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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寻常的转身
来源:文艺报  | 胡平  2017年01月25日07:31

看惯了胡学文极扎实的写实作品,再来看他的新长篇小说《血梅花》,你会觉得很意外——这是另一个胡学文,文字里充满刀光剑影的武侠小说作者。他写得同样认真,一丝不苟,但场景和氛围迥然不同。熟悉他的读者,大概会迷惑于他不寻常的转变,不知他此次剑指何方。我想,这不是胡学文的一次转型,而只是一次转身,把身子转过来,面对文学的另一面。一个作家长期被写实压得透不过气来,是可能想暂时挣脱一下束缚,放飞想象,创造一个新的时空的。

传奇和写实相对,与理想的愿望相关。这是一个关于血梅花、刺客和山中土匪的抗日传奇,传奇中的故事是有影子的,发生在遥远的年代,传说于白茫茫的大兴安岭。胡学文在捕风捉影,被听来的一些片段所吸引,借此构成超验的激发想象的小说空间。他的工作是完形,但这并不简单,他需要使一切都逼真起来,补充进大量逝去年代的细节,面对另一种写作的考验——现在看来,他的完形工作是成功的,胡学文较为出色地展示了自己的另一类构造能力。

故事中的日本侵略者遇到的不是抗日联军的抵抗,而是来去无踪影的抗日武侠的袭击。书里反复出现的柳叶刀、血梅花等图像,令人立刻想到典型的传统武侠小说,但与过去所有武侠小说不同的,是作品的现代叙事策略。胡学文的叙述轨迹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在两兄妹的两种视角间穿来穿去,恰若柳叶刀一样往复穿梭,间杂时空倒错,造成扑朔迷离的阅读效果。它构成一种讲述的圈套,加重了作品的迷离色彩,增加了内容的传奇意味。假设我们不问内容如何,只注意作者在如何讲故事,也不能不承认,作者显露的手法是颇为沉稳老练的——只有写作了几十年的小说家,把小说文体当作一块面来揉,才能揉得这么均匀,寻不出什么破绽。

写实性作品大都只产生一般的悬念、一般的神秘感,这是由于写实的美学原则是真切和摹仿,但胡学文在这部作品里思游万仞,追求悬念的最大张力。毫无疑问,悬念是小说的另一类力量,当它强大时,可以强大到让人窒息。《血梅花》的总体结构是悬念的结构,柳东雨和柳东风的父亲去哪儿了,为何不辞而别;梅花军在哪儿,梅花军是不是土匪,和林闯有没有关系;宋高的来历是什么,松岛和柳东雨的爱情有没有结果;柳秀才的背景是什么;魏红侠的死和松岛的大米有没有关系,等等,都是作品中设置的长时间悬而未决的疑团,凭着这些疑团,小说获得了往下走和持续推进的力量,直到小说结束,柳东雨对松岛的复仇仍未完成,依然留下悬念,使读者停不下脚步。这一过程中,胡学文初次向人们呈现了他另类叙事的观念和实践。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部形式探索的小说,锻炼作家多方面技巧的作品。

民间传奇、武侠故事与抗日事迹的融合,构成了《血梅花》的特殊定位。我们知道,大陆的抗战题材创作经历过几个阶段,第一阶段表现了共产党武装力量或秘密组织的抗日,第二阶段重在表现正面战场和国统区的抗日,第三阶段则开始越来越多地挖掘民间抗日的资源。民间抗战场景的开辟,是整体抗战题材创作纵深发展的一种标志,它更充分地展现了全民抗战的规模,揭示出蕴藏于普通民众中的反抗外来侵略的战争伟力。与过去许多作品不同,《血梅花》书写了个体抗战、无组织抗战。柳东风兄妹只是独行杀手,他们没有团体可依靠,但他们是有血性的平民,在目睹了日军的暴行,尤其是遭受了魏红侠母子和二丫被杀的打击后,他们行动起来了,即便是独行,也要成为杀手,对敌人施以严厉的报复。书中,作者甚至没有描绘兄妹两人的面貌,读者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他们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处于孤立无援之境,但他们继承了传统侠客的武功和尊严,无惧无畏,频频出手,使日军防不胜防,闻风丧胆,张扬了中国人的志气。应该说,《血梅花》这样的作品在抗战题材创作中理应占据一席之地。中国文学从《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到神异、志怪小说、《世说新语》、唐传奇、《水浒传》《三国演义》、近现代武侠小说等,都塑造有一系列大义凛然、扶危济困、不畏强权、不畏残暴的侠义武士形象,武侠精神也成为中国文化精神的一部分,难以想象,这种精神怎么会在抗日战争中、在需要奋起抵御外部暴力时销声匿迹。这样说,抗战背景下的武侠作品也是无可或缺的,何况胡学文“听来的故事”,也证明了东北抗战中武侠人物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胡学文的这部作品填补着此类创作的空白。

《血梅花》与传统武侠小说的不同,还表现在它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书中敌对双方的搏斗,不止表现在外部冲突,也表现在心理交锋上,其间松岛的人物设计别出心裁。日本军官松岛化装为商人刺探实情,与柳东风柳东雨有了近切接触,甚至与柳东雨产生感情纠葛,由此打破了战争对垒的普通格局,发生双方心理层面的较量,使作品的整体意蕴得到丰富。可以说松岛这个人物对全作的格局起到重要的支撑作用,没有这个人的勾连,作品就会像缺了一个角,立足未稳。松岛的出现,则使中日两方的对峙扩及到人性和灵魂的战场,使最后的决斗建立在更深刻的基础上。这一情节结构的安排,也属于作者的得意之处。

抗日战争题材创作,可视为世界反法西斯题材创作的一部分,故此,这一题材又是少有的国际性题材,从中可以对比各国文学创作的软实力。应该承认,比较国外一些同类优秀创作,我们的作品还显出某些差距,特别是在对人性和灵魂深度的开掘上显出不够。比较起《苏菲的选择》《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感动过全世界的名作,我们的不少创作往往还缺乏人道主义的刻画、人性的力量,停留在正义与非正义、施暴与复仇等主题上,正因为如此,《血梅花》等创作的出现是有意义的,它们代表着新的探索方向,具有重要的前景。

这部作品中一些细部描写也值得称道,如写柳秀才的形象,是像两根筷子那样插在那里;写柳东雨赤手空拳见松岛,松岛以为她无计可施,她却能出其不意地利用桌子将对方击倒,都是出彩的段落,浸透了作者的笔力。

当然,作品也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相对松岛的设计的到位,林闯的设计似乎还有缺憾。山上的林闯在书中是个显眼人物,很有个性,但他的作用、以及他母亲的作用,在小说中多少显得有些游离主线,到后半部就显得更弱一些,让人感到,他的故事还应该继续下去,和以后的情节更强有力地扭结在一起。此外,相比胡学文的现实题材作品,此作还显得未能达到足够的丰厚意味,这大概与历史题材创作本身带来的局限有关。肯定,历史小说创作对胡学文是新的挑战,他已经聪明地绕过了一些东西,发挥出他过去未曾展露的别样才华,但还有一些难题需要克服。我想,他已经走出一步,在进行新的积累时,他会越走越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