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中的红百合
田间同志是中国抗战诗歌第一人,诗人的桂冠是火煅的光环,血染的风采。“文革”十年,一颗诗心又经过生死考验,进一步升华。
1966年倒春寒,时任河北省文联主席的田间首当其冲,被打成文艺界头号“走资派”,很快又升级为叛徒、特务。为了及早定性,造反派开着大卡车三下北京,把田间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了各种资料和当时所有值钱的东西,布置了两间房子诬称“白宫”。审讯室光线暗淡,像舞台上“夜审潘洪”。电视机、照相机、半导体收音机等,都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证”。最后又神秘兮兮地抖搂开一个包袱,说是铁证,有阎锡山的布告,日本人的宣传品,平阳惨案的照片。田间说那是他当县委宣传部长时,经组织批准,搜集的创作素材,解放前后出版的《牛棚传》《拍碗图》用过的。
造反派又拿出他多次出国访问、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后写的作品,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上纲为“修正主义”、“三和一少”,文武带打,逼他承认。田间坚守一个共产党员的底线,寸步不让,一个名词一个定语地争辩,招致愈来愈烈的拳打脚踢。不只是为了诗人的尊严,更是为了维护党的尊严,心中的信仰。他不低头,造反派就强按,无数个回合,批斗会变成了摔跤场,最后还是田间赢了,笔直地站在那里,高昂着诗人的头颅。有一次劳动,我凑近他小声说,又定不了性,含糊一点,免受皮肉之苦。田间说,反党的话我说不出口。稍一动摇,你退他进,叛徒就是这样形成的。这让我想起他的一句诗:“我从枪林弹雨中走来,一点不留媚颜奴色”。
“四人帮”自上而下挑动群众斗群众,田间被抢来抢去,谁掌握走资派谁“革命”。天津也掺和进来,与保定造反派串通,抢劫田间、梁斌、李满天到天津批斗。在走到火车站时田间乘机脱逃,被扣在铁路食堂大锅中,才躲过追查。1968年江青在天津发表“2·21”讲话,刮十二级台风镇压文艺界,王亢之迫害致死,方纪关进监狱,田间、梁斌、李满天被抓进省直造反派手中,轮番批斗,远千里自杀。后来转移到石家庄办学习班,囚禁在原日本西兵营。批斗地委书记康修民,真刀真枪,让田间他们陪绑,当场表演“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后来转押唐庄劳改农场,住进铁丝网,一边批斗,一边监督劳动。大家吃不饱,你哄我肚皮,我哄你地皮。只有田间不惜力,一丝不苟,双膝跪地,手忙脚乱,还总落在后面,时不时被人背后踢一脚。我劝他不必太认真,保存体力。田间面带难色,说不会作假。
常年累月,田间总是造反派和军工宣队的出气筒。批刘邓他姓刘,批周扬他姓周,王关戚倒了他姓王,杨余傅倒了他姓杨,抓“五一六”他姓五。批陈伯达他姓陈,永远是头号打倒的对象,一次又一次去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铭投降书》。到1972年干部都落实政策走了,只剩下田间、梁斌,直到学习班清场,又被转交芦台农场,继续审查。一个风雪夜,田间在监管人员押送下,敲开北京后海北岩38号家门,葛文出来,面前站着一个乞丐样的人,帽檐压着眉毛,围巾裹着半个脸,只有一双修长的眼睛说明,是她苦苦等了八年的丈夫。八年没回过一次家,孩子们都不认识他这个爸爸了。
1973年田间恢复工作,任省革委会文艺组组长,分给七八平米一间小平房,与我们编辑部诗歌组为邻。八年不被当人,话不会说了,步幅小了,饱受摧残,精神还没垮。记得在河北唐庄干校检查卫生,别人铺下是饼干、烧饼,他铺下掖着许多纸片,都是零星诗句。虽然他人身解放了,但行动没有自由,头上悬着一把剑:“走资派还在走”。
写诗还要偷偷的,投稿不敢用真名。1974年秋,《光明日报》一首诗,署名红柳,一看就是田间体,果然很快追查下来。后来出了两本诗集,《离宫及其它》《青春中国》,有不少是“文革”中写的,表白心迹,骂“四人帮”,赞张志新。诗中反复出现一个意象“红百合”,“啊,红百合,你是受难者之魂”“即使山毁石崩,你还留下那根”“在我胸中,理想与你共存”。
有时我们会看到,田间还是那个战斗者,不怕风吹浪打。1974年江青在天津蹲点,搞小靳庄民歌,评法批儒,影射周总理。编辑部收到一组香河县张庄大队社员民歌,一派正气。至今还记得一首:“张庄社员真是棒,个个都是红高粱。粒粒都是实心眼儿,还有一身绿军装。”田间看出它的意义,可以与小靳庄对着干。9月22日,河北省在香河县张庄召开了民歌创作现场会,热火朝天,大长士气。宝坻县与香河一河之隔,原来同属廊坊地区,也邀请了几个宝坻作者。其中一个说:“那边压得喘不气来,真想弃暗投明,东边阴雨西边晴,一条河旁两样诗。”
为追回宝贵光阴,田间同志又迈开两条腿,上山下乡,生活创作,只争朝夕。1976年大地震时,他以花甲之年率先飞到唐山,奔走在废墟余震中。他写下了许多激情洋溢的诗歌,鼓舞士气。可惜正当诗人重振雄风,奋力登攀时,因多种原因过早病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