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与厚度
近日,浙江省作协编著的“新荷计划”首辑文丛《浙江青年作品选》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选按“实力作家”“活力作家”“潜力作家”分为三册,共汇聚了浙江省作协表彰的30位成果优秀的“新荷作家”的作品,作品分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四类。他们的年龄基本上都是35周岁以下,是继吴玄、艾伟、东君、哲贵、赵柏田等在国内具有较大影响的上世纪60年代后期、70年代前期作家之后的,“文学浙军”的新生力量。其中有张忌、朱个、江离、钱利娜、周华诚等已相对成熟的作家,也有起步不久就引起文坛关注的新锐,如祁媛、池上等,还有更新的“90后”。
浙江作家的文学创作历来不乏灵气,可以说,灵气是浙江文学的传统。这里所选的30位“新荷作家”的作品中,最鲜明的特点、优点就是他们的灵气。吴玄在评价浙江的“80后”作家时说:“叙事很好,文本聪明,但从传统的文学标准看,厚度宽度不够。”吴玄说的“聪明”,其实就是灵气。至于“厚度宽度不够”的问题,则不单存在于这些青年作家身上,这也是浙江,乃至整个中国青年作家创作中比较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
在30个作品里,小说仍然是大宗,占了18篇,其中有纯文学作品,也有网络小说。张忌、雷默、朱个、草白都已从事小说创作多年,在国内文坛上都是小有名气的。张忌的小说叙述熟练、细节饱满、语言富有意蕴,题材来自身边的生活。这里所选的《素人》,写的是一个女性公务员学古琴、茶道的故事,要表达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机器一样的工作之外“坚定地属于自己”,如何在喧扰的世俗中维持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如何“悦己”。“悦己”有儒家“独善其身”的内涵,但其中更多的是现代个体的自主意识,这是对传统文化资源一种新的思考和开拓,小说节奏、气氛舒缓、恬淡,显示了张忌小说一些新的特色。
雷默也已写了十几年的小说了,他的小说也以写身边小人物的命运为主,比较贴近现实,但这里的《信》却与当下的生活稍微宕开了一点距离。小说写的是“我”与一位老人之间,以书信这种几近消失的方式进行的交流,思考的是,在科技给我们的生活方式带来无法阻挡的飞速变化的同时,我们的生活、生命里是否也在飞速地丧失什么。与现实宕开的这点距离,让雷默的小说获得了比之前更加开阔的视野。朱个的小说善于从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的“正确”中发现并非。在《秘密》中,这种“正确”是婚姻,是栖身于熟悉的人群与生活规范,但通过左辉与“姑娘”,朱个发现了生活的荒诞和并非如此。两个似乎是生活之中其实又疏离于生活之外的人物的设置,在叙事中产生了离间效果,使这篇小说比朱个之前的小说略多了一点超越性。草白小说从题材和风格上明显地分为两类。一类是像《木器》那种几乎不涉现实,并因其独特的“巫气”而颇受好评的小说。另一类比较写实,如这里的《空中爆炸》。小说写的是一个从事爆破、身背死亡阴影的人与同样有过创伤记忆的“我”之间,试图寻求安慰时的无力感,但小说却写出了一种类似于个体面对无法战胜的命运时的那种“前途未卜的惶恐感”,也具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祁媛、池上和夏烁都是“85后”,出道比上面4位略晚,但都已受到普遍关注。祁媛的小说以描写个体与他者之间的紧张关系见长,内视点具有比较鲜明的西方现代文学的特点,这可能是她一出道就广受关注的重要原因。在《我准备不发疯》中,外部世界粗暴、阴暗,变化迅速,充满了不安全感,加上发疯的母亲关于“隐形人”的提醒,让孤零零的“我”“更害怕人群”。到底是谁发疯了?是这个世界,还是“我”与母亲?其现代意味显而易见。池上的小说则多写女性无处安放的情感与生活。《长乐镇》中的唐小糖在去“遥远的远方”途中留在了陌生的长乐镇,嫁给了陌生的郭医生,之后与修车的阿凯发生了一场类似艳遇的爱情。但长乐镇并不是唐小糖心灵安放的地方,家又不想回,面对远处驶来的长途汽车,唐小糖的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这种对女性生命漂浮感的书写,显然已超出对生活的简单反映。夏烁的《蓼湖饭店》也是一篇让人印象深刻的小说。小说主要围绕着宗教家庭对子女婚姻的干涉,提出接受了现代自主观念的个体如何面对宗教规范对个体的束缚这个两难的问题。这是一个独特而切入颇深的现代性难题,但小说以个体的妥协来收尾,略显简单。
除了以上几位,其他是更新的新锐。周如钢的《鱼在天上游》写的是一个打工族和他的孩子在城市里的艰辛生活。这本不是一个新鲜的主题,但是由于作者是从孩子的处境和心理入手,加上扎实的细节,钱压倒一切的社会现实和孩子的命运就让人觉得特别揪心。帅泽兵的《上海白领》以一个从外省来到上海的白领女性爱情、婚姻追求上的失败为主线,揭示了现代社会世俗功利的一面。小说通过对主人公择偶标准一降再降却仍然一步步踏空的处境的描写,不但揭示了当下社会规则的冷酷,更主要的是它反映了个体对冷酷规则的屈从。但这篇小说略有主题先行的痕迹。林晓哲的《清白》写的是一个似乎不屑于世俗的公务员,把单位里去跑官的同事拍照传到网上论坛,结果弄得要自证清白的故事。小说的优点在于对这个人物真实心理的发现和把握,但从具体操作上来看,事件的描述略多,内心的挖掘欠展开和深入。丁真的《厌恶》写了一个内心压抑的人对周围环境的厌恶以及由此导致的他自身的令人厌恶的心理和行为。作者似乎是想表达一种负面的情绪对环境和自身的伤害,但总的来看,小说对人物性格、环境的逻辑关系表现不足,描写和叙事的能力还有待提升。叶临之的《地震圆舞曲》写的是城镇居民对大城市的向往,描述了3个背景不同、性格各异的离乡之人,试图进入城市所遭遇的3种不同的结局。这是中国社会城市化过程中的一个侧影。但小说叙事不够简洁、清晰,在结构小说的情节方面也有待提升。
“90后”的东筱之前已有一个关注“九叶派”诗人命运的比较厚实、得到好评的长篇《流放七月》。《彼此》以一对党派对立的恋人为线索,试图表达作者对爱情、社会、政治的一些想象和理解,虽展示了作者一定的虚构能力,但总体上看比较概念化,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知识和社会阅历方面的不足。顾文艳也是“90后”,但她中学时期就开始文学创作,西方留学的经历对她小说主题的影响是明显的。《圆形城》是一篇纯虚构的作品,它试图用象征性的手法,表现个人与权力(规则)之间的博弈。人之所以在权力(规则)面前显得弱小、无力,是因为人本身已是规则的一部分。这显然是一个很具现代性的主题,但小说在叙事和情节构建方面的能力,同样有待提升。
还有4位作家的创作主要在通俗文学领域,这里所选的较短的篇幅,或许不大能显示他们的全部实力。骆烨除了小说之外,还从事大量的影视剧本创作。《战乱时期的爱情》是一个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战争加爱情的爱国题材小说,主题和情节的设置都类似于影视剧。小说显示了作者在编排情节方面的能力,但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就稍显简单和新意不足。王雁羿的笔名是羽井缺一,在网络文学领域已有一定的名气。《开向黎明号》写苦难者的相互帮助,写男人奉献自己的生命把受苦的女人和孩子送上神圣的“开向黎明号”,进入没有苦难的天堂。黄慕秋多写校园小说,这里的《剪爱》是节选。小说写失爱的“问题小孩”被扭曲的心理以及他们对爱的渴望,描写真实、细腻、生动,文字表达老练、妥帖。小说对造成“问题小孩”的环境(包括教育)因素的描述,显示了她对儿童成长问题的关注和思考。“90后”的蒋话在武侠小说领域也小有名气。《凤颦殇》的主题是恩爱情仇,但蒋话在处理复杂的情仇关系,安排纷繁的情节、线索方面的能力,在这个中篇中得到了充分展示,从中可以看到古龙小说的影响。
浙江青年作家在诗歌方面的整体成就与小说相比,其实实力相当,并不像数量上所显示的那样。而这里所选的江离、钱利娜、方石英、郁颜、叶琛和来一等6位诗人,比较能够代表浙江新一代诗人的实力。前3位出道较早,都参加了《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江离早在2002年就和友人创办了诗歌民刊《野外》,已经成为谈论浙江当下诗歌绕不开的成果。哲学系的底子,让他的诗歌经常能够揭开事物的表面,获得对人和世界的本体的穿透力,这里所选的几首,都是凝练、智性的诗。钱利娜的诗歌则是比较感性的,她似乎对柔弱、受难、孤独的生命有着更多的敏感与关注,组诗《落叶志》里随处可见的诸如“哭泣的落叶”、“孤独的赶鸭人”、“哀伤的麻雀”、“苦行鱼”等意象,让她的诗歌具有了典型的江南的湿润和忧伤。方石英也是一位有着忧伤气质的诗人,他的诗集《独自摇滚》里就充满了一个离乡进城的青年对乡愁、漂泊、挫败和孤独之类情感的抒写,但他的诗歌情感真挚,意象扎实,很少无病呻吟。
后3位诗人都是1986年出生,他们的诗歌都具有宁静的品质。但郁颜出道较早,以“现代山水诗”引起了国内诗坛的关注。这里的《有寄》是一组诗思灵动的小诗,具有宁静的冥想气质,是“一人枯坐……埋下纷纷扬扬的欲念”之后,与时光、万物的心灵交融。叶琛的组诗《一个人的隐秘所在》也是宁静的,其中充满了如被水滴过滤之后的清新、纯净的意象,这是诗人与自然、时空、乡野中美好事物的会心交流,其中偶有淡淡的哀伤,更多的却是清澈、温情与善良。来一的组诗《乐无事》是一组追寻生命的丰润、饱满和灵魂的充实、纯净的诗,诗歌的质地纯正、干净,意象丰富,有被音乐漂洗过以后的空灵。
散文方面有周华诚、徐海蛟、简儿、陆蓓容、沈晔冰等5人。周华诚的《南方草木志》写的是他家乡的草木,但都是可以吃的,里面自然充满了童年和故乡的回忆和趣味。作者长于乡野,知识扎实,所以对笔下的对象把握起来游刃有余,行文伸缩自如,自然洒脱,其间又不乏幽默和活泼的儿童心性。把那些我们熟悉却又了解不透彻的草木,写得充满诗意和野趣,读来让人神清气爽,很有回味。徐海蛟的《归期不详》面对的是一个中国人很少涉及的死亡主题。作者用现实的故事、切身的体验,讲述自己所见闻,甚至亲身遭遇死亡的经历,并由此引出自己对生命的重新审视和对人生的终极思考,有“经过死亡的洗礼”而来的“从容通透”,行文真切、质实。简儿的一组散文《匆匆那年》,无论写人、写物,都善于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各种情趣与味道,处处透露出女性的细腻、柔美。在对往事的回顾里,有淡淡的惆怅,也有少女的活泼与风致,显得飘逸和轻灵。陆蓓容的《浮光掠影》里有对人生苦乐的品尝,也有对自然景物的描摹,行文质实而不花哨。沈晔冰笔名刘晗,也写诗,《南湖赋》是一篇用准文言写的讴歌嘉兴南湖的历史人文的抒情小赋,对了解南湖或有所裨益。
还有一篇是赵霞的评论《阿多诺的“审美理性”与审美批判的智性之维》。该文对阿多诺的启蒙理性批判做了细致的梳理和归纳,显示了作者扎实的理论功底、清晰的逻辑思路和良好的问题意识,其理论研究具有对当下审美中存在的问题的针对性和责任感,非常难得。
从以上的简单梳理可以看出,这些青年作家基本上都是具有自己的创作特色的。比如小说,虽然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题材,张忌、雷默、朱个、草白、池上、夏烁、周如钢、帅泽兵等等,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不同理解和切入角度,而像张忌、雷默、朱个等出道较早的作家,也都在努力寻求对自己原有创作的突破。这种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特点,就是浙江作家灵气的突出表现。在叙事和语言上,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特点,但大多具有轻灵、细腻的南方气息。诗歌、散文也是如此。而当这30位作家的作品集中在一起时,浙江青年作家创作上风格各异的特点和灵气就得到了更加充分的体现。
浙江青年作家群的整体实力是已被普遍认可的,即便除去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些目前影响更大的作家之外,这群“新荷作家”的整体实力也是相当可观的。但是就像吴玄所说的,这些作家的创作还是存在“厚度宽度不够”的问题。所以,如果从更严格的要求和全国的范围来看,称他们为“活力”、“潜力”作家可能是更为准确的。而“厚度宽度不够”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是,他们毕竟都还很年轻,无论是知识积累、生活阅历、视野,与“50后”、“60后”作家还是有明显差距的。二可能是由于社会、时代的原因,当下年轻作家很少具备“50后”、“60后”作家的社会承担和使命感,宽度与厚度或许本来就不是他们所追求的。这两点在国内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灵气。但是,需要警惕的是因为有灵气而导致的懒散。如果作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提升自身综合素养的重要性,而单靠灵气支撑,肯定是走不远的。我们当然希望看到,这支充满活力、潜力的青年文学浙军,能够成为更加具有实力的队伍,而且更希望,那是单个人的实力,而不再是靠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