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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贴地飞翔
来源:文艺报  | 孙书文  2017年01月25日07:30

正如胡学文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序》中所写:“学文为人为文,具备了一种操守,能守住自己。多年以来,守在这块土地上,默默地耕耘。他的小说不追逐时尚,不求领风气之先,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地反映着坝上人们的生活,抒写着自己对生活的理想。”他执著于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铁凝曾以“扎实的生活、诚实的写作”作为对他的评价。《血梅花》是一部典型的“胡学文作品”,坚守着现实主义的本色,同时又展现出新的特质,升腾于大地之上,是胡学文的一次“贴地飞翔”。

《血梅花》绽放于日本侵华的历史之中。胡学文把目光从当代的坝上乡村、边塞都市,拉伸到历史的深处,写在被蹂躏的中国大地上民众抗争的故事。讲故事,是胡学文的强项。小说借鉴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法,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柳东风、柳东雨兄妹二人分别牵扯出两条故事线索,时分时合,明分暗合,草蛇灰线,迤逦而行。“寻找”是胡学文作品中常见的主题,《血梅花》开始了新的“寻找”:柳东风寻找父亲,柳东雨寻找哥哥,松岛寻找梅花军。与胡学文此前的小说相比,《血梅花》情节更富于变化。这首先与题材的选择有关,战争因其惨烈、因其同生与死白刃相见,生发出更多的偶然与“意料之外”。在广袤的东北大地上,乡村、森林、城市,阔大的场景为铺展开故事提供了极佳的舞台。这当然还与长篇小说大容量有关。他的中篇《一九四〇年的屠夫》也写战争,但因篇幅的限制,还局限一时、一地、一人,是“茶杯里的风波”,写得细密真切,《血梅花》则人物众多,故事丰富,作者写得更加“过瘾”。作品带有了一种通俗小说的特质,极少见到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有意突显故事的传奇性,重视故事的高频率转换,以故事带动叙事的进展。林闯这个草莽式英雄的加入,有孝心,讲义气,坦荡而鲁莽,是这种传奇性的一个代表性符号。

胡学文在小说中延续了自己精于塑造被损害的人物、尤其是被损害女性的写作传统,同时又提升到更高的层面。马尔克斯曾言:“我这一辈子无论何时何刻,仿佛总有一位女性拉着我的手,在浑沌的现实中摸索前进,她们只需借助少许亮光便能辨清方向。”胡学文业已书写了一系列受伤害的“女性”,《极地胭脂》中的唐英、《透明的悬崖》中的杨苗、《月光的颜色》中的赵燕子等等。《血梅花》中,柳东雨与松岛演绎了一段跨国恋情,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不应、不愿但又切实发生的情感悲剧。与胡学文此前小说中女主人公相比,柳东雨遇到并非一个感情上的负心汉。从宋高到松岛,从药材商到谍报人员,从乡村到城市,这个日本人都痴心不移,爱恋着柳东雨,甚至坚守着纯粹的精神恋爱。但显然,这也是一个“骗”与“被骗”的故事。在胡学文笔下,几乎每个故事至少都会出现一个“骗局”。《轨迹》中的老孟,在妻子王金花与情人杜雨之间,徘徊、挣扎。胡学文要在“骗”与“被骗”中写出冲突与温情的纠缠,解剖欺骗者的心灵轨迹与矛盾,由此上升到人生在世的苦与涩。与唐英、杨苗等相比,柳东雨所受到的“骗”,不再是个人性的,而带有了民族大劫难的宏阔背景。柳东雨带回了藏在床底下的日本孩子,这是她“被骗”后情感软弱的体现;三豆因此而送命,则可放大为“被骗”民族的命运。柳东雨与《飞翔的女人》的主人公荷子有着内在精神气质上的一致性。荷子为了寻回自己走失或说被人贩子拐骗的女儿小红,不顾惜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与节操。柳东雨也在不断地寻找,寻找自己的真心。胡学文笔下的女性,一如既往的坚韧、坚忍。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大劫难,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大劫难。但无论人类情愿与否,战争都是人类文明本身的构成物。对战争的认识,也构成人类文明有机组成部分。一个民族的战争文学,对一个民族文明的构成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也有着丰富的意味。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国,中国历来多战争,抗日战争更是中国文明史的大事件,它是中国近百年来的屈辱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这一屈辱史中的格外屈辱者。不平则鸣,中国抗战理应成为中国这100多年来文学发展的富矿。在这一土壤上,也应开出繁盛的文学花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必须开出这样的花朵——文学是一个民族的良心所在,折射着、印证着一个民族文学的尝试与广度。中国抗战文学,甚至整个抗战文艺,在开掘的深度与视野的广度两个方向上都显不足,无法在人类的层面上、哲学的层面上拓展。或流于悲惨文学(而不是悲剧),或流于以暴制暴的战争的复仇呓语。《血梅花》写了死亡、仇恨,但作者无意于渲染仇恨,他的用意更在于表现战争中人心的纠结。在胡学文的笔下,战争显现出强烈的悲剧性,柳东雨的爱情是悲剧性的,松岛是悲剧性的,这里的悲剧不只是肉体的消亡,更是人的生存境遇的无可奈何。

《血梅花》与前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个》有着相似之处。红军神枪手玛柳特卡,最终举起了枪,让深爱着的恋人——“蓝眼睛”的白军军官成为自己第四十一个战利品;柳东雨杀死自己的“软弱”,要让“最灿烂的血梅花”“盛开”在松岛的脑门上。两部作品都把战争的悲剧性定位在肉体与精神强烈的冲突之上,撼人心旌。胡学文用自己的文字展现特殊情境下精神世界的多种生动气象,发掘人性在“泥沼”中的多样内涵,追寻存在中的苦难与挣扎,抓住人的痛处,用小说“丈量”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