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民歌的文化记忆——评张敬民散文集《凡音之起》
张敬民的散文集《凡音之起》是一本生活游访记录。细细品读作者由现实经历与感悟凝练而成的语言文字,领略到的不单是作品内在的温情意趣,还有透过文字呈现出的厚重文化。他将此书像串曲儿似的用四句河曲民歌词编为四章,娓娓道来式地讲述着河曲百姓在时间的淘洗与生命的体悟下创造的“真善美”,如同一株自开自落的岩中花树,不矫揉,不造作,于无声处诉说着占据心头的那方热土的人情世相。
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让人欲念四起、心花怒放之物着实不少。但真正能触动作家心弦,使其勤于笔耕、孜孜以求的必是那激荡内心世界情感律动的美好过往和事物。“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对张敬民来说,河曲这一方水土孕育滋养的“西口文化”即是激励他执著书写的“心动之物”。河曲,素有“民歌的海洋”之美誉,占据着作者心头的重要位置。早在1985年,身为青年记者的作者策划了沿“走西口”的古道徒步采访行动,并被河曲的民歌、故事、人民所深深吸引,撰写出版了长篇纪实文学《西口大逃荒——记者徒步“走西口”纪实》;2008年,他再次发起定名为《西口在望》的战役性采访。这本《凡音之起》,则是作者在2015年重访故地河曲后的文学创作结晶。或许是职业经历的缘故,从他的散文里,可以发觉张敬民身上超凡的文艺修养、深厚的人文情结、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敏锐观察和深度追问能力。《凡音之起》中,作者以河曲民歌手为点,以河曲民歌艺术为线,以河曲人民的历史生活为面,于行云流水间,回首河曲人民的生计与磨难,诉说喜怒哀乐的爱情故事,探寻民歌艺术的基因传承,并以人文精神立场追忆和解读这片精神家园的生态与文化变迁。
《凡音之起》是一部有温度的散文集。文学创作要做到有温度,就必须讲“真”,把现实生活鲜活地呈现出来。《凡音之起》的温度正来自一定历史条件下河曲人民生存境况的真实写照。
首先,张敬民的创作忠于个人的生活体验。他本人曾多次深入河曲采访和调研,与当地资深的民歌手建立了深厚情谊。对于“走西口”历史,他们是亲历者,是当事人,作者尽量还原了他们的话语,从而让细节的描摹更加准确。如“黄河水深浪滔天,扳船汉吃饭拿命换”这章,讲述的是扳船汉为谋求生计拉大船“跑河路”的独特生活方式,读来自然真挚,质朴细腻的语言似帧帧流动的纪实影像,有强烈的历史在场感。如果说故事的讲述凸显出画面和情节,讲求一种内在视像之美,那么曲词的串联焕发的则是听觉感,昔日的画面随之更加生动可见。其中一首如此唱道:“西北风顶住上水船,破衣烂衫跑河滩。河曲启程上河套,步步走的鬼门道。上水船困在浅水滩,穷日子难住扳船汉。黄河水深浪滔天,扳船汉吃饭拿命换。手扳棹杆脚登船,船碰岩头命交天。吃饭的人走鬼路,什么人留下个跑河路?”透过客观反映扳船汉与大自然相抗争的命运之歌,我们仿佛聆听到扳船汉们灵魂的律动,见证着那段历史风尘的艰辛与光辉。
除了观照“走西口”历史外,张敬民还把笔触伸向了河曲人的现实日常。扎根生活,是他进行创作的基本出发点。通过与民歌手们的长期交往和观察,他深谙民歌艺术之于河曲人民生活的这种血肉关系,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强调对生活现场的记录和再现,成为作者书写现实、表现河曲人真情至性的重要写作手法。《凡音之起》用不少篇幅回忆了民歌手们的现实生活场景,如通过书写他们席宴相聚时你来我往的民歌对唱,河曲人“酒流曲儿淌”的生活画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赋予作品一种原生态的美。在张敬民那里,他写出了民歌手们与民歌艺术朝夕相处的生活气息。广场上、自家庭院里、以及游访时,处处回响着悠扬激荡的歌声,让人领略到河曲人对生活的别样表达。从生活现场出发,张敬民笔下的文字不只囿于对生活的具象描述,还在其中融入了哲理式的感悟,生发出民歌人“固执而任性地坚守着自己的文化基因来到世上,又默默无声地悄悄离去”如此形而上的人生哲思。
与此同时,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贯穿作品始终的绵延情感。散文写作离不开情感的灌注,关于情感的传递,作者不仅采用了“以物传情”的表现手法,还把沉淀在体内的情感融化在一段段故事经历中。娘娘滩、扳船汉、山曲儿、河曲的往事故人等,都是作者着力思考和书写的文学意象。娘娘滩承载着作者的温情,是每次河曲之行的头一站;因为生活在滩上的故人无时无刻不牵绊着他,这里存有他们的友情;“走西口”那段往事,更是寄寓着复杂的情思。张敬民的情感抒发方式沉稳且真挚,他拒绝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大肆渲染,而是把情感熔炼入朴实、沉着的文学语言,在文学旅行中带领我们同他一起去关注、体验,分享河曲的过往。
通读《凡音之起》,不难发现,张敬民之于河曲民歌、河曲人民、河曲往事的潜心书写,具有深刻的理性反思和丰富的文化内在。在《凡音之起》中,作者在触及河曲的现实肌理后并未立即收笔,相反,他把自己的所感所思由艺术审美层面升华至文化反思层面。面对流行文化的强势崛起,偶像明星的跟风崇拜,我们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是什么样的态度?民间艺术和民间艺术家受到何等的对待?这是站在文化自觉的高度展开的现实之思。
作为一名传媒从业者,张敬民没有在流行文化和世俗文化的夹击下随波逐流,也没有在市场与金钱诱惑下迷失自我,而是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坚守着文艺创作的初衷,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在选择“择高处立”的同时,其文章还始终紧贴现实生活土壤,用沉着冷静的笔触书写他的生命体验。这样的散文,有见地、有温度,是真正能激发人们情感共鸣的文学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