转……站在暮色里看着草原,一种寂静而漠然。

有一天半夜我醒过来时,发现卓玛阿佳的浓密的长发,兜了我一头一脸,正准备用手去拨,却听见卓玛阿佳对着墙壁哭泣,她白日里隐藏起来的气息,她的哀怨。我没有动,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也难受地流下泪来。

生命容易显得短促,人随时都会死,黄昏时分,不知何故,广阔天空像是燃烧了起来一样,大风也呼啸起来,草原上的马群受了惊,罗尔布大叔从马上坠落下来,沸腾的马群四蹄蹬直,不停地从他身上踏过去,他的鼻子耳朵里面都流出了血,先是剧烈的呼吸,汹涌极了,然后没了气息。

我当时是在场的,看着这些,心剧烈跳动,几近穿过身躯,从胸腔跃出。那天大风剧烈,受惊的马群声嘶力竭,垭口挂满经幡,彩色幡旗在空中哗然翻飞,但一种深不见底的寂静将我包裹起来。

罗尔布大叔去世的第二天,家里人闻讯赶来,马上将我接了回去。

大概过了两个月,我母亲去慰问失去父亲的卓玛阿佳,我母亲还将卓玛阿佳带来我们家住,卓玛阿佳没有母亲,父亲又突然去世,突然剩下她一个人,怕她难过。

在家里,由于卓玛阿佳的沉默,母亲特意找来家族的姑娘媳妇来和她说话,但她还是沉默,好像所有的话语都如同被弃绝和荒废,也极少有笑容。

我母亲是位热心肠,见不得别人不好,她找了时间带卓玛阿佳上街做衣服,卓玛阿佳选下枣红色的有腊梅图案的缎子,绮丽光滑的绸缎,做了上衣和藏式长裙,长裙是无袖的,有刺绣,还买了缎子绣面的花鞋。

就是这一次,卓玛阿佳出了风头了,她穿好这一身进到屋里,女人们就忽然都上前来看她,惊叹不已,也许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过。大家都羡慕着,夸赞着,说是有多漂亮。

以我看卓玛阿佳只是打扮得亮丽了一些,她结实高挑的身段是那样的,容貌也还是那样的,与穿了绸缎没多大关系,我更习惯以前的穿着刻满生活痕迹的藏袍的卓玛阿佳。

卓玛阿佳让她们围起看着,也没有紧张或是难为情,沉静如水,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们。

其中一位婶婶说:“是这么精致的人,想不想来做我们回族家做儿媳妇。我帮你做个媒。”

卓玛阿佳抬头笑了一下,脸也红了起来。

我叔叔一直是住在清真寺里的,偶尔回一次家,那天好巧不巧地回来了,卓玛阿佳在那天也正好穿了这么一身,叔叔静静地看着卓玛阿佳,眼睛亮闪闪,觉得两个人都有什么话要说出,又都没有说,然后彼此对望着,笑了一下。两个人沉静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无限的秘密。

叔叔从家里拿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又离开了,连饭都没有吃。

虽然卓玛阿佳一直很沉默,但她还是愿意跟我说话的,她问我,来家里的这些姑娘媳妇,为什么都个个穿得那么庄重,就只说头发吧,也要用丝绸之类的包好藏起来,一丝不漏。

我说:“是为了在人群中保护自己不受侵犯,保持尊严。外出时不能有表现欲望,不能露出头发,不能打扮耀眼,不能暴露身体曲线,衣服一定要穿的合理得体,故意吸人眼目,让人上下打量是一种罪孽。”

卓玛阿佳对这些姑娘媳妇抱有好奇和憧憬,说:“她们也如我一样是干家务活,做饭洗衣,下地干活的,但她们吃干净的食物,关注自身,有丰盛的快乐,随性的生活像空气一样随时被得到。”

深夜,我们没有睡觉,就这样聊着天,也聊到了我的叔叔。卓玛阿佳说:“我以前从未曾走出过我们藏族人自己的地方,很满足我们藏族人的生活现状,用信仰填充空虚,和自然相融相近,简单,舒适,稳定,安全。”

“麦尔彦,你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生活方式,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好像都是被安排好的。”

卓玛阿佳说着说着没来由地流下泪来。

这时天边已经渐渐发白了。

这一次卓玛阿佳在我家住的时间比较长,就像我住在卓玛阿佳的家里,也是很自由的,完全当成自己的家。

冬天清真寺里放了寒假,我的叔叔也来家里住,太太也在家里,大家热热闹闹的过着。

叔叔身形并不高大,但轮廓鲜明,似刀砍斧削,浓黑眼睫毛经常低垂下来,神情内敛,也不随便和别人说话,有从容坦然的气息,家族里的人都很欣赏他,说他《古兰经》念得好,讲解得也好,信仰虔诚,又很端然。

叔叔在家里,卓玛阿佳对我的叔叔就像对我们家其他人一样,我的叔叔对卓玛阿佳就像对我们,也是完全的一样。

大年过后,天空中的烟火还未散尽,元宵就又到了,我们临潭这个地方闹元宵也是张灯结彩的,但跟其他地方又有些不一样,会举行三个晚上的‘万人拔河赛’。声势十分浩大,震天动地的。

“万人拔河赛”说是从古代沿袭下来的一种全民游戏。古代居住在临潭的民族繁多,像汉族,回族,藏族,蒙古族,羌族……都是些性格很暴烈的民族,动不动就干戈相向,一位官员为了解决民族矛盾,让民族和谐共存,就以西城门为分界点,将街道分上下两段,展开拔河游戏,号召各民族男女老少都来参加。

官员还为拔河比赛找了一个合理的说辞,说哪边街道的居民拔河拔赢了,此年这边街道便一定会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牛羊兴旺,以种粮牧畜为生的各民族为了好的收成,便纷纷涌来县城拔河,一年又一年,来的人越来越多,呈万人之势,为了胜利,众人齐心协力挽着大绳使劲出力,哪里顾得上在身旁与其一起使力的人是哪个民族。官员要各民族团结无间隙的目的也就这样实现了。

“万人拔河比赛”现在已成为一种民俗文化,以绳重人多驰名,每到元宵,全城男女老少都会出门,参加拔河的,喝彩的,做什么的都有,满路花灯,人山人海。

少壮的青年挽着钢缆绳使尽浑身力气,拥挤在街边看拔河的年轻姑娘,多半都精细地打扮过自己,描眉涂唇,穿着漂亮衣服,满脸矜持的微笑,此时混在人群中的说媒的人的眼睛也一刻没停歇。对于淳朴而安详的居民来说万人拔河赛并不是只庆元宵那么简单。

夜空中无数烟花绽放,我们站在自家临街楼顶看比赛,红灯笼一排一排高高挂起,挤挤挨挨全是人头,戴着无沿白色小圆帽的和黑色头发的。两条被麻绳扎在一起的粗壮强韧的钢丝绳,绳头绑有绳卯,人们将绳举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举起来,没有人发号开始拔河的施令,当两边绳头的卯榫结合的一瞬间,人们开始向两边奋力拉扯 ,两边钢绳等长,势均力敌,僵持半天, 一股非常凶猛的力量,一边人赢了比赛,跃身而起,各种欢喜吼叫,一边人将绳扔在地上,也没多大失落 。全身心的投入,却不看重最后的输赢 ,现在想来这些人享受的是过程带给他们的快乐。

喧哗的场面,让人喷发出最原始的野性与生命力。

我是小孩子,到底是有些任性,非要跑到街上去,母亲很担心,怕我被人给踩了,但她自己又不想陪我去。母亲让我进屋问问卓玛阿佳想不想去,这时才想起卓玛阿佳,晚饭过后,她是回屋子去了,这么热闹的比赛她为什么不来看呢,我去屋子里找卓玛阿佳,卓玛阿佳不在屋子里,客厅里也没有。

下楼梯事,我听见走廊里是有人的,我想一定是卓玛阿佳,赶快跑过去找她,跑过去一看不单是卓玛阿佳,还有我的叔叔,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上在聊天。

看见了我,卓玛阿佳赶快站起来说:“我们去看扯绳吧。”

叔叔也说:“我们看扯绳走。”

我是要出街门去外边看的,他们俩都出来陪我,叔叔将我架在肩膀上,我们在人烟沸腾的夜里走在大街上,叔叔给我和卓玛阿佳买了冰糖葫芦,叔叔从前是不会给我买这些零嘴的,怕不干净,我即使要了也不会买的,今天却一如反常,我觉得奇怪,但是心里挺高兴的。

高原的冬天来的很早,去得很晚,而大地上所有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死的死活的活,我的太太病弱弱地在炕上睡了十几天,也去世了,可能是没有扛过冬天的寒冷,阿訇念完忏悔词就从炕上下去了,母亲将太太的手脚安抚平整,用白布苫盖,眼睛里浸润着泪水,说长期将太太放在堂伯父的家里,以为会有补偿的时间,但不会再有了。

我跪在太太炕边的地板上,将头埋进床单里祈祷,背诵《古兰经》背诵到:

“以时光盟誓,一切人确是在亏折之中,惟有信道而且行善,并以真理相劝,以坚忍相勉的人则不然。”泪便流出来了,那时候我想不到这段经文的更深的层面,只是觉得失望。

身边一大堆在哭泣的人,我第一次突然意识到原来无论人如何避免疾病和灾祸,仍然是躲不过最终的死的结局的,想到最后自己也是要死的,哭得就更厉害了。

在这个县城,我们的家族算是一个大家,分了很多房头,唯有我们这一房头,人烟单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留下我的父亲和叔叔,父亲没有子嗣,我是他收养的一个女儿,叔叔还没有结婚。

但穆斯林的传统还是要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早上人们准备好温热的清水,水壶,毛巾,给我戴了纱巾,让我同母亲和家族里的一位姑母进去给遗体净身的房间,说是让我帮忙倒水,人们关好窗户,拉严窗帘,走出去,关门。

遗体平放在专用的净身水床上,我记得水床的样子,一块洁净的木板,为防止水流一地,周围镶有木边,下部呈三角,留有出水口。

姑母默诵祈祷词,退去亡人生前所穿的衣服,戴着白色手套从头至足认真洗涤遗体,动作小心轻缓,洗涤的次序跟平时淋浴身体时的程序一样,母亲在旁边执壶浇水,姑母跟我说:“麦尔彦,靠近一点,你要用心记住我的所有步骤,死亡时时侵袭着我们,今天我洗你太太,将来是你要洗我们的。”

拿来洁净的白棉布,为了防腐驱虫洒了香水,散着淡淡的芳香。

“这块布有三丈六尺,是要尽数穿在亡人的身上。”

“麦尔彦,你要看清楚过程,并要牢记于心。”

姑母将白布按大小规格,分成五块。

第一块布裹遗体的胸部;

第二块单幅布对折,在折缝处剪开口,自遗体的颈项套下,覆盖至膝;

第三块布做盖头,盖头前长后短,遮盖面部;

第四块布等同身体长短,从右向左包裹遗体两周;

第五块布是其中最大的一块,将遗体全部裹严,用白布带扎紧脚底,系扎腰部,再扎紧头顶。

姑母说:“麦尔彦你要记住,穆斯林的遗体装束基本上都一样,男人的遗体不用盖头和裹胸,只用三块简洁的白布就好,复生日号角吹响时,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复活,这些你都要记住,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归去”。

将包裹好的亡者平平抬放进木匣,用苫单遮盖,同时放进去的还有一包白布包起的头发,是太太生前梳发时,掉下来的发丝,洁净自爱的妇女,每次梳发掉下来的头发都捡起来洗干净收好,归去时连同身体一起带走。

母亲打开房门,男人们进来将木匣抬出去放在洁净的庭院里。冬日的阳光散散淡淡,是和煦的天气,主持葬礼仪式的阿訇靠近放遗体的木匣站立,来送葬的人在阿訇身后,面西一排一排站立,跟随阿訇进行祈祷,

站完殡礼之后人群像劈开的海水,分到两侧留出道路,男人们抬着装遗体的匣子走出庭院的大门。

从里屋传来女人们的哭声,夸张的哭嚎,震得空气微微抖动。一位姑母从房间冲出来,冲向大门,像是要跟着亡者去,女人们哭着抱住她的腰,束缚住她挣扎的手脚。

看着远去的人群,白色帽子像雨中漂浮的泡沫。我思想空白,想哭,但没有泪水。

一到晚上,阿訇就来在太太的房间做祷告,悲痛的诵念声悠悠扬扬地在空气中传开。

太太去世了,叔叔留在家里每天早晚给太太走坟,家人也头七、二七、三七、四七的掐着日子给亡人做祷告,每一个“七”宗族里的媳妇姑娘们都会来了我们家。宗教生活里面充满禁忌,我们家有个叔叔的媳妇是从外地引来的汉族人,在这样的带着神圣宗教意味的仪式上,大家都格外的排挤她,不让她插手这个,也不让她插手那个,像是她碰过的东西全都让她玷污了一样。

在这些日子里面卓玛阿佳听了很多的故事,很多关于穆斯林男人跟非穆斯林女人结婚事情,一个保守而宗教氛围浓厚的小县城里面,已经有几件这样不幸的事情了。有的结婚了,从此男的家也不能回家了,跟媳妇住在外面,没家没舍,日子穷得过不下去,有的娶来了,但是女的不懂礼教,经常挨婆婆的打,而且还强制性的跟娘家人也断绝了关系。

卓玛阿佳问我:“跟你们的男的结婚了,就一定要跟随你们的信仰吗,难道就不能信自己的佛了吗?”

我说:“那是不可以的,做了回族人家的儿媳妇,就必须信仰我们所信仰的,不然你就会被排挤,会被看不起。”

我说这些时,卓玛阿佳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

一段时间过后卓玛阿佳听来了所有回族人去世之后,都是要被土葬的时,眼睛里的恐惧好像更严重了。

她跟我说他们藏族葬人的方式,她说:“生前勤于诵经拜佛,行善积德,灵魂干净的人,才会正常死亡,才能有机会天葬,天葬时如果不被鹫鹰吃,灵魂就难以升天转世,家人会痛苦和不安,要念经做法,要为亡灵超度赎罪。”

她生活在青海的外祖母是位心善的人,去世后是被天葬的,人死之后,脱光衣服,用白羊毛绳捆绑固定还未僵硬的尸体,头抵膝盖,成蹲坐的姿势,用氆氌裹起來,再用绳子捆扎立于房间角落,设坛超度三天,第四天早晨尸体由她们家人轮流背上天葬台,一路没有停歇,没有让尸体在中途落地,送葬的有亲友,喇嘛,天葬师。

卓玛阿佳口中肢解尸体的天葬师是形色峻酷手脚干净利落的男人,卓玛阿佳说她的舅舅就是一位天葬师,长年肢解尸体,懂得解剖术和医学知识,能给人看病。

我到如今都记得卓玛阿佳对我说的天葬,一般是在早晨天刚亮时进行,有时会推迟,由喇嘛司葬,点桑烟,诵经咒。大群的鹫鹰从各个方向飞来,扑闪着翅膀等候在一旁,巨大翅膀荡起阵阵灰土。

天葬师打开氆氌,将赤裸的尸体背朝天放平于解尸板,抽出刀具划割开尸体背部,站起来,边退后边吆喝鹫群,领头的巨大秃鹫腾空而起,又以威猛的俯冲扑向尸体啄食。鹫群像黑云一样压过来,看不见地上的尸体,一顿撕扯,吞咽之后,余下一堆血淋淋的骨架,头颅、脊椎骨节、肋骨、四肢,十分明显。天葬师驱赶开鹫群,徒手抓捡残余的骷髅,用锤子,石头砸碎,为防止脑浆四溅,头颅要单独放到解尸石中间的坑窝里砸。用糌粑和脑浆将碎骨拌和成团抛空中喂鹰。鹰群吃完全部的血肉和骨头,高高飞走,连同最后的一丝血腥味一起带走。灵魂沿着滚滚桑烟的路径回归上天,尘埃落定,大地归于寂然。

卓玛阿佳说:“在我们藏区,土葬只用于死于非命的人,被刀枪剑戟杀死的人,各种灾病死去的人。尸体埋入泥土,灵魂永不转世。”

说完这些,她低声又说:“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土葬的,一定不要土葬。”清凉的眼泪从眼角无知无觉地掉下来。

后来去西藏时我见了天葬的场地,肢解尸体的磐石静冷阴森,磐石中间有个坑窝,周围的地面坚硬黑油,草丛中有散乱的绳索衣鞋,肢体的残骸,鹰鹫的羽毛,燃烧过的灰烬,石刻经幡,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血肉腐烂的气味。这种气味萦绕我很久,在我离开西藏很久之后,还能能闻到。

有一晚我做梦,梦到自己被牢牢捆绑在磐石上。头发蓬乱,面目狰狞的男人拿刀具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背景黯淡,烟气弥漫,我的嘴里塞了布团,像动物一样睁着恐惧的眼睛看那把即将要插入自己身体的刀。这个梦是我从网上看过天葬的解说视频后做的,醒来后浑身瘫软。

有生必有死,万物的规律。俗世的人由于生长环境不同,所受教育不同,理解不同,对于死亡所持观点不同,对待死亡肉体的方式也就不同,总认为自己选择处理尸体的方式是最正确的,自己最能接受。

卓玛阿佳恐惧土葬,无法接受土葬,就如我曾经对天葬产生疑惑一样。血腥,残忍。让人恐惧地全身骨头哆嗦。

我想我现在是能理解天葬了,是后来读佛经的原因,以佛家的角度来理解。金光明经《舍身品》——摩诃萨陀王子舍身饲虎,以大慈悲心为根本,将自身的血肉予以施舍的佛教精神。”

肉体是灵魂和精神的载体,若没有气息,失去意识,与原子分子构成的平常物质又有何不同,死亡之后,肉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尊贵,痛苦、幸福、尊严都已是假象和虚空,所以以何种方式处理肉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最终的归宿。

后来我上学读书了,也再没见过卓玛阿佳,她的事,我都是听我母亲说的,卓玛阿佳跟与她订婚的男人结婚了,一直没有生养,藏族家的苦活多,再加上高原的天气,二十几岁的姑娘,活脱脱退了一层皮,苍老的不像样子。

母亲还告诉过我,就在卓玛阿佳的父亲去世之后,卓玛阿佳来我们家住的那次,那时大家都不知道卓玛阿佳已经订了婚,卓玛阿佳自己也没说。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个哥哥,和我叔叔一般大的年纪,个字矮,主要还就是裂唇,虽然家里很富有,但长相好的回族姑娘都是不愿意嫁给他的,而他自己又仗着自己是富人家的孩子,长得不好看的姑娘他是看不上的。他和我叔叔都在清真寺里学习,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卓玛阿佳应该是没有见过的。那时那个哥哥的母亲是背地里悄悄问过卓玛阿佳,愿不愿意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卓玛阿佳一听马上就拒绝了,说她是不来回族家的,回族人死了要土葬的永世都不能转身。

这件事情我母亲是知道的,我母亲说:“没想到她信佛,信得那么虔诚。”

卓玛阿佳在我家一直住到来年春天,才回藏区的。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她一个人瑟缩地站在我家门外,藏袍完全湿透,辫子梳得很整齐,脸色苍白,她是来告诉我们家她即将要结婚了,听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也就没进来,说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

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大概那时我已经上学了。

尾声

有一年冬天,我想我已经是读完小学了,刚上初中吧。我母亲去菜市场买菜,遇见卓玛阿佳的丈夫,说卓玛阿佳病倒了,在医院里面住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状态。

我母亲回家煮了一些粥给送了过去,因为是寒假么,没什么事做,我每天跟着我母亲家里医院来回的跑。

躺在病床上的卓玛阿佳有些孩子气,说要来我们家和我住几天,将死之人的要求,大家都在尽力应允,她来我们家依旧和我住在一个屋子里,这次我们没怎么聊天,有时她会说:“麦尔彦,你说说话吧,你说说我听。”

有一天,屋外的阳光很明亮,卓玛阿佳从沉睡里清醒过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在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一定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自主的。信仰让我心有所至,但又如同陷入黑暗牢笼,耗费掉很多时间之后,才知道其实用自己的方式对待这个世间就够了。”她说这些话时落寞的表情,深入我的骨髓,屋子里很安静。

那时我叔叔已经娶了妻,有了孩子,和我们分家过的,听说了卓玛阿佳住在我们家还生着病,就前来探望,卓玛阿佳仰躺过来看着我叔叔,黑色发辫压在枕头上,伸出手指抓住叔叔的衣襟,没说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掉下眼泪。

叔叔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廊檐下蜷缩起身体泣不成声。一个男人是泣不成声的,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母亲也看着。

叔叔走后,母亲对着我说:“假若我知道,当初她心里念着你叔叔,你叔叔也有这个心,当我说也是可以的,进个教,就可以了……干嘛不说呢?”

我母亲应该是忘记了卓玛阿佳是将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当初她是说过的她不来回族家,回族人死了要土葬的,永世都不能转生。

人心里的信念是别人无法理解无法体会的一种存在,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是光明和黑暗,是绝地的处境。

卓玛阿佳是在医院去世的,去世之后,遗体被她的丈夫带回了草原。

天空依旧蓝得清澈,只有高原古镇,才会有这么蓝的天。温暖浓酽的阳光下,满眼店铺门面,生意招牌,人流车流,往来穿梭。头裹大包巾的女人,穿着独特的西湖水颜色的对襟圆领大襟上衣,黑绸扎绑裤腿,脚蹬凤头绣花鞋,她们迎面走来,脸上有像打了充足腮红的高原红,轮廓清晰,身姿好看。

才发现在这里无论哪个季节,放眼都是能看到隐没于天光之中的洁白雪山,在太阳底下闪烁着蓝光。

被雪山所包围的是一个喧嚷不寂寞的俗世。

早晨太阳刚露头,藏族人驾着马车载来一麻袋一麻袋烧炕的羊粪和牛粪,站在西门口买掉,然后带蔬菜,水果,米面回去,又赶着牛羊进城。街的一边站着服装各异的男女,他们腰揙镰刀,手握铁锨,锄头,驾着放着农具的马车。街的另一边站着头戴盖头,身穿斜襟盘花扣齐膝长衫,提着茶壶卖牛奶的回族女人。

两个轮子的马车带着泥土和大葱的气息从聚集着卖豆腐、买菜、卖水果、修拉链、修鞋、修自行车、踏三轮车、磨剪刀的人的街道嗒嗒经过,基督教教堂尖顶上的红色十字,静穆庄严,窄小的圆窗上龟背似的彩格玻璃,在夕阳里惨惨淡淡地生辉。

就是这样的一个被雪山所包围的一个自相矛盾,又和谐发展的城镇。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互相融合,但又坚守着各自的坚守。

本文原刊于《朔方》2015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